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赛 男
(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墨子虚词用法诠释》“而”字词性归类商榷
李 赛 男
(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 200444)
摘要:谢德三《墨子虚词用法诠释》认为“而”作指示代词犹“此”、作系词犹“乃”、作准系词犹“如”、作副词犹“乃、才”,并根据译义把“而”归为介词和连词。这些“而”的语法功能都是连接前后两个谓词性结构,是连词。《墨子虚词用法诠释》忽略了“而”的语法功能,用强赋实义、翻译的方法,对“而”做出的词性归类是值得商榷的。《墨子》中的“然而”大部分都不是凝固结构,“而后”“而况”“而已”“而已矣”都是词与词的组合,《墨子虚词用法诠释》把它们都归为熟语也是有问题的。
关键词:《墨子虚词用法诠释》;而;词性
谢德三的《墨子虚词用法诠释》[1](下简称《诠释》)是第一部对《墨子》中的虚词进行词性归类的研究专著,为先秦虚词规律的总结积累了材料。由于该书在考察具体虚词时过分注重其在句中的译义,忽略虚词本身的语法意义,从而强行析出一些虚词本身没有的词性来。例如“而”,乃古汉语中极常见的虚词,其基本功能就是用于连接前后两个谓词性成分。王力根据“而”联结两种行为或性质的功能,把它归为“联结词”[2]391,而《诠释》则将其分作指示代词犹“此”、作系词犹“乃”、作准系词犹“如”、作副词犹“乃、才”,作介词犹“以”等等,这样显然是脱离了“而”作为连词的基本性质,人为地根据上下文意译添出不同的词性来。此外,《墨子》中诸如“然而”、“而后”、“而况”等也均未凝固,不能作熟语看。
一、“而”不具有“此”的指代功能
谢氏认为“而”具有指示代词的词性,“意犹‘此’”。如:
(1)焉而晏日,焉而得罪,将恶避逃之?(《墨子·天志上》)
(2)子墨子曰:“子欲学子之子,今学成矣,战而死,而子愠,而犹欲粜,粜则愠也,岂不费哉?”(《墨子·鲁问》)
(3)今行者男子行左,女子行右,无并行,皆就其守,不从令者斩,离守者三日而一徇,而所以备奸也。(《墨子·号令》)
三例中“而”的语义难解,前人多从疏通文字出发,认为有“此”意。《诠释》盖受其影响,从而忽略了句中“而”的语法功能。
例(1) “焉而晏日”的释义历来备受争议。“焉而晏日”本作“焉而晏曰”,毕沅根据上下文改为“焉而晏日”[3]91。孙诒让依毕沅改。“晏日”即晴明之日。俞樾认为:“‘焉而’字叠出,文义难通,疑上'焉而'字亦为衍文。”孙氏认为:“上‘焉’与‘于’同义,‘焉而’犹言‘于而’,言于此晴晏之日,焉而得罪也。”[4]192吴毓江认为“而”字为“天”字之误,因其二者古字相近而混淆。[5]291谢氏根据孙诒让的观点,认为此“而”犹“此”,遂认为“而”具有指示代词性。孙氏从疏通文字的角度,认为“焉”同“于”,“而”同“此”,实则是以意改句。
考查《墨子》全文,位于句首的“焉”,其后大多接动词,少数接名词,“焉”为疑问代词,用于修饰这些名词和动词。检先秦文献,无“焉”居句首而后接“而”的例子。“晏日”已为晴明之意,若再赘一“天”反而句意难通。查先秦古籍亦无“天晏日”之说。句首“焉而”很可能是承下衍,原句为“晏日焉而得罪,将恶避逃之”,正好印证了下文“明必见之”的结论。“得罪”做句子谓语动词,“晏日”为“得罪”的条件,“而”在此处用于连接状语和中心语。
例(2)中之“而”,毕沅认为乃“是”之误,将“而”改为“是”[3]186,孙诒让依据毕沅将其改正[4]473。如此,则这个“而”本应作“是”,并非“而”具有“是”的语法语义功能。《诠释》不辨,误将“而”等同于“是”,并进行归类处理,显然依据不足。虽然作为指示代词的“是”用于回指前文,这本身就是联系上下文,与“而”联系前后的作用十分相似,但不能据此就认为“而”与“是”的功能相同。如:
(4)子墨子曰:“世之君子欲其义之成,而助之修其身则愠,是犹欲其墙之成,而人助之筑则愠也,岂不悖哉!”(《墨子·贵义》)
本句与例(2)句法结构基本相同,基本上属于同构。例中的“是”和“而”都用于联系前后文,但不能据此就认为两者是一样的。
