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莹波
(常州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213002
凯·安·波特《中午酒》的生态意识
张莹波
(常州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213002
摘要:文艺复兴运动把人提升为“后上帝时代”的新上帝,人一跃成为“万物的尺度”;近代工业文明则进一步将人演变成无所不欲的贪婪主体、无所不能的狂妄主体、无所不做的野蛮主体,从此人“遗忘了自然性”,“遗忘了存在”。文章从生态批评的视角探讨当代美国女作家凯·安·波特《中午酒》的生态意识,指出故事中的现代“文明人”(强者)对“自然人”(弱者)的利用、剥削和欺凌象征着人类对自然的征服、掠夺和破坏;而所谓的“文明人”的贪婪、狂妄和野蛮最终落得害人害己的下场这一事实印证了现代社会生态环境失衡和人类生存危机等严重的生态问题。波特通过《中午酒》这个悲剧表达了她深远的生态意识:人只有放弃自封的主体地位,恢复与自然的平等关系才能守住自己的心灵家园,才能缓解自然生态和人类生存的种种危机,人类才能拥有未来。
关键词:波特;《中午酒》;“自然人”;“文明人”;生态意识
作为一名举世公认的、具有远见足识的当代美国女性作家,凯·安·波特从未淡出中外评论界,相反,层出不穷的西方批评方法带来了精彩纷呈的波特小说新解。对同一作品的多视角解读无疑证明该作品的深度和经典性,波特那些长短不一的小说皆因独特且深邃丰富的思想内涵而一直备受学者们的青睐,不同批评家从多种不同角度解读波特的同一部作品的现象十分常见,譬如《中午酒》,1939年收入中篇小说集《灰色马,灰色的骑手》以来它一直受到关注,华莱士·斯特格纳认为该中篇小说以其“主题的完整性”而位居三个故事之榜首,保罗·罗森菲尔德则直接将波特与福楼拜、霍桑、亨利·詹姆斯等世界文学大师相提并论。进入21世纪,对《中午酒》的研究仍然新见迭出。美国学者尤斯特2011年发表的《“瑞典化”的害处:凯·安·波特〈中午酒〉中本土主义的焦虑》一文深入探讨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的种族政治和移民问题,让人耳目一新。中国学者周铭教授认为《中午酒》是波特唯一一部探讨南方骑士传奇的故事,文中三位男性都是骑士神话的仿拟人物,观点新颖且颇具说服力。
本文认为《中午酒》反映了波特超前的生态意识,特别是她对人类生存危机有着浓重的忧患意识。故事刻画了一个简单朴实、不谙世事的“自然人”形象——长工赫尔顿和另一些丢弃了人性本真、全然不知“自然”为何物的现代“文明人”群像——汤普森夫妇和哈奇先生。以“文明人”自居的汤普森、哈奇之流对“自然人”赫尔顿的利用和剥削象征着人类社会强者对弱者的控制、人类对自然的征服,而且这种野蛮的控制和征服带来了害人害己的结局。波特通过这个悲剧故事揭示了近代工业文明的实质——西方工业文明在丰富人类物质家园的同时也严重污染了人类的精神家园。在与时俱进的过程中,急剧膨胀的物欲使现代“文明人”丢弃自然天性,无视“自然人”的传统美德,最终与他人、与自我异化、分离,并沦为无任何约束力的狂妄之徒,其自我毁灭在所难免。
一、“自然人”奥拉夫·赫尔顿
现代生态批评关注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的关系。生态学家鲁枢元指出:“生态学研究应当意识到,人不仅仅是自然性存在,不仅仅是社会性存在,人同时还是精神性的存在。因而,在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之外,还应当有‘精神生态’的存在。如果说自然生态体现为人与物之间的关系,社会生态体现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么精神生态则体现为人与其自身的关系。精神性的存在是人类更高的生存方式,人类的精神因素注定要对人类面临的生存境遇产生巨大影响。”[1]19-20在《中午酒》中,波特通过赫尔顿“自然人”形象来说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与人友善相待以及人自身闲逸的生活状态的可能性。当人善待自然时,自然从不吝啬其对人类的回馈。
