朱鹏飞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人生论美学研究◇
梁启超“情感说”的人生论美学意义
朱鹏飞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梁启超的“情感说”建立在分析文学作品的基础上,并推及人生观。他认为,文学作品是情感的表现,好的作家只有具备高洁的情感,才能创作出优秀的传世名篇。在人生中,情感的稳定指向是趣味,一种高级的趣味,必然关乎伦理,关乎宇宙人生。总体来看,梁启超的“情感说”试图建立“小我”与“大我”之间的桥梁,推崇一种超功利的人生态度,将崇高与“无我”当作人生的追求,因此,“情感说”就具有了深刻的人生论美学意义,体现了终极的人文关怀。
梁启超;“情感说”;趣味;人生论美学
梁启超讨论情感问题,主要集中在几篇研究作家的文章中,比如《屈原研究》《情圣杜甫》《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等。因此,他的情感说与文学创作特别是作家的情感息息相关。正如梁启超所言:“艺术是情感的表现。”[1]177要想理解梁启超的情感说,就必须对他的文学观念特别是作家情感研究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梁启超认为,艺术作品是情感的载体,因此,作品中饱含着作家丰富的情感。作家将自己的情感灌注在作品中,并以恰当的方式表现出来,就能对读者产生深刻的影响。作者表现情感的方式很多,梁启超研究了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总结出两种主要的情感表达方式:一是“奔迸的表情法”。所谓奔迸的表情法,意指情感热烈到奔迸而出,“有一类的情感,是要忽然奔迸一泻无余的,我们可以给这类文学起一个名,叫做‘奔迸的表情法'。”[2]103运用奔迸表情法的文学作品很多,比如《史记》中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杜甫的“剑外忽传收蓟北”等诗句。二是“回荡的表情法”。所谓回荡的表情法,指“一种极浓厚的情感盘结在胸中,像春蚕抽丝一般,把它抽出来。”[2]108回荡的表情法适合表达曲线式或者多角度的感情,经典的作品有《诗经》中的《黍离》、杜甫的《三吏》《三别》等。
通过研究古代文学作品的表情方法,梁启超初步建立起了“情感说”的框架。这一理论首先解决了文学作品中的情感来源问题,比如他认为许多使用“回荡的表情法”写出来的诗篇,来自于“同情心发出来的情感”[2]115,并以杜甫为例,证明他的很多诗句都来自于对穷苦百姓的深刻同情。这样,作家以什么样的态度进行创作,就成为梁启超“情感说”要重点解决的问题了。
一个作家,应该具备什么样的情感,或者说,他应该向作品中灌注什么样的情感,才能创作出优秀乃至传世的作品?在《屈原研究》中,梁启超分析了屈原诗篇中表现的情感,认为这种情感一是对社会的同情,二是对祖国的热爱。“他对于社会的同情心,常常到沸度”[3]172,“对于社会的同情心既如此其富,同情心刺激最烈者,当然是祖国,所以放逐不归,是他最难过的一件事”[3]172。在《情圣杜甫》中,梁启超称赞杜甫是“情圣”,因为杜甫极富于同情心,他常常关注到社会下层,并对他们的痛苦感同身受,“这一层的可怜人那些状况,别人看不出,他都看出。他们的情绪,别人传不出,他都传出。他著名的作品《三吏》《三别》,便是那时代社会状况最真实的影戏片”[1]179。在《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中,梁启超认为陶渊明为人“冲远高洁”[4]192,是一位极有豪气、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陶渊明的人生观中最富特征的是向往自然,而“爱自然的结果,当然爱自由”[4]204。由冲远高洁而走向自由世界,是陶渊明作品最大的特色。
通过研究几位经典作家屈原、杜甫与陶渊明,梁启超初步建立起了他的“情感说”。简单总结梁启超的“情感说”,可以大致归结为:艺术作品是情感的载体,因此,一个作家只有具备高洁的情感(比如胸怀祖国与人民,或者表达了对美好的自由境界的向往),才可能创作出优秀乃至传世的作品。
梁启超有良好的西学素养,因此,他的“情感说”并不仅仅局限于文学领域。梁氏曾提到,人类心理分为知、情、意三个部分,而情感,正是知与意的桥梁。这样,分析梁启超的“情感说”,就不能只局限在文学范围了。既然情感是通向意志(某种程度上,意志表现为我们的人生观)的桥梁,那么具备怎样的情感,就应该具备怎样的人生观了。由文学情感,梁启超进而对人生观问题进行思考,并提出了与“情感说”相关的“趣味”理论。
