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绵厚
《文化学刊》索稿于我,因近期颈椎手术后,没有什么成型的新作,又不想在一本追踪前沿的文化专刊中重复严肃的考证文章,我遂翻捡历年笔记,将几十年工作学习的记录和感受中不成熟的诗作,选作《岁月诗痕》。
我确认这样一个题目,也不是标新立异的奇想,而有多年研学基础和履职初衷。正如三年前,我在为辽阳博物馆王成科同志的《金毓黼诗选注》写的序言中说:“余平生治史才疏,于诗学尤修养不高”,然几十年从业文博考古工作,多访察各代文物古迹和山川名胜,每临一地又多有考古记实、或间有诗文随感,不谦自诩为“平生治史、喜诗而拙于诗”。仅以考古调查而论,包括长江以北各代古都城在内的国内外各时代的古城址调查记录,即不下数百篇,其中包括内含大约300余首诗赋。我退休后,特别是被聘职沈阳市文史研究馆后,原本想将半个多世纪以来,历年履职或公余考察的几十万字考古调查笔记和即情诗作,稍作整理以为存念,但人谋不如天算,不巧2010 年乔迁浑南新居时,不慎新房跑水,泡毁了大部分原始笔记(包括在北大和吉大进修时的听课学习笔记)。因为早年调查史迹的考古记录,多为当时当地的现状遗存,所以时过境迁、岁月经磨,多不可准确回忆,虽痛心疾首,但亦无力回天。只有随感诗文,因其文字简约并属文学作品,尚可部分追忆或补记。这就是忝列沈阳文史研究馆馆员以后,与“沈水莺鸣社”诸吟友,在《沈阳文史》等刊物上少量发表的诗赋(退休前从未发表过诗作)。此次拟重新回忆、整理,包括少量重写的《岁月诗痕》,时间跨度近一个甲子。以其时间顺序,大体按照《履职事痕》《考古迹痕》《学业笔痕》三项内容分类。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三痕”名义上为“诗作”,实际上应属我“履职习作”的时事追踪,因此,本文想按照“三痕”的内容顺序,略举历年有代表性的诗作,将其写作背景和历史原委条分梳理、以飨读者。
这部分诗文创作多与历年工作、学习经历有关。我的个人经历少时没有“家学”,最早是中小学时代,在语文老师的指导下,从品读“唐诗三百首”和“古文观止”等开始习文,如1963 年秋,我就读的母校腾鳌高中(海城五中),举办“学习雷锋展览”,我被选派为讲解员。我在讲解中深受雷锋事迹的感染,习作了第一首七言诗,“学习雷锋冠九州,椽笔题书旷世留。二十年华流星灿,赤胆为民炳千秋。”这首诗显然有略显稚嫩之感,实属18岁时的韶龄习作,而真正系统习读古典诗词和古汉语,是在考入北京大学以后。1964 年9 月刚入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我曾随导师吕遵谔和孙淼先生参观北京周口店猿人遗址,归途经过卢沟桥参观。我“老毛病”初犯,下车在桥头聚思自己的诗文,因初入学、全系近百人难以核准人数而竟被校车丢在卢沟桥上。近晚风清月淡方独自一人返校,一时曾被师友们传为笑谈。这次录下的即属被泡毁的早年诗作之一,时值50 年后今据回忆补记如下:
卢沟览月古今稀,我来拜谒朔风疾。
宛平城头烽火息,桑干河畔鸟声啼。
壶口黄河惊涛卷,太行旌旄战迹奇。
饮看弹痕已飘渺,还我河山传庶黎。
又如1966 年秋,“文革”动乱中学校停课。我与高中同校、同时考入北京大学的十年同窗郑万森结伴游北京南口和八达岭。在旅途中观1937 年南口抗战时的烽火台遗址有介绍文字,亦曾习作有《观南口长城烽火台》:
风雨剥蚀三十年,南口战迹余硝烟。
锁钥京北真如铁,凭扼燕岭险如盘。
曾忆飞将驰铁马,回首驱寇战军山。
英雄喋血染碧草,长城永祭战骨寒。
当进入辽博以后的20 世纪70 年代末和80 年代初,为编写《东北古代交通》,我曾与李健才先生等考察吉林农安古城(黄龙府)和开原老城(咸州)等。曾夜宿开原县招待所,当时因初读金代许亢宗的《奉使行程录》有感。亦有旅途习作《夜读行程录》:
初读行录起五更,咸平城外闻鸡鸣。
黄龙榆塞寻驿路,韩州道上听驼铃。
燕云北出渝关近,金源东指五国门。
奉使长趋三千里,山川一路伴君行。
这是我考古调查中的“履职纪行”之一。再如1996 年5 月1 日,我在辽博馆长任上,恰逢台湾故宫博物院副院长、著名画家江兆申先生来辽举办画展,我陪同其登千山。千山名胜因属故乡,少时已多次游观,然此次陪江君之行。看到江兆申夫妇兴致极高、颇受感染,亦遂有《偕江君重游千华山》之作:
春归辽海逐晓寒,梨桃初绽玉华间。
偕游江君意方盛,飘浮春蕾落未残。
先贤椽笔惊宝岛,后学纤书结忘年。
萦怀仙台丁威梦,乡情眷眷纵目宽。
同年夏,著名美籍科学家、诺贝尔奖得主扬振宁先生来辽博参观,我陪同参观聆其纵谈古今,亦颇有感悟。即兴贺吟一首:
弱冠如雷素仰君,云雨八千赴辽行。
弹丸殿堂生辉日,万千国宝数家珍。
纵谈古今兰亭论,经纶诗书梁父吟。
炎黄共尊四海内,心系神州游子情。
次年,与北京炎黄艺术馆联合举办展览,我带队赴京与著名画家黄胄先生洽谈展览事宜。亲见其新建的炎黄艺术馆颇具特色。亦有履职感赋:
京师炎黄谒胄翁,雅堂珍集尽珠琼。
妙笔神驰追八怪,点染骏骑比悲鸿。
诗书天下推李杜,墨宝宇内唯梁公。(黄胄本性梁)
一寸绢帛惊艺海,果老座下有雕龙。
这部分诗作中的多数作品为考察时的实地随感。有的现场即咏,有的当场思考不尽成熟,归来后连同调查记录追记其诗句,所以可能行文不尽规范,但都是亲临、亲感。在考古笔记多数泡毁不可复得的情况下,这些追记的诗文被我视同岁月“考古留真”。其对象大体可分为山川名胜、古城址、古遗址(古建筑)三类,而从“可入文”的诗文纪实看,当以前二者为主。如1975 年秋10 月,我供职在辽博研究室任副主任,奉馆长之命,与当时同室任职的杨仁恺老先生从北票北行经东关营子,穿过大黑山“炮章沟”隘口古道,经貝子府赴当时属辽宁辖地的昭乌达盟敖汉旗大甸子。与当时在县里考古的北京中科院考古研究所专家刘观民等,共同考察、商榷“大甸子”等地出土文物后。归途经赤峰首次考察辽上京。当我驻足在沙里河畔的高耸夯土城墙前,深为这千年的辽代帝都“西楼”名城所震撼。初观草原古都沧凉荒莽不由顿发诗兴:
西楼访古踏林泉,一代皇都松漠间。
炭壑幽深葬辽主,木叶纷纭著大观。
断碣残垣思故国,悲风凄雨泣流年。
我来寻踪秋渐晚,抚昔瞻今续史篇。
再如,20 世纪80 年代初,北大业师苏秉琦先生来辽西,我借去探望之机,首次登临辽西“碣石宫”遗址;以及1984 年我首次调查桓仁五女山山城,都为这两大千年史迹所震撼。亦曾先后有考古纪行诗作数首。今择其三首:
《碣石怀古——记秉琦师来辽西——记秉琦师来辽西》:
渝关飞渡下南溟,碣石高阙世蜚声。
秦皇铭刻嵌羡门,魏武遗篇传龙城。
灵台重现惊辽左,古垒斑驳显祖功。
竹帛青史史犹在,沧海寻书书千重。
《首登五女山城》:
魂牵五女鹘岭山,卒本沸流绕九旋。
朱蒙灜台留胜迹,琉王祖庙傍灵川。
故国遗垒连玄塞,卫城青石起辽原。
脉出轩辕本一体,汉风华彩蕴多元。
古人常以“诗言志”来寄托文人风骨,其实,“诗言志”与“诗言情”从来都是水乳交融的连理篇,如上述类似的“考古迹痕”,在余《岁月诗痕》中占有了大半篇幅。如2008 年我与辛占山、李向东二人,共赴北镇医巫闾山考察辽陵。站在“龙岗”的二道沟“琉璃寺”(乾陵)南,特别是一处被盗掘的重要的“琉璃砖辽墓”前,南望瀚海,凌渤碣之风;北顾层峦,有紫墟之气。除有“闾山赋》之陋赋外,又有《重登医巫闾山》之诗作:
霏雨仲夏访闾山,广宁重涉二十年。
北镇青山卧龙岗,残荒古冢瞬目观。
万卷雅堂留胜迹,奉陵高庙属乾显。
千年帝业人皇嗣,望海神坛筑玄岩。
再有2008 年春,我与沈阳市文史研究馆副馆长宋淑华等赴山东、河南等地考查史迹,第三次瞻拜洛阳龙门石窟。重观洛水石窟山上,夕阳晚照不禁尤生诗意:
辞行鲁郡赴东都,遍地牡丹绽盈途。
汉唐重镇千年邑,左氏名篇两京赋。
留得芒山汉陵在,独仰龙门万佛窟。