瑞典移民赫尔顿从北达科他州到德克萨斯州南部一小牛奶场找工作,做长工。故事开头他与雇主汤普森之间的对话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前者话语不多,思想简单,非常自然,而后者头脑精明,思想复杂,言行极不自然。汤普森盛气凌人,喋喋不休,一番自说自话的讨价还价后以极其低廉的价格当场雇了赫尔顿,并立即撂下手头的活计,迫不及待地到镇上喝酒快活(招妓)去了。赫尔顿的自然简单从其言简意赅的话语可窥见一斑:“你好,先生。我要找活儿干……农场上的活儿我都会,工钱便宜。我要找活儿……我是个好工人,人家给我一天一块钱。”[2]69-70当东家以每月7块钱加包吃住的条件(这在常人看来是太过低廉而一般不会接受的待遇)雇佣他时,他未加思索地一口答应道,“行,我干”[2]71。话音一落,他就接过汤普森手中的搅乳器,开始炼黄油。
自然的就是“天生自成”的、自在的存在状态。它没有理由,没有外在的原因,完全是事物本性的自动展现,绝非人为使然。赫尔顿本分守职,时时处处表现出一个农民的天然本性——勤劳、节俭、能干、好学,却没有丝毫贪念、物欲,也没有偏见、私心。他的自然天性表现在其“乡巴佬”的性情上面:话少但勤快,固执但巧用自然、绝不浪费,机警能干却不懂诡诈。在牛奶场上,他如鱼得水,生活得自在自然,却也不乏能动性和创造性。他安静,简单,与自然融为一体。事实上,赫尔顿的人性与自然之间几乎达到无缝嫁接。“他属于这里,这里也属于他,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与世隔绝的、宁静的田园生活……他像一个普通的庄稼人那样生活和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然舒坦。他的勤劳、节俭和智慧将荒原似的农场奇妙地变成了天堂般的乐园。”[3]47
赫尔顿遵循自然规律,充分利用自然资源,处处表现出他那传统的节俭习惯。他巧用农场上特有的却一直被主人忽视的那口小泉眼(别人地里没有),将牛奶和黄油放在冰凉的泉水里冰镇来保鲜。他“四处去捡马车从地里回来的路上掉下了的玉米棒子,把落在地里的烂水果拾回来喂猪,把旧钉子和机器零件收在一起”[2]85。杀牛宰猪的时节,赫尔顿把汤普森扔掉的下水捡回来,不厌其烦地将它们刮洗干净并用自己的方法制作香肠。曾经荒芜破败、蕨草丛生的牛奶场在赫尔顿的悉心打理下,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庄稼郁郁葱葱,果园井井有条,菜田应有尽有,牲口不缺吃食,省下一大笔买饲料钱。马厩、鸡舍、牛奶棚整洁干净,母牛小牛、母鸡小鸡听话,牲口膘肥健壮,卖出好价。他让汤普森买来压酪机,学做干酪,很快研制成功,不久远近闻名,供不应求。没几年,汤普森还清债务,有了存款;家里还新置了冰箱。在第三、第四年,汤普森主动给赫尔顿加薪,每次每月涨2块5角钱。赫尔顿本人从未提出,也根本没有想到要涨工资。
赫尔顿包揽了几乎所有的活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勤恳地工作着,自然而然地履行着长工的职责。事实上,赫尔顿表现了人与自然的亲缘关系,干农活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在工作中享受生活,又在生活中享受工作。闲暇之际,他爱吹一吹那首永远不变的口琴曲《中午酒》。显然,他的自然性存在和社会性存在始终处在平稳平衡的状态,他的精神性存在自然得以实现。他牢牢地拥有本真人性,即人与自然一体的生命意识。赫尔顿花许多时间在准备送去市场的黄油上压花,这在汤普森看来“太小里小气了”[2]84,可对赫尔顿来说,这只不过仅仅是为了让黄油好看好卖而已。从他的行为来看,“他从来没听说过在农场上还分什么爷们的活儿和娘们的活儿”[2]84。干活让他觉得自在、舒坦。当人善待自然时,自然就会慷慨地回赠人类,如物质上的丰收和精神上的满足。九年来,“自然人”赫尔顿与自然融为一体,与汤普森一家友善相待,与其自我平和相处。