情感如何转变为趣味呢?或者说,情感跟趣味的关联何在?按照梁启超的理解,一种高尚的情感,必然带来高级的趣味。比如,一个淡漠“小我”利益而化身“大我”或者“无我”的人,就会产生对大自然的热爱,以及对宇宙的向往。这种具有“无我”情感的人,必然具有比较高级的趣味。梁启超也承认,趣味有高低之分,“凡一种趣味事项,倘或是要瞒人的,或是拿别人的苦痛换自己的快乐,或是快乐和烦恼相间相续的,这等统名为下等趣味”[5]18。那么,什么样的趣味是高级的呢?梁启超把它界定为“知不可为而为主义”与“为而不有主义”,意思是说,尽管明白做一件事未必能得到预期的结果,但是我们应该把成败的念头撇在一边,不要把做事当作手段,而要把这件事当作目的,这样,我们就不会受功利之心的困扰,才能超脱于成败之外,进而达到自由境界。而这种超功利的趣味,才是上等趣味。
理解梁启超的“情感说”与相关的趣味理论,有两点值得我们深入探讨。
第一,梁启超在名为《学问之趣味》的演讲中,谈到趣味时,否认了趣味跟道德之间的关联。“诸君听我这段话,切勿误会以为,我用道德观念来选择趣味。我不问德不德,只问趣不趣。我并不是因为赌钱不道德才排斥赌钱,因为赌钱的本质会闹到没趣,闹到没趣便破坏了我的趣味主义,所以排斥赌钱。我并不是因为学问是道德才提倡学问,因为学问的本质能够以趣味始以趣味终,最合于我的趣味主义条件,所以提倡学问。”[6]如果从字面上理解这段话,那么问题是比较大的。假之趣味真的跟道德没有一定的关联,那么,按照梁启超的理解,赌博之所以没趣是因为它“会闹到没趣”,学问之有趣在于它“能够以趣味始以趣味终”,这个解释就有点牵强了。学问就不会闹到没趣吗?如果一个人研究某个“学问”死钻牛角尖甚至走火入魔,或者弄出像尼采那样的“超人”理论并让希特勒之流大赏特赏,那么,这样的学问真的会以趣味始以趣味终吗?叔本华的死亡学说、基督教的神学理论,可以带来自杀或者火刑,所以学问其实也可以闹到没趣,关键是你如何把握这个“度”。所谓的“度”,大抵像亚里士多德说的那样,是“中道”即“对中间的命中”[7],如果赌博也能命中“中道”,那么有时也是可以以趣味始以趣味终的,所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们每一个人在生命过程中都有过各种小赌,这些小赌其实常常给我们带来快乐,而不是一味的没趣。所以,当梁启超说“我不问德不德,只问趣不趣”的时候,我们不能仅仅理解它的字面,而应该从他对“趣味”的全方位解释中去理解他的趣味理论。梁启超把高级趣味界定为“仁者不忧”“为而不有”,界定为对宇宙的向往,从他的阐述中,我们至少可以推断,梁启超的趣味即使真的无关道德,那么也起码跟伦理有关。只有一种符合人伦、并指向美德的趣味,才会是高级趣味。这一点,在他对陶渊明的研究中也表现得很明显。梁启超认为陶渊明的情感特征是“冲远高洁”,其诗篇充满了对自然与自由境界的向往。即便如此,梁启超还是认为,之所以陶渊明诗篇有如此魅力,因为他“是一位严正——道德责任心极重的人,他对于身心修养,常常用功,不肯放松自己”[4]195。唯有如此,才能造就一位伟大而杰出的诗人。可见,虽然梁启超表面上说“我不问德不德”,其实在骨子里,他还是非常关心“德不德”的。
第二,梁启超在名为《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的演讲中,谈到学问时说:“所以教育家最要紧教学生知道为学问而学问,为活动而活动。所有学问,所有活动,都是目的,不是手段。”[5]19在另一次名为《为学与做人》的演讲中,他再次提到“我只是为学问而学问”[8]29。从字面上理解,梁启超的提法也值得商榷。为什么要“为学问而学问”?这说法很像“为艺术而艺术”,容易引起误解。金庸有句武侠名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借用过来,我们也可以说:“学问大者,为国为民。”教育家为什么要教学生“为学问而学问”、把学问当作终极目的?世间一切学问,皆有所指,或为知,或为情,或为意,但没有哪样学问是仅仅为自身服务的。比如我们学了物理,绝对不会仅仅把弄懂物理原理当作目的,而会用它来改造生活;我们学了心理学,绝不仅仅以读懂人的心理为目的,而是希望自己或者别人借此生活得更好。所以,从字面上理解梁启超的这些话,容易产生误解。我们只能从对梁启超“情感说”与趣味理论的全面了解中,探知他上述说法的真正所指。总体上看,梁启超欣赏的是一种放弃“小我”而逐“大我”乃至“无我”的人生态度,向往的是对宇宙精神的体验、对自由境界的追求,因此,他眼里的学问,不应该只为“小我”服务,而应该服务于宇宙人生,服务于自由的天堂,正如他所言:“宇宙即是人生,人生即是宇宙,我的人格,和宇宙无二无别”[8]28-29。这样看来,梁启超的“为学问而学问”,其实追问的是宇宙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一种积极的人生论了。
总结梁启超的“情感说”,可以大致归结为:文学作品是情感的表现,好的作家只有具备高洁的情感,才能创作出优秀的传世名篇。在人生中,情感的稳定指向是趣味,一种高级的趣味,必然关乎伦理,关乎宇宙人生。仔细分析梁启超的“情感说”以及与之相关的趣味理论,我们发现,它有着深刻的人生论美学内涵。
