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庄禅的自然本心

2015-03-20 13:18陈玲玲
文化学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禅宗天地庄子

陈玲玲

(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庄禅相互融通,存在共通的心灵体悟和诗性智慧。庄禅都重视自然,把自然状态看做本心真性。庄子的真心与禅宗的自性都得之自然,清静无为,不物于物,回到人的自然本性、人的本体存在与宇宙自然存在的统一。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从出生开始,生命的流逝就像流水一样,不舍昼夜,不可停止。海德格尔说,人是被抛入这一世界的,因而是偶然的无根的。那些“人亦有不芒者”是“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虚无恬淡,乃合天德”。恬淡虚无,素朴无欲乃是去弊,去除遮蔽自己本真存在的“形”与“物”,才能悟到生命的本真本然,回到自己的本性本心,成为“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的得道者,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本真的存在。

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遁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庄子·刻意》)

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黄帝内经》),顺其自然,虚无恬淡,内养道德,与物同化,合于天地精神,由是进入“天人合一”的境界。庄子主张回到人与自然的原初关系之中恢复人的本性。只须让一切自然地运变流行,“安时而处顺”。阴阳交替,四季变更,任物自然,万化随缘。

道在万物之中,一切皆有佛性。“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道不可言又无所不在,“道通为一”。朴素纯粹的道,四通八达,无所不至,化生万物,不见迹象。同样,禅宗认为万物皆法,众生皆佛:“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佛性即人的自在本性,人人具足。一切众生本有佛性,却被各种烦恼的欲望所遮蔽,只有去除遮蔽,消除分别意识,放下妄与执,现出无压抑、无障碍的心灵,自在本性才会显露出来,所谓“明心见性”,“人临清潭自照而佛面自现”,才能获得超越的智慧。

道体现在一切自然现象的展开中,自然的话语是静默无言的,即老子所说的“大音希声”和庄子的“天籁”之音:山林云水,日月星辰,春天的萌芽,夏日花朵的香气,秋天的风和果实,冬日的阳光和大地沉默的泥土。禅的悟道也是给人带来洁净精微的快乐、静静的喜悦,一只鸟,一条鱼,一片树叶,洒落的雨滴,飘逸的花香,“吾无隐乎尔”,内心纷纷的花和雨,一切都是隐喻,一切都在言说。闻香赏花,听雨看月,道与禅都是一种与自然契合的心灵境界和诗性智慧。

禅宗对于无法言传的真理也是通过个体的直觉体悟来解决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正是亲自证验的隐喻。禅宗十六字诀:“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本心,见性成佛。”抛弃概念语言和逻辑推理,通过各种隐喻言说去达到那真实的本体。拈花微笑,道体心传。智慧之心当存乎一片静默无言的世界。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因贵言而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声名,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庄子·天道》)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庄子·外物》)

语言是“得意”的手段,人类语言的有限性,使其对所描述和表达的东西,不可能完全相符、绝对一致。“言不尽意”,所以“得意忘言”,不落言荃。庄子“得意忘言”说与禅宗“见月忽指”“舍筏登岸”相类似。禅宗有以手指月之喻,“指”以类佛经中的语言文字,“月”以类真如佛性。佛性如清朗之月,世人应见月忘指,得其真意,如此才能明心见性。禅宗也是通过各种隐喻的方式来暗示佛法大意,明月隐喻人的清净本性,月光映照出一片素洁澄明的世界,如同心怀一颗素朴本分之心,无所执,超烦恼,泰然平静,现出生命本来的颜色。这才是体道者所追求的高境界,因此,正如“指”与“筏”只是工具,“筌”与“言”也只是手段而已。

禅的语言也有积极的诗性言说,观照自然山水和生活情趣“春来草自青”,“秋来叶自黄”,“落花随水去”,“修竹引风来”,放弃理性的追问,任世界自然呈现。禅宗有三境:其一“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其二“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其三“万古长空,一朝风月”。这就是禅的语言,诗意的神秘体验。一轮月光朗照大地,没有过去和未来,只有现在,只有当下清明的洞察,在宁静之中体会永恒的意蕴,它是超越时间的另一个空间,永恒在那里收藏。心境明月悬空,澄净空明,超凡脱俗,令人心旷神怡。

禅的顿悟是神秘的、不可言说的,会突然在某个瞬间感受到全新的体验,面前一片光明灿烂,天空高远明净,白云舒卷自由,花朵静静绽放,在生命中的某个瞬间感受到永恒的体验,进入圆融无碍的生命境界。庄子梦蝶、陶渊明咏菊,都是此番圆融合一之境。