二、“文明人”群像
以无限夸大人的主体性、“对自然性的遗忘”“对存在的遗忘”为基本特征的西方近代主体形而上学把世界诠释为一系列二元对立的概念:主体—客体,男性(气质)—女性(气质),文化—自然,文明的—原始的等等。在这种二分法理论框架下发展的人类社会必然两极分化。经济时代催生了功利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在这两种主义的熏陶下,作为“宇宙的主宰、万物的尺度”的人更加野心勃勃,自私自利,贪得无厌。人类统治自然,男人统治女人,由此导致了现代社会的种种生存困境,暴力和悲剧形影相随。生态主义早就指出,人成为“后上帝时代的新上帝”时,在自然界面前,他必然是一个无所不欲的贪婪主体、无所不能的狂妄主体、无所不做的野蛮主体。
美国内战后南方种植园经济体系急剧解体,近代工业文明快速侵袭与渗透,社会格局的突变使一贯遵循清教伦理的南方人无所适从,根深蒂固的贵族骑士传统又使他们死守着懒散、孤傲的破落贵族习气,在实际生活和商业活动中,他们很难把持以往的宗教虔诚和现今的世俗成功之间的微妙平衡,结果物质利益超越了宗教信仰并逐渐占了上风,金钱和财富成为现代商业社会物质文明的标志。正如马歇尔所言:“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被分解成市场的可以算计的市场价值,它不仅笼罩了整个大地,而且把存在性当作交换对象。”[4]370
在《中午酒》中,与“自然人”赫尔顿相对的是一帮自私自利的现代“文明人”,如虚荣孤傲的汤普森先生、辞令狡诈的哈奇和虚伪自私且软弱可悲的汤普森太太。他们都是父权制体系中功利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支持者和受害者。汤普森和哈奇以自我为中心,目中无人,随心所欲,为所欲为,最终却自取灭亡。当人的本真天性让位于物欲、占有欲和贪念时,人就不再简单自然,而变得复杂多疑;原本乡村生态的宁静安详、清丽秀雅、生机盎然则必然被荒芜萧条、破落倒塌、肮脏杂乱所替代,汤普森先生及其牛奶场就是明证。
农场主汤普森先生生活在南方农业社会向经济时代急转时期,他是波特笔下美国南方“文明人”的典型代表,一个孤傲且物化的白人形象。首先,汤普森是父权制的化身,一个彻头彻尾的男性沙文主义者。他严格遵守贵族—平民、主人—仆人、男人—女人之间的等级观念。尽管时代发生了巨变,他仍然是“皇家的伯爵汤普森”——他姓名罗亚尔·厄尔·汤普森(Royal Earle Thompson)的字面意思。这位旧南方的贵族老爷最操心自己的尊严和名声以及“在上帝和外人面前的体面”[2]82。“他头仍然抬得高高的,缴税绝不拖延,也年年捐钱给牧师做薪金,俨然是个有产业的人——一家之主、雇有长工的东家、人缘很好的快活人。”[2]83他经营一个小牛奶场,可牛奶场上“只有少数几种活儿算得上是爷们的事,值得他汤普森先生亲自干的”[2]82。他对牛奶场上的工作范围作了极其细致的规定,如东家宰猪杀牛,长工刮毛切肉,娘们天生应该洗肉,熏肉,腌肉,熬油,做香肠[2]82,“伺候母牛、轰小鸡都是娘们的事”[2]81。他的这些规矩使牛奶场濒临破产,一家四口生活贫困,勉强糊口度日,可他仍然不愿放弃“自己顽固的信念”。其实,他所谓的“爷们作风”就是旧南方没落贵族的懒惰习气以及富贵贫贱、男尊女卑思想观念。作为一家之主,他是强者,可以随心所欲。赫尔顿到来之前,汤普森牛奶场一片萧条破败之景,近乎荒原之状——像野猪一样肮脏的男孩子们,断了铰链而歪坠的园门,到处是成堆的垃圾和破旧无用的农械、马具、车轱辘,农场应有的自然静美、郁郁葱葱完全缺失了。