例(3)之“而”,谢氏根据孙诒让意译析为指示代词,意犹“此”。孙氏云:“‘而’乃‘此’字之误。下文云‘此所以劝吏民坚守胜围也’是其证。”[4]591其实,孙氏在此是从疏通文字出发来解释虚词的。我们知道,指示代词用于回指前文,本身具有连接前后的功能,这一点同连词“而”功能相似。但连词几近语法化过程的末端,语义完全丢失,语法功能虚化到了极点,变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指示代词虽为虚词,但具有较强的实义,可以做句子主语,它连接前后的功能只是在回指前文时附带体现出来的功能。而且,指示代词在句中具有枢纽作用,去掉之后句子就散架了。因此,连词“而”与指示代词 “是”等不可以混为一谈。例(3)之“而”用于承接上文。孙氏以前句冗长,遂以“此”来回指前文,这种平衡前后的做法,于小学释义方面无可厚非,但并非作为词类划分的依据。
二、判断句中“而”不具有系词功能
1. “而”不是系词
在指示代词分类之后,谢氏认为“而”具有系词性,并对此进行了举例论证。《诠释》把判断句中的“乃”归为系词与口语中的“是”等同,并进一步认为“而”与“乃”同。认为“乃”具有联系前后的作用,并用“而”与之比拟。其实,“而”在联系前后句时,其语法作用与系词虽然很像,但二者却有本质的不同,“而”不具有系词功能。
“而”可用于连接句中谓词性结构、描写句或判断句前后谓词性小句、状语从句和谓语句等。系词则只用于判断句中,对名词性主语和谓语的内涵和外延关系表示判断,语义上则是话题和述题切分的记号。它连接前后的作用只在判断前后成分时附带体现的。《诠释》忽略系词的主要功能,仅根据其联系主谓,便强行将“而”归为系词。如:
(5)故当尚同之说,而不可不察尚同为政之本,而治之要也。(《墨子·尚同下》)
这里谢氏误把“故当尚同之说”当作主语,余下部分归作谓语,将前一“而”判定为系词。其实,句中主语已经省略,“故当尚同之说”乃是作状语,以界定“不可不察”的对象。“不可不察尚同为政之本”并非名词谓语,而是一个复合结构。主句的动词谓语为“察”,“尚同为政之本而治之要”作“察”的宾语。
(6)古者王今大人,情欲得而恶失,欲安而恶危,故当攻战,而不可不非。(《墨子·非攻中》)
“而不可不非”中“而”同样不是处于判断句中,而是位于假设关系中,述说一种必要性。句子主干为“古者王今大人不可不非(攻战)”,《诠释》误将“故当攻战”看作主语,把“不可不非”当成谓语,把“而”视作系词。其实,此处“故当攻战”是“不可不非”的状语,用来补充说明“非”的对象,“而”的作用只是用于连接状语和中心语。
2.“而”与准系词“如”不同
《诠释》不仅将“而”误作系词,而且还认为“而”有准系词性,其意犹“如”。
这种归类其实也是忽略了“而”“如”在语法语义功能上的差别,仅凭句子的语境义做出的臆断。谢氏在此条目下只举了一例:
(7)若以尊卑为岁月数,则是尊其妻子与父母同,而亲伯父宗兄而卑子也。逆孰大焉?(《墨子·非儒下》)
本句之“而卑子也”,王引之认为:“当作‘卑而庶子也’,‘而’读为‘如’,言卑其伯父宗兄如庶子也。”[6]俞樾亦认可王氏之说[7]。马建忠《马氏文通》(下简称《文通》)则认为“‘而’字之解‘若’‘如’等字者,非其本字,乃上下截之辞气使然耳”[8]295。诚如《文通》所言,由于“而”位置灵活多变,加之其语法功能虚化至极,因此可译为多种语境义。而《诠释》机械地引用王氏观点,将“而”等同于“如”了。
句中“亲伯父宗兄而卑子”和“尊其妻子与父母同”作句子谓语;“亲伯父宗兄而卑子”作为句中谓语的一部分独立存在,是一个主谓结构,“亲伯父宗兄”作主语,“卑子”作谓语,“而”用于连接主谓结构,与“子产而死”结构相同,意为“对待伯父和同族的兄弟就如对待庶子一样”。把“而”作“如”解,是句子翻译的结果。“亲伯父宗兄而卑子”是假设复句结果句中的一个部分,并不是一个独立的判断句。既不能作为判断句进行分析,就更谈不上准系词了。“如”作为准系词,本身具有联系前后的作用,这同“而”的功能吻合,于是《诠释》遂将“而”解为“如”,再根据“如”的语法作用错误地将“而”归为了准系词。
三、“而”不具有副词功能