庄子此番逸兴之思并不寂寞,李商隐在《锦瑟》一诗中把这一典故化成“庄生晓梦迷蝴蝶”的诗句,我即蝴蝶,蝴蝶即我,我和蝴蝶无有分别,正如鲲鹏之化,逍遥而游;陶渊明曾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李白独曰:“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此山即我,我即此山,我与此山无有分别,进而我与自然万物也无有分别,“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超越时空的局限和物我的分别,达到物我合一、天人合一的无分别境界。

庄禅都是在自然的方式中求道。以本来面目对待自己对待万物。禅宗的悟道不脱离日常的生活,“担水砍柴,莫非妙道”,“困来即眠,饥来即食,”“热即取凉,寒即向火。”解脱一切外在羁绊,按照本来的面目,自然的性情生活:“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绿树连村暗,黄花出陌稀。远陂春草绿,犹有水禽飞”。自然本真的生活即是道。以淡泊宁静之心入自然空灵之境,对人生采取超脱的审美态度,体会自然的生意和生命的情趣,在大自然中去参禅悟道,大自然就是禅的语言,万物静美。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鸟鸣涧》)

在王维的诗境中世界自在地呈现,花开花落,鸟鸣春涧,这寂中之音,空中之色所传达出来的是永恒寂静的本体。宇宙的现象纷繁流变,大自然的美景生动绚烂,清泉白石,山色水音,溪涧桃花,苍松明月。但它们都是为了呈现现象背后永恒不变的本体。

人本就是天地间一草一木,一花一叶,回归自己的本然之性,回到天人相应的美好境界,生命也走进它最美的时分。陶渊明也是深得庄禅之境味的,返璞归真,顺乎本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种宁静淡远的审美境界亦庄亦禅。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云淡风轻,气清神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见”是一种发现,“目击道存”,于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对自然真意的直觉领悟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此“忘言”显然有庄子“得意而忘言”的哲学背景。自然与人,两者的外在形象与精神皆冥然契合,物我一体,形神合一,在一种轻松、自由、孤寂的心境中体验到自然和生命的深度和广度,享受宁静淡泊的审美愉悦。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安时处顺,自然无为。”人们按照自己的本性自然的生活,注重与自然的和谐,“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论语·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章》

孔子的喟然叹曰是其本然真性的流露,道出了他同于曾点的人生诗意感悟,同于庄子的“至美至乐”的理想。有趣的是庄子在《庄子·田子方》中也是借孔子和老子的问言,表达了“得至美而游乎至乐”。如何达到“至美至乐”的理想?“无为而才自然矣”,有为(世之功名利禄)反而得不到真正的快乐。安时处顺,自然无为,这样的自然无为的生活“备于天地之美”,“淡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庄子·刻意》)。“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天道》),庄子认为“天乐”(和与天地,通于万物的自由快乐)已是至乐。因此至美至乐之人是洗去铅华、流露真性、解开束缚、淡然自若之人,以自身的虚怀包容天地万物,得天地万物之大美。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庄子·知北游》)

天地自然无为而化生万物,“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苍茫宇宙,山高水远,空山夜雨,万籁无声。“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这正是“无为而无不为”。

庄子认为,困于生命的有限性,即“有待”是造成人生不能自由的根本原因,己身与功名对于“无待”的道境都是障碍。只有超越以自我为中心的局限,才能将短暂的生命融入无穷的宇宙万物之中,“游乎四海之外”,心灵才能感受海阔天空的世界,进入“道”境而获得“无待”的逍遥游,“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庄子在《逍遥游》中得出的重要结论,无待的逍遥之境,即庄子在《天下》篇中所说的“与造物者游”。顺应天地不变的正气,把握六气(阴、阳、风、雨、晦、明)的变化,无所待而游于无穷,达到与天地万物相始终,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

庄禅的自然之心深得后世文人诗心,无论陶渊明还是王维,无论李白还是苏轼,无不崇尚古淡天真,以自然(本然)之境为美。李白在《下终南山》中流露,“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这不正是“人诗意地居住”?这不正是天地人神整体的存在?身心的圆满和完美得之于回归生命的本色和纯真,大地和天空,山谷和原野,清风与明月,或者草叶与花朵,回归生命永恒的存在。

庄禅都主张回归自然,复归本我,在这里找到真正的生命。个人若想长生久视,社会若想长存久治,恐怕都要归根复命,然后开始新的生命循环。宇宙全体是大生命的流动,“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生命就象日升月落一样交替循环,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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