其次,汤普森是工业文明的追随者,也是功利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受害者。刘福森指出,“人类猎杀自然的基本路数就是通过人的活动把他们的欲望和文化精神嵌入自然物之中”[5]6。作为一个有产者,汤普森被物欲所控制,完全遗忘了“自然性”,遗忘了“存在”。他眼中看到的、他头脑里想着的只是所有东西包括人的“工具性价值”,自然和人的“生态价值”皆被抛掷脑后或熟视无睹。赫尔顿的价值在于“他干活的确很内行。在咱们农场上这才是第一要紧的”[2]80。至于他勤劳节俭、聪慧合理的工作态度和自然闲逸的生活态度,即精神生态价值,汤普森觉得“太小里小气”,不屑一顾。在汤普森看来,一切有用的、能给他带来实际收益的才是好的。他的妻子除了当初的美貌外现已无甚用处,因为十四年来病歪歪的妻子没帮上他什么忙,却花掉他许多钱,所以他整天唠叨,抱怨,经常找借口到镇上酗酒,招妓,快活,背叛妻子。农场上的牛、马、鸡、猪等卖不出好价时就使他心烦,因为伺候、喂养它们根本不是他这个大老爷该干的活,所以他日坐愁城。显然,汤普森的自然性存在和社会性存在均处于不平衡状态,他的精神性存在自然无法得以实现。殊不知,人只有与自然休戚与共,自然才会回馈于人;事业只有用心经营、真心投入才会得到美好的回报。
功利主义思想还助长了汤普森的物欲和贪念。他把赫尔顿当作一件物超所值的商品,并为自己生意人的眼光感到自豪,因为“他是个识货的人”[2]84。他也为自己的“慷慨”感到骄傲,“这个人值得给这么些钱,艾丽”[2]85,汤普森曾在妻子面前这样为自己辩护,因为他主动给赫尔顿加薪,每年增加30块。然而,这30块钱与赫尔顿创造的实际价值相比可谓九牛一毛。事实上,汤普森“像旧时的奴隶主一样剥削长工赫尔顿,心安理得地视其为自家的财产,一株不可多得的摇钱树”[3]48。汤普森只想充分利用赫尔顿这个已经让他脱贫的好工具,发财指日可待。他不让太太打扰他的灵魂,禁止顽皮的儿子们骚扰他。当哈奇试图从他眼皮底下带走赫尔顿,威胁甚至可能终止自己的财路时,汤普森怒火中烧,挥起手边的斧子砍死了哈奇,使自己沦为一个野蛮之徒。在“单极价值观”支配下,人的主体性恶性膨胀,人因贪婪的欲望而成为失去任何约束力的狂妄主体[5]8。由此可见,占有欲、物欲使人变得极度自私,甚至失去理智,发狂行凶。杀人后的汤普森虽受到现代法律的保护,法官以“自卫”一说判他无罪,可他的心灵得不到安宁。每天强迫妻子与他一起游走乡里,诉说自己的无辜。当他最终意识到没人相信他,发现自己的妻儿也不相信他时,他深感绝望并留书自杀,想以此证明自己的清白,宁死也不愿正视自我及其性格上的缺陷,更不愿承认自己蓄意杀人这个事实。
汤普森太太则是现代社会女性形象的代表之一,她从头至尾都是父权制体系中男性沙文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支持者和受害者。虽然她曾想过要当丈夫的桥梁(其婚前姓氏Bridges意为“桥梁”),好不容易才说服他经营牛奶场,希望他抛弃大男子主义思想和贵族老爷的作风,脚踏实地地过日子,可她失败了。“她真希望汤普森多替别人考虑考虑,在活计上多花些工夫。她是想信任自己的丈夫的,可有很多时候就是做不到。”[2]74她不能改变他,无法影响他。在丈夫的婚姻、家庭、宗教生活中,她起不到多大作用。明知道丈夫对自己不忠,她也只能假装不知而听之任之。在目睹丈夫的暴力后,虚伪自私的汤普森太太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正义感,反而包庇丈夫,在法庭上作伪证;附和丈夫,在街坊邻居面前撒谎,终于使自己的精神不堪重负,内疚感、恐惧感频频袭来:“她在自己扯自己的头发呢,她脖子往后仰着,她的尖叫使她透不过气来。”[2]122实际上,她虚弱的身体和严重的眼疾都象征着她性格上的软弱、自我的缺失以及她人生的可悲结局。
在《中午酒》中,霍默·T·哈奇(其姓Hatch有“图谋不轨”之义)是一个披着现代文明人外衣的恶人、现代社会的精神疯子,他的人性已彻底物化,异化。他没有道德感,缺乏同情心,专以刺探他人隐私、抓捕逃犯领取悬赏为业。他口里念着维护法律与秩序,心中却盘算着那一笔笔诱人的赏金。他自以为做的是正义合法之事,其实是为了满足他稀奇古怪的私欲。“我不喜欢看到犯罪者和疯子逍遥法外。他们不应该在外面乱窜……法律是完全支持我的。至于这个赫尔顿先生,他成了我最棘手的一个案子。他使我不能得到满分。”[2]105一天不把赫尔顿抓回去,他就一天不得安宁。无论汤普森怎么说明赫尔顿的正常和理性,哈奇仍然认定他是个危险的外逃疯子。“‘他对我从来没有发过狂,’汤普森先生说,‘他在我这儿行动都是很有理性的。首先他根本不结婚。再说他非常勤快,像一匹马一样。而且我敢打赌他到这儿以后我给他的每一分钱他都存着。他不喝酒,不说一句话,更不要说骂人了。