在对“而”作系词、准系词的错误归类后,《诠释》还将“而”分析为副词,一种情况相当于“能”,另一种情况相当于“乃”,意译为“才、方才”。这种根据“而”的语境义对“而”进行分类的做法也是值得商榷的。虚词本身实义性不强,只根据其语境义对其功能进行分类的做法是不可取的,这本质上仍是延续了训诂学以解经为目的的释词方法,于现代语言学研究虚词功能,对其分布规律和条件进行总结的目的毫无裨益。
1.“而”不为副词“能”
《诠释》认为“而”作副词如“能”,乃是从意译的角度做出的分析。它根据《墨子》中同类句型,通过异文比较,于是将“而”与“能”作了类比。如:
(8)故古者圣王唯而审以尚同,以爲正长,是故上下情通。(《墨子·尚同中》)
谢氏认为例(8)中“而”“意与'能'相当,如口语之'能够'”。《墨子》中还有一例语法结构与此类似,如:
(9)故古者圣王唯能审以尚贤使能爲政,无异物杂焉,天下皆得其利。(《墨子·尚贤中》)
《诠释》根据例(9)中“唯能审”认为例(8)中“唯而审”与此同,进而认为“而”与“能”通。郭锡良先生早就反对过用古注、互文来分析这类问题[9]110,同一篇文章中,作者经常会通过改换句中某些虚词,来避免句子重复。虚词的改换会直接影响句子结构的变化,因此仅根据前后文结构迥异的同义句来分析虚词是不可取的。例(9)中“故古者圣王唯能审”虽与例(8)表意类似,但从整个句子结构来看,二者大相径庭。
例(8)中“以”后接名词,“以尚同”若作为介词词组处理则句子缺少宾语,所以此处“以”只能作为动词看,意为“用”,是整个句子的谓语动词;“唯而审”作状语修饰“以”,意为“古者圣王只有明白地使用尚同学说”。例(9)中“以”是介词,句中动词谓语中心为“审”,“唯”用来修饰“审”的必要性,“以尚贤使能为政”是“审”的宾语,也是“审”的对象。例(8)(9)句子结构完全不同,不能做相同的分析,将“而”释为“能”是意译的结果。
例(8)中“而”是用来连接两个平行形容词性状语。“唯”和“审”都作状语修饰“以”,“唯”用来限定“以”的必要性,“审”用来修饰“以”的情态,二者语义作用稍有不同,但都指向动词“以”。“而”则用来连接二者,使其形成联合状语来修饰“以”,这个“而”只能根据其连接两个谓词性状语“唯、审”的语法功能,将其归为连词。
2.“而”不为副词“乃”
“乃”做副词,有时用来强调时间上的先后或事情发展的因果关系,译为“才、方才”。有时候,“而”连接的前后两个谓词性成分之间有时间上、情理上的关系,《诠释》将这样的“而”分析为同“乃”一样的副词,如:
(10)子墨子之守圉有余。公输盘诎,而曰:“吾知所以距子矣,吾不言。”(《墨子·公输》)
谢氏认为上句中“而”“意与‘乃’相当,如口语之‘才’、‘方才’、‘方’”。郭锡良先生说过,“而”根本没有副词义[9],不能用串讲、互训的方式进行解释。此处“而”若作“才”看,“公输盘诎”是“曰”的充分必要条件,强调前者,“而”语义指向“曰”,用来修饰“曰”。但这里“诎”并不是“曰”的充分必要条件,这两者只是时间上的前后相序而已。因此,这里“而”的功能只是联系相继的两个动作,并没有语义指向性,不能归为副词。
四、与“而”连用之“熟语”不具有凝固性
在对“而”的词性进行归类之后,《诠释》将“然而”、“而后”、“而况”、“而已”、“而已矣”判定为“与‘而’连用之熟语”。熟语具有结构上的凝固性、语义上的整体性。“然而”、“而后”、“而况”、“而已”虽然在现代汉语中成词,但在《墨子》中具有各自的语法功能,可以单独使用,只是词与词的组合,不具备熟语的本质特征,不能归为熟语。它这样划分,显然是从现代汉语出发,仅根据其共现频率进行的归类的,它没有注意虚词发展的历史性和社会性。
1.然而
《诠释》认为“然而”与口语的“但是”、“可是”相当,用来表示转折关系,这实则是承认“然而”已经像“但是”、“可是”一样,变成了转折连词。《经传释词》认为“然而”同“然”,是“词之转也”[10],杨树达《词诠》[11]256、裴学海《古书虚字集释》[12]、杨伯峻《古汉语虚词》[13]124等都沿袭了《经传释词》的说法,谢氏受其影响,也这样认为。《文通》认为“然而”当拆读,如“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孟子·公孙丑下》)中“然”用于承接上文,“而”用于连接下文,表转折[8]292。
