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仪力
(西南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译名”问题讨论是中国传统译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其肇始于佛经翻译时期,并在20世纪初进入高潮。在西学被大量引入后,通过翻译所带来的“新名词”和“新文体”挑战了传统社会“因文见道”的思想,冲击了传统的表达方式和文法辞章,如何翻译和引介新语词引发了整个社会的密切关注,译名问题由此成为讨论的焦点。事实上,在这个特殊历史语境中展开的“译名”讨论与佛经翻译时期的“译名”讨论存在着明显的不同,大部分讨论不再局限在“译义好”还是“译音好”等简单技法层面的分析,转而从学理层面深入探讨了“为何义译”以及“为何音译”等问题。从一定层面而言,整个清末民初的“译名”讨论被放置在了翻译与本族语的张力之中,如何处理翻译与本族语之间的张力关系成为了大部分“译名”讨论的内在前提和基本归宿。然而,各种不同的语言观念、文化态度和对本族语发展的不同意见使得清末民初的“译名”讨论异常复杂,并直接导致了这一时期讨论在不同向度上的发展。因此,在理解清末民初复杂历史语境的基础上,厘清不同的语言观念和翻译观念,区分“译名”讨论中的不同向度成为探讨清末民初“译名”问题的基本理论前提。
伴随着西学的大量引入,作为西学语言体系中重要组成部分的西学“新名词”随之通过翻译被大量引入中国。受“新名词”的冲击,传统社会的表达方式和文法也发生了相应的改变,产生了当时所谓的“新文体”。1920年,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总结其过去20年以来的语言表达方式,并在此过程中归纳定义了这种在20世纪初出现的独特的“新文体”:
启超夙不喜桐城派古文;幼年为学,学晚汉魏晋,颇尚矜炼;至是自解放,务为平易畅达,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号新文体;老辈痛恨,诋为野狐,然其文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感情,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焉。(梁启超,2005:72)
梁启超的自我总结一方面界定了所谓的“新文体”,另一方面也表明了与“新文体”有关的两个事实:其一,“新文体”与传统汉语文法不同,不光使用了传统文章学所排斥的“俚语韵语,”还掺杂了外国的新语词和语法;其二,社会对“新文体”褒贬不一。在传统人士看来,“新文体”不仅不在正统的文章学范畴之中,还破坏了传统语言的纯洁性,有识之士理应予以坚决抵制。值得一提的是,在光绪二十九年由张白熙、荣庆和张之洞共同制定的《学务纲要》中也特别提及了“新名词”的处理问题。根据《纲要》,学堂不得混合使用中外文法,因为“傥中外文法,参用杂糅,久之必将中国文法字义尽行改变”。尤其不宜的是抄袭、掺杂“新名词”——“戒袭用外国无谓名词,以存国文、端士风”。作为清朝新教育圭臬的《奏定学堂章程》前言,《纲要》很能说明清朝官方对“新文体”持有批评和反对的态度。官方的态度引导了晚清报刊媒体对“新名词”的集体批判。社会影响较大的《大公报》在1903年陆续刊登系列文章,抨击“新名词”的使用。《申报》也在1906年刊登了《新名词输入与民德堕落之关系》等文章,认为“新名词”的引入是致使民德堕落的主要原因。“新名词”的使用逐渐和社会道德堕落画上了等号。