星期六夜晚他也不到处瞎晃悠,浪费时间。’”[2]99其实,赫尔顿年轻时失手误杀了自己的哥哥,被关进疯人院里受尽折磨,后来他逃脱了。哈奇寻到汤普森牛奶场是因为赫尔顿前不久给母亲寄了一张850元的支票,一个精神病人也许会攒着钱不花,可他怎会记住母亲和老家地址?又怎会像正常人一样孝敬父母?冷酷自私且心理变态的哈奇完全不顾事实,丝毫不给赫尔顿机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激怒汤普森,最终使后者忍无可忍,失去理智。哈奇的自私与偏执是引发悲剧的导火线,最后他自己被砍死,赫尔顿被活活打死,汤普森最终饮弹身亡,汤普森太太的精神濒临疯狂的边缘。外表与言行自相矛盾的哈奇其实是物欲横流、唯利是图的现代社会的典型代表。
三、波特的生态意识
波特早年就离开南方家乡,几十年间从未回去过,可她虽身处异乡异国,心却紧系南方。她创作了许多以南方为背景的中短篇小说和大量随笔来反映她熟悉的南方社会生活和传统文化,揭示南方人的心理心态,特别是南方人的孤傲、顽劣和不可思议的虚荣心。由于她刻画的人物、描绘的事件太真实,她一度受到评论界特别是家乡人的冷遇,有人肆意攻击她的“南方沙文主义”倾向,德克萨斯人甚至排挤她,不承认其南方作家的身份。然而,她对南方人精神世界的探寻和展现、对南方人劣根性深层原因的挖掘和揭露其实是在为南方人寻找出路,为南方探索未来,她是一个真正的“更敢为者”。
波特在其作品中描绘南方乡土文明中美丽如画的自然风光、淳朴简单的风土人情和善良保守的南方儿女,这些蕴涵在文本中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审美观念就是波特潜在的生态意识,与现代生态批评美学思想尤其是挪威哲学家阿伦·奈斯提出的深层生态学和中国生态批评家鲁枢元提出的“精神生态学”思想恰好契合。深层生态学,又称“绿色原则”,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倡导生态系统的有机整体观。它把地球生物圈看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整体具有优先的地位和最高的价值,只有整体系统的稳定和平衡才能确保局部的存在。人只是生态系统中的一员,人同其他自然物一样必须依赖自然界整体秩序才能生存;作为局部存在者的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能超越整体。人与自然界整体之间不构成主客体关系。这种包含了人与自然、社会以及人自身的生态审美关系的生态整体主义与研究精神性存在主体(主要是人)与其生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精神生态学如出一辙。鲁枢元认为:“‘精神生态’包含两个命题:一是‘精神’作为人的一种内在的、意向的、自由的、能动的生命活动,在一个更为高蹈的层面上对地球生态系统发挥着潜隐的巨大作用……二是‘精神’作为人类的一种生发着、运动着、兴衰着、变化着的生命活动,具有内在的能量吞吐转换机制,具有独立的与其环境交流感应的体系,它本身也是一个充满生机与活力的开放系统,一个‘生态系统’。”[6]自序3-4精神生态学关涉到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也关涉到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与演进。
《中午酒》既呈现了南方乡土文明中的自然风光美和南方人朴素的自然天性美,也袒露了那些顺应时尚而不是自然、追逐名利而不是精神财富的“现代病人”的丑。“自然人”赫尔顿和“文明人”群像之间好比是局部和整体的关系。“自然人”赫尔顿没有物欲、贪念,与世无争,悠然自得,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这个朴实的庄稼人不嫌工资少,不计较活计多,反而一诺千金,忠于职守。他顺应自然,尊重自然,依靠自己的勤劳和智慧将雇主家破落荒凉的牛奶场变成一个理想的家园,令人心怡的世外桃源。赫尔顿这个精神主体是健康的,他俨然是一个与自然相通的自然之子。