《文通》的看法是非常正确的,“然而”最初为两个单音词连用,到了战国末开始变成一个凝固结构。《荀子》中的“然而”有42例为单音词连用,有60例已变成表转折语义的凝固结构[14]。“然而”凝固成词开始于《墨子》,《墨子》24例“然而”中有4例已凝固成词[15],如:
(11)今有子先其父死,弟先其兄死者矣,意虽使然,然而天下之陈物,曰先生者先死。(《墨子·明鬼下》)
“虽……然而……”连用,“虽”后陈述的条件“使然”消解了“然而”中“然”的回指作用。“然”在前后句之间连用,一定程度上也加强了“然而”的成词性。“使然”中“然”已经回指了一种情况,“然而”中的然若再用于回指,会影响整个句子的句意理解,在这种情况下,“然而”只能作为转折连词分析。
但是,这种情况较少见,“然而”在《墨子》中大多数情况下仍为两个词,如:
(12)桀纣贵爲天子,富有天下,然而皆灭亡于百里之君者,何也?有富贵而不爲备也。(《墨子·七患》)
此例中“然”用于回指前文“桀纣贵爲天子,富有天下”,“而”用于逆接,表转折。若把“然而”作转折词看,则“皆灭亡于百里之君”缺少主语,导致句法错误。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然而”析为纯粹表转折,就会改变句子层次结构,影响句义理解。
因此,不能根据现代汉语把“然而”作为凝固结构看待,而应根据其语法功能仍将其视为词与词的组合。其中“然”具有很强的实义,用于回指前文,“而”用于联系前后文,仍为连词。两者在长期共同使用过程中,由于语法功能的相合,遂变为一个词。现代汉语中“然而”只用于转折,“然”的回指作用已经完全消失了。这种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长时间的积累才产生的,《诠释》忽略了汉语史的时间概念。
2.而后
《诠释》认为“而后”用于时间关系复句中,用以承接上下二事,相当于口语“才”“方才”,这与吕叔湘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16]。杨伯峻认为“而后”是连词[13]31,这都是从现代汉语出发做出的解释。《文通》则云“凡上下节有言时者,则以‘而’字连之,以记其时之同异”,“‘而后’不惟计时也,凡言因果言次第者,胥用焉”[8]296-297;也就是说,“而后”中“而”为连词,“后”作时间状语,用以说明前后句之间的时间、因果和主次关系,马氏的看法是很有见地的。
(13)昔荆灵王好小要,当灵王之身,荆国之士饭不踰乎一,固据而后兴,扶垣而后行。(《墨子·兼爱下》)
陈宝勤认为上句“固据而后兴”“扶垣而后行”中的“而后”都为词和词的组合,“而”为连词,“后”为时间名词[14],“而”用于连接状语“固据”、“扶垣”和谓语“后兴”、“后行”,“后”是时间名词,用于修饰动词“兴”和“行”,其层次结构如下:
固据而后兴,扶垣而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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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和“后”位于不同结构中,“而”连接的两个谓词结构之间有内在的时间和因果关系,不能将“而后”强行析出进行分析。
“而后”在《荀子》中有24例凝固为表示承接语义的固定结构[14],这说明“而后”在战国末期才开始成为熟语。作为单纯表承接语义的“而后”必须满足:“而后”连接的前后句之间,没有时间上的“先后”语义关系;“而后”连接的后句中,没有“后”存在的空间;“而后”中“后”失去实义,受“而”影响,与“而”共同连接前后文,如:
(14)节威反文,案用夫端诚信全之君子治天下焉,因与之参国政,正是非,治曲直,听咸阳,顺者错之,不顺者而后诛之。(《荀子·强国篇》)
上例中“不顺者”和“诛之”之间没有语义上的先后关系。“而后”相当于“而”,用于主谓之间的连接,去掉不影响句子语义和结构完整。《诠释》所举例证中的“后”都具有实义性,与例(19)中的情况不同。这些“而后”都只能归为词与词的组合,不能归为熟语。
3.而况