显然,无论是在上述官方文件还是大众媒体的社评中,“新名词”都已经不能被简单地视为“野狐”,而上升了到“国文”和“士风”毁存的程度,是对传统社会的严重威胁。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国文”概念的提出,所谓的“国文”是一国所独有的语言文字。在“新文体”出现以后,传统社会刻意用“国文”将古文、骈文、古今体诗词赋这些历代相承的文体与“新文体”加以区别,强调前者的正统地位。继而使用“国文”也就自然而然演变成为“保存国粹”的义举。被视为“文化保守主义”代表的张之洞对“国文”的认识颇具代表性:“若中国之经史废,则中国之道德废;中国之文理辞章废,则中国之经史废,国文既无,而欲望国势之强盛,不其唯乎。”(张之洞,1990:148)张之洞本人虽然竭力引进西学,但却坚决反对“新名词”和“新文体”的使用。在他看来,“国文”也即中国的“文理辞章”,是“经史”的根本,而后者是“道德”的象征,使用外国新名词破环了“国文”,将会彻底摧毁本国既有的道德观念,使得“强国势”的努力成为空谈。
不难看出,在“新文体”和“新名词”引起社会的普遍重视后,语言被赋予了一种新的内涵,不再是实实在在的“载道”工具,而是“新思想”、“士风”和“道德观念”的象征。因而对传统社会中的部分官员和士人而言,普及杂糅新旧、中外不同文法的新文体有可能改变中国的文法,从而破坏“国文”的纯粹性,改变传统社会的道德观念和学术风教。由此可见,通过翻译引介新的术语和表述已不再是简单的语言行为。翻译的恰当与否由可能对“国文”的未来和“士风”的维持产生直接影响。
这样的语言和翻译观念无疑给当时的译者带来了很大的难题。因为“言语之不足用,固自然之势”(王国维,1987:78),当译者在翻译引介西学时,并不能保证本国既有的词汇足够表述某些在本国并不存在的新概念。也正如严复所言,“索之中文,渺不可得,译者遇此,独有自具衡量,即义定名”(严复a,1981:xii)。译者根据自己的理解新造词语自然成为翻译中必不可少的方法之一。但问题是,在当时特殊的历史语境中哪一种新造语词的方法才是最为合适的方法呢?正如上述讨论所示,传统社会围绕“新文体”、“新名词”、“国文”以及“士风”等的讨论已经在新词、译词和汉语本族语之间建立一种紧张的关系。既然“新名词”是“国文”的对立物,那么捍卫“国文”的译者如何保证自己在翻译中所另创“新名词”是“本国文辞”的一部分而绝非破坏学术风气的“新名词”呢?另外如果必须使用本族语语汇,参考佛经翻译中“译事以取音为切”的翻译方法,翻译过来的新名词又是否可以视作本国传统辞章的一部分呢?因而,无论译者是采用“译义”还是“译音”的方法,翻译与本族语之间的关系都是他们在翻译时不得不思考的首要问题,并且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他们谈论“译名”问题的前提。
严复的翻译在19世纪末的中国产生了相当大的影响。根据蔡元培在《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一文中的描述:“《天演论》出版后不上几年,便成为一般救国及革命人士的理论根据,‘物竞’、‘争存’、‘优胜劣汰’等词,成为人人的口头禅。”(蔡元培,1984:352)这些传播甚广的译名充分说明,严复在清末“救亡图存”的时刻所提供这些新名词为思想家宣传启蒙理论提供了便捷的工具。严译的社会影响也通过这些译名的使用而奠定。从总体而言,严复在翻译西学中的新语词时多采用“译义”的翻译方法,并且这种“译义”的方法与现代译学中的所理解的“译义”的翻译方法,也即将原词的意义完全转换到目标语语词中这种做法完全不同。他采用的是上文提及的传教士傅兰雅所倡导的,复活中国古代典籍中语词,使其在新的语境中发挥新的语义功能。以严复反对日本译名“经济学”(economics),新创译词“计学”为例。严复认为:
计学,西名叶科诺密,本希腊语。叶科,此言家。诺密,为聂摩之转,此言治。言计,则其义始于治家。引而申之,为凡料量经济樽节出纳之事,扩而充之,为邦国天下生食为用之经,盖其训之所苞至众,故日本译之为经济,中国译之为理财。顾必求吻合,则经济既嫌太阔,而理财又为过狭,自我作故,乃以计学当之。虽计之为义,不止于地官所掌,平准之所书,然考往籍,会计、计相、计偕诸语,与常俗国计、家计之称,似与希腊之聂摩较为有合。故《原富》者,计学之书也。(严复,1986:97)
从以上引言看出,严复在“译名”问题上十分严谨,在对语词进行词源分析的基础上,选择从“词义”的角度去翻译该词。而当语词无法在目的语中找到一个意义完全吻合的替代词时,“按诸古义”,从古籍中寻找理据,新造词语的方法就成为严复的首选。事实上,严复曾批评汉语在概念界定上过于模糊,认为“语言之纷至于如此,则欲用之以为致知穷理之事,毫厘不可苟之功,遂至难矣”(严复,1986:1031),因而在“别立新称”时,必须尽力做到“弃置利俗之名”,“言思不离于轨辙”。在古籍中寻找理据正好避免了译词成为“利俗之名”,言语与思维两相符合。在另一方面,复活传统典籍中的语词也能让阅读这些西学翻译的读者重新理解传统典籍,赋予西方新概念一些新的内涵。以严复用“群学”译“社会”(society)为例,严复试图重新挖掘荀子对“群”概念的理解,突出维系“群”的道德因素和群体得以形成的道德本质,并根据《群学肄言》中对“社会”、“国家”的划分和界定重新强调了荀子所谓的“民生有群”、“群有数等”的概念。在严复看来,用传统概念来阐释西学甚至不存在学理上的问题,因为:
尝考六书文义,而知古人之说与西学合。何以言之?西学社会之界说曰:民聚而又所部勒(东学称组织者)祈向者,曰社会。而字书曰:邑,人聚会之称也。从口,有区域也,从巴,有法度也。西学国之界说曰:有土地之区域,而其民任战守者曰国。而字书曰:国,古文或,从一也,地也,从口,以戈守之。观此可知中西字义之冥合矣。(严复,1986:125-126)
中西字义上的“冥合”,无疑是严复翻译西学新名词的理论基础。即便严复在整个译书过程中仍旧采用了“音译”的译词方法,但他却仍然习惯从传统典籍中为其“音译”方式找到一定的理据,如其秉持“邦”和“国”不可混淆的观念,将utopia(理想国)译为“乌托邦”(兼有“乌有”和“寄托”之意),又如他借用梵语中的“赖耶”(意为“王家”)一词将Royal Bank翻译为“赖耶版克”。黄克武认为严复用“涅伏”译“神经”(nerve)和佛教语汇“涅槃”有一词相同,“让人觉得此类翻译语汇具有佛经的意味”。他进而提出严复对佛经的熟稔是严复音译词的重要特色(黄克武,2012:114)。
严复在译词时挑选中国传统典籍中与西学新名词在意义层面相当的语词,从理论层面上来看无疑有助于这些西学新名词在汉语社会的融会贯通。他的这种翻译方法自然也得到了他本人所设定的目标语读者——“多读古书之人”的肯定。桐城派泰斗吴汝纶曾对严复用“计学”替代日语译词“经济”大加赞赏,认为“计学名义至雅训,又得实,吾无间然”(吴汝纶,1986:1526)。但对大众而言,严复所选用的古籍中译词过于生僻,有“好做高古”之嫌疑,读者很难在阅读时理解该词真正的涵义,再加上严复译文所选用的文体“太务渊雅”,因而即便严译在当时的社会享有很高的声誉,但他所创立的大部分译词其实并未真正得到大众读者的认可。除上述与“适存”、“自立”、“自强”等“进化论”有关的译名,严译尤其是严复新创的新名词并未被他同时代的人所采用。