第一,梁启超的“情感说”试图建立的是感性与理性之间的桥梁,自然到自由的桥梁,因此,“情感说”推崇的是弃个人感官享受而尊崇伦理,推崇的是融入自然进而达到对宇宙终极之道的感悟。在西学中,康德比较早提出“美是感性与理性的桥梁”理论,认为美的对象虽是感性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对感性对象的鉴赏,达到深刻的理性认知,康德进而认为“美是道德的象征”[9]。梁启超的“情感说”正是沿着这样的思路展开的。在梁启超眼里,优秀作家融进作品中的情感,虽然寄托于感性万物,但是通过对感性对象的描写,表现的却是对亲人的爱、对朋友的爱,乃至对祖国的爱、对人民的爱。对下层百姓痛苦感同身受的杜甫、将祖国视为生死恋人的屈原以及貌似化归自然实则极富道德心的陶渊明,都通过一部部感性的文学作品,表现了高尚的道德情感。而陶渊明更是通过对自然的描写,表达了对美好自由世界的向往,其“桃花源”理想成为千百年来人们的精神家园。从文学情感延伸开去,人生中的任何趣味,作为一种稳定的情感指向,如果它是高级的,那么也必然是符合理性符合人伦的,赌博也好做学问也好,重在适度,重在不殃及自己及他人生活,所以,如果小赌能给所有人带来快乐,比如诗会中的罚酒,晚会中的猜拳罚歌,只要人们因为小赌而感到快乐,那么它就是符合人伦的,因而这样的趣味就算不是高尚也起码不是低级的。人生中,我们只有把符合人伦、符合理性的情感指向发展为趣味,才能保证一切都“以趣味始以趣味终”,而如果我们能够把追问宇宙人生的终极当作自己的趣味,比如把“为而不有”的学问当作趣味,把对自由世界的追求当作趣味,那么我们的趣味就会是高级的,我们的人生,也就会因此精彩纷呈了。
第二,梁启超的“情感说”试图建立“小我”与“大我”之间的桥梁,推崇超功利的人生态度,将崇高与“无我”当作人生的追求,因此,“情感说”与趣味理论就具有了深刻的人生论美学意义,体现了终极的人文关怀。梁启超的情感理论,在某种程度上,有西学的影子,比如他喜欢从知、情、意三分的角度去探讨人生问题。而这些西学影响中,柏格森的影响是很明显的。梁启超游学欧洲期间,曾经拜会过柏格森,归国后写的文章中也多有柏格森理论的痕迹,比如梁启超说宇宙进化没有终点、“进化休止不消说是连生活都休止了”[10]4的时候,就明显有柏格森创造进化论的影子。柏格森有一本著作《道德与宗教的两个来源》,书中将道德分为封闭道德与开放道德,前一种道德表现为社会加之于个人的责任,后一种道德表现为个人的情感抱负与追求,因此,前者带来被动的理性道德,而后者才能导致英雄与崇高的产生。柏格森说:“那些以身作则的人是如何使其他人追随其后的?在这种情形中,相当于社会压力的那种力量是什么?我们绝无选择。……除了情感,并无影响意志的直接行为。”[11]梁启超延续了这一思路,他也将人生观的基础分为两种——责任心与兴味,“我半生来拿‘责任心'和‘兴味'这两样事情做我生活粮食,我觉得于我很是合宜”[10]3。责任心,相当于柏格森的“封闭道德”;而“兴味”,则相当于柏格森的“开放道德”,它依赖于强烈的情感,指向的是崇高。所以,崇尚“兴味”的梁启超也将自己的情感理论指向了崇高。在一篇《什么是“我”》的文章中,梁启超说,俗人的“我”和豪杰的“我”乃至圣贤的“我”是不一样的,“‘我'的分量大小,和那人格的高下,文化的深浅,恰恰成个比例”[12]。最劣等的人,把自己的皮囊当作“我”;稍好一些的,会拉别人来做“我”的一部分,比如妇女把儿子看成自己一样,孝子把父母当作自己的一部分;而更好的人,则把国家当作“我”,把天下众生都当作“我”,这样养成的道德,才是“绝顶高尚的道德”。基于这样的“大我”理论,梁启超告诫我们:“最要紧的功夫,是要修养自己的情感,极力往高洁纯挚的方面,向上提絜,向里体验。”[2]102
第三,梁启超“情感说”的人生论美学意义还表现在其美育思想中。在一场题为《为学与做人》的演讲里,他指出,人类心理有知、情、意三部分,所以学校教育也应分为知育、情育和意育三方面,即孔子所说的“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而“仁者不忧”,正是通过情感的方式,体验到宇宙万物之理,从而达到不忧愁、不为世俗所累的自由境界。“总而言之,有了这种人生观,自然会觉得‘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自然会‘无人而不自得'。他的生活,纯然是趣味化艺术化。这是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教人做到‘仁者不忧'。”[13]
综观梁启超的“情感说”,我们发现,他的情感理论具有深刻的人文关怀,有着明显的人生论美学指向。他认为文学作品是情感的表达,但是这样的情感应该是一种为他人、为民生、为祖国而激动的情感,是为人生美好目标而洋溢的情感。推及人生观,当我们稳定的情感指向成为某种趣味的时候,这种趣味如果是高级的,它就必须符合人伦,必须为追求美好生活、追问宇宙人生终极价值而服务。只有具备了这种高尚的情感与高级的趣味,我们的生活才会更加美好,人生才会更加灿烂。