《诠释》把“而况”分析为逼近关系复句第二小句上,具有表示“以深证浅”的功能,与口语“何况”相当。马氏认为“‘而’若有‘又’字之意”,“而况”相当于“又况”[8]291-292,杨树达云:“‘而况’中‘而’相当于‘犹、且’。”[12]461《诠释》认为“而况”中的“而”为疑问代词;《词诠》则把“而况”中的“而”分析为副词。这是由于他们按照自己的理解,根据意译将“而况”解释为“何况、且况”,没有考虑词的语法功能。马氏一方面坚持“而”的连词性,一方面又认为“而况”中的“而”相当于“又”,若有“又”字之意,表达模棱两可。其实“而况”仍然是词与词的组合,“而”用来连接前后文,“况”表示递进,用于引起下文。
根据汉语史规律,汉以前的“而况”都为连词的连用[15],由于“而”和“况”都具有连接作用,其功能相互叠加;“而”的语法功能比“况”的更虚化,这迫使“而”丢失了其连接前后的语法功能,在魏晋南北朝时期[15]与“况”形成凝固结构,在连接前后文的基础上,表示前后句之间的递进关系;在唐朝又进一步变成标志递进语义关系的合成连词[16]。
(15)曰不与其劳,获其实,已非其有所取之故,而况有踰于人之墙垣,抯格人之子女者乎?(《墨子·天志下》)
上句中“而”用于连接“曰不与其劳,获其实,已非其有所取之故”和“况有踰于人之墙垣,抯格人之子女者”两个小句;很明显,“有踰于人之墙垣,抯格人之子女者”比“不与其劳,获其实”这种情况更可恶,“况”位于第二个小句句首,用以表示这种递进关系。由于“而”和“况”都是连词,语义不实,又都用于连系前后句,所以《诠释》把“而况”看作一个词。但“而”和“况”语义功能不同:“而”单纯表连接,去掉不影响语法语义理解;“况”除表连接外,表示后句与前句的递进关系,用于强调后句,去掉后前后句关系不明显,虽不影响语法结构,但影响句意理解。“而”虽然语义很虚,但它不依附于“况”而存在。“而”和“况”具有各自独立的语法作用,不具备凝固结构的本质特征。
4.而已
谢氏将“而已”分析为“联合式合义复词”,做句末语气词,相当于口语“罢了”;有时在“而已”下加“矣”字,成“而已矣”,其意亦同。认为“而已”为“联合式”,则本质上认为“已”同“而”一样为虚词。认为“而已”为“合义复词”,则认为“而”已经不能独立存在,与“已”形成了一个紧密的结合体,依附“已”而存在,这是不正确的。这里的“已”都为动词,“停止”义,“而”有独立的语法作用,用于连接前句和“已”,如:
(16)馑,则损五分之四。饥,则尽无禄,禀食而已矣。(《墨子·七患》)
(17)故攻异国以利其国,天下之乱物,具此而已矣!(《墨子·兼爱上》)
例(21)“禀食而已矣”中,“而”用于连接状语“禀食”和谓语动词“已”。这里的“已”虽可翻译为“罢了”,但从句法上分析,“已”在句中为动词,充当句子谓语,不能分析为语气词。“而已”去掉之后,句子结构不完整。例(22)“具此而已矣”中,“而”用于连接“具此”和“已”两个谓词性结构,句中的“已”已经开始虚化,意义没有例(21)中的意义实在,但仍为动词,“而”为连词。“而”和“已”具有独立的语法功能,不能归为语气词。与“然而”相反,“而已”是由于“而”前面的谓语结构渐渐变得复杂,前后不平衡;“已”用以表示“而”前谓语停止的状态,“已”的语义不断虚化,最终迫使“而”丢失了联系前后的功能,与“已”一起成为句末的语气词。
“而已”在战国末期开始凝固,汉代进一步凝固,魏晋南北朝时期完全凝固,直到唐以后才变成表示限制语气的合成词[14]。《诠释》认为《墨子》中“而已”已成词,将“而已”的成词时间提前了1000多年。
“而已矣”为凝固结构的前提是“而已”为凝固结构。经过以上分析,我们知道“而已”在《墨子》中只是词与词的连用,不是凝固结构,“矣”则为句末语气词,在“而已”变成语气词之后才与其后的“矣”“也”“耳”等形成了语气词连用。
结语
《诠释》作为至今唯一一本对《墨子》中的虚词进行系统分析的重要虚词专书著作,为古汉语虚词用法的规律总结做出了贡献。由于我们现在的古汉语虚词研究的理论体系尚不成熟,加之古汉语本身的灵活性强,同一虚词、虚词的同一用法可以有不同的表现,稍不注意就会失误,在所难免。“而”作为古汉语中一个出现频率极大的虚词,对其理解只能根据其本身的语法功能,而不能根据其前后实词结构的语义关系、整个句型对其进行强赋实义,这必将会导致词性分类驳杂多端,扰乱规律的总结。