根据当代学者熊月之所做的调查,商务印书馆在严译名著8种后所附《中西译名表》共收词482条,但其中被学术界沿用至今的仅有56条(熊月之,1994:701)。严译的影响与其译名的传播和使用程度并不成正比。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严复的翻译方法有利于消弭传统士人对西学新语词的敌视。如果这些新名词都能自然而然地被视作汉语体系的一部分,西学中的新思想便能更快地进入到了中国社会之中。更为重要的是,严复借用传统典籍来翻译新名词的方法其实是在汉语世界中创造出了一个自成一体的名词体系。在汪晖看来,由于“新的世界图景的创造依赖于新的概念体系”,严复“力图在汉语的世界中创造出一种既能在汉语中找到渊源,又不至混同于一般语言的名词体系”的方法所“创造的不仅是一个新的宇宙观,而且是一个用各种新的命名组成的世界图景”(汪晖,2008:84)。事实上,正如严复本人所言:“考道之士,以其所得于彼者,反以证吾古人之所传,此真治语言文字者之至乐也。”(严复,1981:viii)这一世界图景所展现正是译者如何理解同时理解本国传统典籍和西学新思想的过程,其中充斥着西学与传统文化的交锋、交流与冥合。与此同时,由于严译中的这幅世界图景是通过翻译建立起来的,特殊的翻译方法不仅捍卫了汉语本族语的地位,更在一定程度上发展了汉语,拓展了国人的思维。似乎可以说,虽然严复是从捍卫传统思想、文化和语言的立场出发创立的译名,但他所采用的特殊的翻译方法和特有的译名体系仍然完全地展示出了翻译与本族语之间的张力。
但遗憾的是,严复在译名中主要采用的“译义”的翻译方法仅适用于译者本人所预先划定的读者群。若非“多读古书”的读者未必能真正理解严复“一名之立,旬月踟蹰”的艰辛,也无法理解他从传统古籍所借用的“译名”如何“不倍于本文”。也正因为如此,他采用的“译义”的翻译方法受到了多方的质疑。在章士钊将“译义”和“译音”两种方法明确对立起来后,《甲寅周刊》、《民报》等杂志上的讨论将“译名”问题引向了一个新的层面。
1910年11月22日,章士钊在梁启超主编的《国风报》第二十九号上发表《论翻译名义》一文。此文是章氏第一次就译名问题发表文章,基本反映出他对该问题的全部看法。在文章伊始章氏就提出:“翻译名义之事,至难言矣。欲详论之,余识既有未逮,篇幅亦不吾许,故篇幅仅就一狭而最要之问题,稍发挥之。”(章士钊,2000:446)他所谓的“最要之问题”即采用何种翻译方法的问题,并通过列举“译义”翻译方法的各种弊端力主“音译”的方法。总体而言,严复借用传统典籍中的语词“义译”新名词的方法无疑是章士钊所反对的。他以严译中“名学”、“计学”、“爱智学”、“连珠体”等译名为例批判了所谓“义译”的译名方法。
严氏以“名”名此学,未尝详告人以其定义,从而评论,未易中肯。然姑妄言之,则“名”字所含义解,足尽亚里士多德之逻辑,未能尽培根之后之逻辑也。愚谓译事至此,欲于国文中觅取一二字,其原文意义之范围同其广狭,乃属不可能之事。(章士钊,2000:446)
章士钊专治逻辑学,对“逻辑”概念的认识远比严复更为全面,因而他能从更专业的角度批评严复所用“名学”这一译名。他所提出的从译名意义的“广狭”出发,考察译名是否能覆盖到原概念的全域与现代语言哲学对语词意义的分析有异曲同工之处。根据德国现代语言哲学家弗雷格的“指称论”(Theory of Reference),所谓词语的涵义可以从“指称”(sign)、“指谓”(reference)、“内涵”(sense)三个层面来具体分析。