奉上曹子歌一曲,不教痴情洛神孤。
诸如此类,如果没有身临佳境、怀古潜思的启迪和对史迹的深刻了解,断然写不出心仪纯情之作。
这类诗作,多记咏历年自己从业读书的感受,或受师友启迪,不断学习和淘冶的从学历程,有时与“履职事痕”重叠。如较早的一篇是1965 年春,我在北大考古系图书资料室借读《史记》“五帝本纪”的“黄帝崩葬桥山”篇。时逢阎文儒先生在资料室临时工作,阎先生是辽宁义县人,著名佛教考古学家。早在20 世纪40 年代初,即与向达先生等组织过西北“丝绸之路”考古调查团。交谈中得知我是辽宁海城人时,极重乡情的阎文儒先生谈到他曾在沈阳博物馆工作过。我于是向阎文儒先生请教,图书室有无东北史方面的书籍,阎先生当即从书架上找出20 世纪40年代迁居四川时金毓黻先生著的《东北通史》,并说这是最早的东北史著作。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有这部书,后来,我初读了《东北通史》方知“秦开却胡”“辽东襄平”诸端。初读东北地方史籍,我始知乡邦史迹之丰厚。回宿舍曾感慨留有诗记:
燕园习读一岁临,雁落卢沟又逢春。
静庵名宿冠辽海,东北通史传乡音。
秦开却胡拓边郡,公孙割据著襄平。
五帝封禅寻岱岳,司马史载桥山陵。
最近的二首,其一是2015 年夏,我颈椎手术后修养间闲暇,七旬后重读荀卿《劝学篇》有感而作:
劝学亘古有名篇,箴言荀孟续真传。
春蚕伏桑亲寸草,秋茧成丝化银弦。
荷香六月蜂蝶至,中秋八月甘露甜。
无涯学海浸白发,从无诗书负窗寒。
其二是九月重阳,在《辽沈晚报》10 月8日版上,欣闻辽宁丹东(古西安平)近海水下考古,发现甲午海战“致远舰”遗骸,有“致远”瓷盘和“云中白鹤”石印出海。夜不能眛即情感赋:
安平口外巨浪翻,考古经年喜讯传。
万里海疆寻忠骨,百年战舰露真颜。
莹瓷致远黄沙掩,白鹤云中玉印钤。
甲午英烈归故里,警世共祭锦江山。
再举1976 年清明节后,我住博物馆独身宿舍,去当时和平区四经街老馆长李文信先生寓所崇让里拜访,巧遇来访的沈延毅先生。这是我初次在沈阳巧遇二老聚谈20 世纪50年代文坛盛事,收益非浅。回馆后曾补记《盛京崇让里缘识二老感赋》:
缘识二老在盛京,南雁春归正清明。
挥毫翰墨观魏法,端坐斗室拥书城。
学界北斗冠辽海,文苑双英谙同龄。
听君一席悟十载,胜似品茗在兰亭。
近年来,我因《中国地域文化通览》辽宁卷的编写和在文史馆结缘,更近距离接触了林声、彭定安先生和李仲元、孙丕任等诸师友,并呈其多有诗书馈赠。拜读之余或有感悟和启迪。在此亦稍举三题咏之,算是“学业笔痕”的交友留迹之一。
2015 年元月5 日,逢彭定安先生86 岁华诞,一些老友举宴鹿鸣春祝贺,我即席献诗:
名楼雅集聚贵宾,恂恂彭公迎寿春。
健笔如椽闻天下,杯酒共祝鹤龄人。
2012 年,李仲元先生以《缘斋吟稿》诗集相赠,读后颇有感悟。亦赋诗《读缘斋吟稿》相赠:
夜读吟稿暗自咐,人间风雅唯此书。
久仰君翁称前辈,常慕兄贤比相如。
从业文博经风雨,结缘翰府聚陪都
人生百年堪回首,暮岁梦里望鸿鹄。
2010 年,北大学兄孙丕任赠有《膺任沈阳文史馆感赋》,我亦回赠七言拙句:
新揭桃符双六庚,翰府木天忝愚名。
有缘青丝燕园会,无情白发陪都行。
灯昏常读太史卷,雪案更怜放翁情。
淡泊终身终无悔,兰台习古阅凡尘。
文章千古终有尽。在此,我无需赘言更多的《岁月诗痕》片段。如果说人生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旅途;或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舞台,那么我愿把这平俗淡雅的《岁月诗痕》,作为人生漫步、跋涉的“旅痕”和从“开幕”到“落幕”的人生“戏痕”,奉献给志同道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