通过对《诠释》中的例证分析,“而”并不等同于“此、乃、如、才、能、以”等,它主要功能是连接前后两个谓词性结构,是连词。这些谓词性结构之间形成的语义关系纷繁复杂,不能据此改变“而”本身的语法功能和词性归类。谢氏根据“而”连接的谓词性结构之间的不同关系,按照句型对其连词功能进行了细密的分类,这是不必要的。通过“而”和典型介词“以”的对比,我们认为“而”不具备介词的语法功能,不能根据意译将其解释为介词。
《诠释》把与“而”共现频率较高的“然而”“而后”“而况”“而已”“而已矣”归为熟语,这忽略了语言发展的历时性。《墨子》中大部分“然而”仍是两个词,与现代汉语中的“然而”大相径庭;“而后”“而况”“而已”都是战国末期才趋于凝固的,《墨子》中都只是词与词的组合。“而已矣”则是在“而已”成词之后的语气词连用现象,并不能归为熟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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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汪长林
A Discussion on the Word Classification of “Er (而)” inAnnotationsofFunctionalWords’UsagesinMozi
LI Sai-n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hanghai University, Shanghai 200444, China)
Abstract:According toAnnotationsofFunctionalWords’UsagesinMoziby XIE De-san, “er (而)” can be used as a referential word like “ci (此)”, a copula like “nai (乃)”, a quasi like “ru (如)” and as an adverb like “nai (乃)” and “cai (才)”. “Er (而)” is also categorized as a preposition and a conjunction. The grammatical function of the word is to connect the two predicate structures, hence a conjunction. The book ignores the grammatical function, and its categorization of “er (而)” is worth discussion. Most of the related structures inMoziare not fixed, and “erhou (而后)”, “erkuang (而况)”, “eryi (而已)” and “eryiyi (而已矣)” are word combinations. It is questionable to categorize them as idioms.
Key words:AnnotationsofFunctionalWords’UsagesinMozi; er (而); part of speech
中图分类号:H1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5)05-0079-06
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5.019
作者简介:李赛男,女,山东青岛人,上海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4-15
网络出版时间:2015-11-11 10:42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34.1045.C.20151111.1042.01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