以“晨星”(morning star)和“暮星”(evening star)为例,两个不同的指称其实对应的是同一个指谓,也即“金星”,但由于使用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指称,即使两个指称指向的是同一事物,但由此语词的内涵也就产生了差异,读者或听众在听到这些指称时候就会有不同的思考和对该词不同的联想。章士钊所谓“义译”的新名词与原词在“意义广狭”上存在差异,揭示了“义译”的古词与西学新名词在内涵上无法完全符合这一事实。当严复借用传统典籍翻译汉语世界原本不存在的新名词时,他其实并未在汉语世界中重新创立该词的指称,读者如果用旧学中既存的术语如“名学”去思考西学中的新词logic一词,他对该词的认识可能仍然停留在传统意义上的“名学”,不能真正地理解到logic一词在其源语世界中的内涵,原语词的内涵从而已经在目标语中改变。而且,如果“以义译名,不能得吻合之译语”,那么“义译”名词其实是使用目标语来重新定义新名词,不仅有“同义反复”(tautology)的嫌疑,更有可能因为译名“界义万千”而引发争论,不利于学术的正常发展。事实上,这也是章士钊所提出的“义译”的第一大弊端:“义译之第一障害,即在定名之事,混于作界。”(章士钊,1914)
然而考虑到翻译中的实际困难,译者是否真能通过翻译在目标语中创立与原语内涵完全一样的指称呢?章士钊显然也认识到这个问题,正如他所言:“名正理从,谈何容易,即求之于西文,且往往不可必。”(章士钊,2000:449)然而从另一方面而言,正因为“译义”的方法不能将西学新名词的“内涵”完全转译过,且有可能引起争议、造成混乱,译者完全可以使用其他的翻译方法来拟定译名。章士钊在此基础上提出了“译音”的方法:“译事以取音为切,非音能概括涵义之谓;乃其名不滥,学者便于作界之谓”。(章士钊,1914)换言之,章士钊并不认为原词的内涵能通过音译转译到汉语中,但也不认同容挺公等人的对“音译”的反驳——“名者为物立符也。作界之事诚有可争,作符之事,则一物甲之而可,乙之亦可也,不必争也。”(容挺公,1914)“音译”定名与界义无关,“一名既立,皆可永守勿更”,“译音”的方法能有效解决争论,便于学者的使用和读者的理解。实际上,章士钊在提倡“音译”时将“译名”问题的焦点转移到了语词的“指称”和“内涵”上,译名的讨论也由此真正地具有了语言学上的学理意义。继而如何处理译名问题中翻译与本族语的关系引起了民初学者新一轮的讨论。胡以鲁、容挺公、朱自清等人都就这一问题发表了各自的看法,其中语言学家胡以鲁从语言学的专业角度所展开的“义译”讨论颇具代表性,充分表明了译名问题所涉及的不是单纯的语言问题而是和国语发展息息相关的重要问题,同时关涉到了传统文化与外国文化。
胡以鲁的观点主要体现在其发表在《庸言》杂志上的《论译名》(1914)一文。总体而言,胡以鲁的语言观念是建立在符号学的基础上,这一点可以从他为“语言”所做的定义看出:“言为心声,故言有二面,语音之形式方面和概念之实质方面是也。两者相为表里,不可偏废。但有概念,不为音而发表,固非语言。但有音而不联想之于概念,亦不成其为语言。音其形式,概念其实质,有联想联结,语言乃成。”(胡以鲁,1923:51)也即是说,“音”和“义”是构成语言的两个重要因素,但“音”是形式,“义”却是本质,因而“音译”只是对外语的借用,在本质上不能被视作“翻译”。真正的翻译必须翻译语词的意义,传四裔之语。借用他国语言的现象多发生在本国文化较弱,且“固有之事物思想少而国语不足以为译者”。但汉语本身“词富形简,分合自如”,“易于连缀两三词成一名词;义之过犹不及处,仍得两三义之杂糅,有以损益之也”(胡以鲁,1914),不仅如此,从语言背后的文化来比较,西学新名词的词源多来自于希腊语或拉丁语,但这两种语言所代表的文化并不比中国传统文化高明多少,因而汉语也无需向这些文化借词。