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宝荣 全瑜彬
(浙江财经大学 外国语学院,杭州 310018)
余华长篇小说《兄弟》(上下部)于2005-2006年出版以来,国内学者对其毁誉参半。苍狼(2006)等人尖锐批评其“荒诞、低俗”,陈思和(2007:59)则认为,小说“开篇‘粗俗不堪’的偷窥事件实为关键细节,其承担着全书的纲目,预示着人物命运走向”。王侃(2010a:49)指出:“陈思和把《兄弟》的‘粗俗’阐释为文本结构内部的‘隐性叙事模式’是一种文学意义上的合法性论证。”不管《兄弟》究竟是杰作还是“荒诞、低俗”之作,这部在国内饱受争议的中国当代小说反而引起欧美异乎寻常的译介和评论兴趣。2006年9月,美国专栏记者巴尔博扎(Barboza,2006)在《纽约时报》上介绍了余华的人生经历和文学生涯,指出《活着》、改编自《活着》的张艺谋导演同名电影以及随后的《许三观卖血记》,使余华成为“与莫言、王安忆齐名的当代中国重要作家”,还指出尽管《兄弟》遭到“很多中国批评家的猛烈抨击”,被批为“对中国的好莱坞式的垃圾描写”、“一部粗糙、荒诞的小说,像赚人眼泪的肥皂剧”,但是“令人吃惊的是,该书非但没有因为大量生动逼真的色情、暴力描写被禁,反而在中国卖出了近一百万册”。巴尔博扎还特意说明:“兰登书屋和企鹅图书公司英国分公司都在与中方洽谈这部小说英译本的出版事宜。”这篇重要文章既为《兄弟》造了势,也为其顺利登陆英美图书市场做了准备。
2009年1月底,美国兰登书屋旗下的万神殿图书公司(Pantheon Books)正式出版罗鹏(Carlos Rojas)与其妻子、哈佛大学东亚系周成荫博士(Eileen Cheng-yin Chow)合译的《兄弟》英译本(上下部合集,共656页)。罗鹏生于1970年,1995年毕业于康奈尔大学,获比较文学与东亚研究优等学士学位,同年入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师从著名华裔学者王德威,2000年获中国文学博士学位,现任杜克大学亚洲与中东系副教授,著作等身,为美国年轻一代汉学家中的翘楚。《兄弟》英译本出版后数月内,大量评论刊发在英美各大主流媒体上,包括《时代周刊》、《华盛顿邮报》、《波士顿环球报》、《纽约时报书评》、《洛杉矶时报》、《美国国家公共电台》、英国《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卫报》等,蔚然壮观。国内学者王侃(2009,2010b)、郭建玲(2010)、姜智芹(2010)、刘江凯(2014)利用部分外文书评考察了《兄弟》在欧美的评论与接受,但因资料有限只能反映部分情况,甚至出现一些不该有的误译。例如,《科克斯评论》书评的结论句“A deeplyflawedgreat novel”应译作“这是一部有严重缺陷的伟大小说”,却被译为“这是一部污迹斑斑的伟大作品”(王侃,2010b:46)。
2014年年底,我们设法联系上了罗鹏博士,承蒙他慷慨惠赐《兄弟》全套英文书评29篇。从书评可知“评论者对作家作品的各种反应与看法”,因此对书评进行细读分析是考察一部作品被评价、接受情况的一种有效方法(Munday,2008:154)。本文首先对全套英文书评进行梳理分类,以呈现其全貌,然后基于其中有代表性者,试图较全面考察《兄弟》在英语世界(尤其美国)的评价与接受,包括被国内学者有所忽略的译文评价。凡国内已有译介的书评内容,一般不再重复或只是一笔带过。
根据《兄弟》英文书评针对的主要读者群及其内容的学术性、专业程度,大致可将刊载这些书评的美英媒体分为学术性、普及性两大类(因与美国地缘政治相近的原因,也收入两份加拿大的英文大报)。根据其国内及国际影响力,普及性媒体又可分为较高影响力、较低影响力两类(见表1),其中非美国的媒体注明国别。表2列出的是《兄弟》英文书评的题名及其作者,题名由笔者译成中文,作者名一般不译,但如有中文名照直列出(如“吴芳思”、“蓝诗玲”),不署名的则写为“佚名”,书评题名及作者与表1列出的刊载媒体严格对应。