而“文明人”汤普森九年来始终没弄明白为什么赫尔顿能将荒原变成乐园。由于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思想,步入中年的汤普森一切失意。他一贯认为男尊女卑、主仆有别。作为有产者,他厌恶劳动;作为主人,他瞧不起仆人;作为男人,他不尊重妻子。汤普森以主客二分的想法对待赫尔顿,对待自然。他不能与自然和谐相处,不理解赫尔顿的行为,不懂遵循自然规律,农场上的牲口、家禽、活计都不合他的拍,甚至妻子和两个儿子也都不如他的意,妻子动过四次手术身体却仍然弱不禁风,儿子没人管教而野性十足。他陷入一个恶性循环之中,越不顺意就越抱怨,越抱怨就越不能投入工作,农场越不打理就越糟糕。事实上,他的精神世界危机重重,他与他的自我早已不协调了。哈奇更是一个物质至上主义者,现代社会里典型的病人,以欲望的无止境满足、财富的无止境占有和物质生活丰裕舒适度的无止境提高作为其人生目的。在他那里,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和睦友善、相互理解、相互扶持消失殆尽,代替的是“你死我活”“你痛苦我快乐”的恐怖的人伦关系。汤普森和哈奇之流固守他们的主体地位,我行我素,从不反思,俨然就是现代社会里没有任何约束力的狂妄、野蛮之徒。
《中午酒》限定的时间范围为1896年至1905年,通过小说中的“文明人”群像,波特旨在告诉人们这样一个事实:在世纪之交的美国南方,仍有许多白人一方面死守着没落贵族和清教伦理传统而固执,保守,无视自身的缺陷,另一方面,他们又受到西方工业文明带来的功利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影响而变得自私孤傲,唯利是图。在文明发达的现代社会,人性的物化与异化,人与他人、与自身的隔膜已达到如此骇人的程度,代表着整体的所谓的现代文明人,既不能与自然和谐相处,又不能与他人和睦相待,更不能与自我平和相融,这样的南方社会不可能平衡、稳定地演进,不可能拥有未来。
四、结语
众所周知,生态批评的根本任务不仅要唤醒人类的生态保护意识,而且要重新铸就一种生态文明时代的生态人文精神,从而建立一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物种平等、生态平衡的社会,以实现可持续发展。波特创作《中午酒》之时西方生态批评理论还没有形成气候,然而具有人道主义精神的波特显然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文学艺术是更具世界意义、更易为世人接纳的精神食粮。她通过自己的作品、笔下的人物来启迪人们的良知,守住自己的心灵家园。正如鲁枢元号召的,“面对日趋严重的生态危机,文学家和艺术家应当首先振奋起来,成为这个精神贫乏时代里的‘更敢为者’,敢于拯救大地,挽回人心,乃至扭转一个时代的偏向”[1]29。具有超前生态意识的波特做到了“敢为天下先”。卢梭也曾指出,“自然状态下的自然人,有两种自然的、本能的秉性,即对自身存在的关切和对他人的怜悯”[7]305。波特不仅关注自身的存在,而且对世人充满了怜悯。她借《中午酒》这个悲剧故事来呼吁自然和人性的回归:只有人人都做“自然状态下的自然人”,自然生态和人类生存的种种危机才有可能得到缓解,人类才能匡扶一个精神生态平衡的世界,人类才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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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青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0887(2015)06-0052-06
作者简介:张莹波(1963—),女,副教授。
收稿日期:2015-08-02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5.06.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