胡以鲁在文中反复强调汉语具有自身的特点,汉语文化有其自身的优势,汉语无需也并不适用从外语中借词。在将汉语与外语,汉语文化与外国文化相互对立的过程中,胡以鲁进一步将翻译的问题提高到“民族主义”的层面:“国语,国民性情节族所见也。汉土人心涣散,削于外族者再,所赖以维持着厥惟国语。是外语蔓滋,凌乱不修,则性情节族沦夷,种族自尊之念亦将消杀焉!此吾所为涓涓而悲也!”由此可见,胡以鲁虽然从语言学的角度出发重新讨论了“音译”和“义译”的问题,但他所主张的“义译”原则仍然是本族语为出发点的,汉语的发展必须依靠汉语自身的演变。这种演变不是借用其他文化中的新语词,而是利用汉语本身的发展趋势,也即“国语发展有多节之倾向”(胡以鲁,1914),用汉语重新表达西学中的新思想。是则,采用正确的翻译方法可以有效地促进本族语自身的发展。他的这一观点得到了朱自清的响应。
1919年朱自清在《新中国》第一卷第7期上发表了长文《译名》,总结了之前的译名讨论。在重审以章士钊为代表的“音译”论和以胡以鲁为代表的“义译”论之后,朱自清重新拟定了以汉语既有词汇体系为主体,创造新词,发展国语的“译名”原则。事实上,朱自清与胡以鲁一样,都十分重视本族语的维护,但前者对翻译的认识显然比后者更为系统。胡以鲁所阐述的是处于危机中的汉语本族语的一种被动的发展和演变;但朱自清却更多地认识到需要合理利用翻译,通过新名词引入西方思想,从而主动地和“科学地”发展汉语,因为翻译的目的正是要“要介绍思想给那些大多数不懂外国文的人的,是要促进国语的科学哲学的发展的”(朱自清,1984:57)。这也是“译名”讨论中,学者首次将翻译与汉语本族语的系统发展联系在一起。与其他学者相比,朱自清对语言与思想的关系也有更为明晰的认识。他通过区分了“造字”和“造译”两个不同概念,并以此为基础重新梳理了语言与思想的关系。朱自清认为“造字”这种语言行为是“造来表示社会新发生的思想的”,“造译”却是“造来表示社会新输入的思想的”(朱自清,1984:45)。因而,只有社会中大多数人有了新的思想,社会整体发展了,才有造新字的必要,也即有了思想才有可能创造新词。但造译新词是为了将新的思想传播给大多数人,让不懂外语的读者理解和认识新思想。造译新词是社会启蒙的前提。也即是说,社会整体发展的前提在于语言的发展,当新的思想伴随着新的语言进入到中国社会后,社会大多数人的新思考又将促进本族语的进一步发展。思想、语言和翻译之间存在着相辅相成,相互促进的双向关系。
从总体上而言,清末民初的“译名”讨论不仅从技法层面对“如何翻译西学中新名词”等问题进行剖析,更从学理层面深入地阐释了“如何有效地维护或发展本族语”等问题。而在整个“译名”讨论中明显存在着两个向度:其一是提倡借用汉语中现有词汇甚至传统古籍中的古词来“义译”西学“新名词”,借以保存“国文”,其背后是传统思想与西学新思想的交锋、交流与冥合。其二是提倡顺应汉语自身的发展趋势,通过“音译”在汉语语言体系中创造出全新的指称,借以表达新的思想,增加汉语的容受性,其背后是译者和思想家对如何科学地、系统地发展本族语的考量。显而易见,虽然上述两个向度有着完全不同的导向性,但根本性立场却是完全一致的,即对汉语作为本族语的关怀。这说明,清末民初的“译名”讨论中虽然存在不同向度和主张,但翻译与本族语之间的关系始终是论者思考和阐发“译名”问题的基本归宿和首要前提。是故,理解清末民初复杂历史语境,厘清不同的语言观念或能帮助当代翻译研究者更好地认识和探讨清末民初庞杂的“译名”问题,从而为民初学术史的整理和研究提供一定的理论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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