[1]梁启超.情圣杜甫[M]//金雅,主编.梁启超.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2]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M]//金雅,主编.梁启超.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3]梁启超.屈原研究[M]//金雅,主编.梁启超.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4]梁启超.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M]//金雅,主编.梁启超.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5]梁启超.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M]//金雅,主编.梁启超.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6]梁启超.学问之趣味[M]//金雅,主编.梁启超.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7]亚里士多德.尼各马科伦理学[M].苗力田,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36.
[8]梁启超.为学与做人[M]//金雅,主编.梁启超.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9]康德.判断力批判:上卷[M].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201.
[10]梁启超.“知不可而为”主义与“为而不有”主义[M]//金雅,主编.梁启超.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11]柏格森.道德与宗教的两个来源[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31.
[12]梁启超.甚么是“我”[M]//金雅,主编.梁启超.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46.
[13]梁启超.少年中国说[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282.
(责任编辑:田 皓)
On Life Aesthetics Meaning of Liang Qichao's“Emotion Theory”
ZHU Pengfei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18,China)
Liang Qichao's“Emotion Theory”is based on analysis of literary works and enhanced up to the level of life.In the eye of Liang Qichao,literature is an emotional performance.Lofty emotion is a must for good writers to create outstanding works.In life,the stable direction of emotion is taste.A lofty taste is necessarily related to ethics,universe and life.In general,Liang's “Emotion Theory”tries to establish the bridge between “small self”and“big self”,advocates a life attitude free from utilitarianism and takes“loftiness and selflessness”as the highest pursuit of life.Therefore,Liang's“Emotion Theory”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to life aesthetics and shows an ultimate humanistic care.
Liang Qichao;“Emotion Theory”;taste;life aesthetics
I01
A
1674-9014(2015)01-0083-04
2014-12-15
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攻关规划重点项目“中国现代人生论美学的民族资源与学理传统研究”(2013GH013)。
朱鹏飞,男,江西瑞昌人,浙江工商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浙江理工大学中国美学与艺术理论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研究方向为文艺理论与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