这些媒体包括《纽约时报书评周刊》、《科克斯评论》、《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等学术性评论杂志。刊载在这些杂志上的书评主要面向专业读者,包括中国文学文化研究者、从事该领域教学与研究的大学教师、研究生、本科生等。从数量上看,这个读者群属于“小众”读者,但由于英美大众读者对翻译作品一般兴趣不大,目前却是中国文学在海外的主要读者群体。学术性书评一般出自专业评论家之手,例如,为《泰晤士报文学增刊》写书评的是英国著名汉学家吴芳思(Frances Wood),为《纽约时报书评周刊》写书评的是美国新锐小说家、新泽西学院助理教授杰斯·罗(Jess Row)。其篇幅一般长于普及性媒体上发表的书评,包括对作品主题、内容、风格的较全面评价,有时也涉及翻译评论。
这类媒体包括全国性主流报刊(如《纽约时报》、《纽约客》、《华尔街日报》)、《金融时报》等)、地区性报刊(如《克利夫兰老实人报》、《图森公民大事记》等)、图书出版发行行业报刊(如《图书馆杂志》、《出版人周刊》、《书签杂志》等)、专业特色网站(如偷书贼网站、流行议题网等)以及全国性广播电台(如美国国家公共电台)。全国性报刊往往有国际版,发行阅读量很大,属于高影响力媒体;美国国家公共电台是全美收听率最高的广播电台,其大众影响力不言而喻,其他则属于相对低影响力媒体。普及性媒体主要面向大众读者,一般刊载简短书评,用精练的语言介绍作家及其作品的主题、内容、情节及语言风格,学术味较轻,一般很少评论翻译质量、风格。《图书馆杂志》、《书目》、《出版人周刊》、《书签杂志》等主要为出版商、图书馆、书商、文学经纪人等图书出版发行、销售行业人士提供图书信息,其中《出版人周刊》最为权威,具有国际影响力。这些行业报刊上刊载的书评能够直接拉动图书采购与销售,其作用不容小看。
刊载《兄弟》英文评论的至少有14家英美主流媒体(含两份加拿大的大报,因书评内容基本一致而合并一处)、4种图书出版发行行业报刊、2种地区性报刊、3个专业特色网站和6种学术性评论杂志①这14家英美主流媒体包括《纽约时报》、《时代周刊》、《华尔街日报》、《波士顿环球报》、《华盛顿邮报》、《洛杉矶时报》、《新闻周刊》、《纽约客》、美国国家公共电台《卫报》、《金融时报》、《每日电讯报》、《温哥华太阳报》、《渥太华公民报》。4种图书出版发行业报为《图书杂志》、《书目》、《出版人周刊》、《克利夫兰老实人报》。3个专业特色网站为:偷书贼网站、图书浏览网站、流行议题网。2种地区性报刊为:《书签杂志》(加利福尼亚)、《图森公民大事记》(亚利桑那州)。以上均为普及性媒体,其中14家主流媒体影响力较高,4种图书出版发行业报、地方性报刊及专业特色网的影响力则较低。学术性媒体有:《纽约时报书刊周刊》、《科克斯评论》、《泰晤士报文学增刊》、《纽约时报书评周刊》、《文字无国界》(当代世界文学翻译网络杂志)及《中国现代文学》学术资源网等。。由此可见,王侃(2010a:40)所说的《兄弟》在英语世界“受到了高度重视和热烈评价”绝非言过其实。
为以上普及性或学术性媒体撰写书评的有英语国家的专业评论家或中国问题专家(如Pankaj Mishra、Ian Johnson)、汉学家(如吴芳思)、翻译家兼学者(如蓝诗玲)、作家兼学者(如Jess Row)以及旅美中国作家(贝岭)或华裔美籍学者(Shirley N.Quan),可见《兄弟》受到英美学术界、评论界和知识界的广泛关注和评论②《兄弟》英文书评有:Pankaj Mishra的《中国式虚荣的篝火》、Austin Rrmzy的《哦,兄弟》、Ian Johnson的《对余华来说,中国是一本打开的书》、Ben Ehrenreich的《评余华的〈兄弟〉》、Isaac S.Fish的《讲述他那一代人的故事》、佚名作者的《〈兄弟〉》简评》、Maureen Corrigan的《〈兄弟〉是对现实的讽刺》、James Urguhart的《评〈兄弟〉》和Tash Aw的《因一个女人而决裂的两兄弟》等14家影响力较高的主流媒体。发表在图书出版发行业报专业网站以及地方性报刊的有:Shirley N.Quan的《余华〈兄弟〉简评》、Donn Seaman的《〈兄弟〉简评》、佚名:《〈兄弟〉简评》、佚名:《评人〈兄弟〉等三部新小说》、佚名:《评人〈兄弟〉》、Chris Barsanti的《评余华的〈兄弟〉》、佚名:《评〈兄弟〉》和佚名:《评〈兄弟〉》等。在学术类刊物或媒体发表的论文有:Jess Row的《中国偶像》、佚名:《评〈兄弟〉》、Elsa Dixler的《〈兄弟〉简评》、Brendan Hughes的《评余华〈兄弟〉》和Christopher Rea。这些书评作者以媒体为依托,对作家作品发表一己之见,不仅激发该媒体针对的读者群的阅读、购买兴趣,而且引导读者对《兄弟》进行批判性阅读。
以下基于上述书评中有代表性者,从正面评价、负面评价和英译点评三方面考察《兄弟》英译本在英语世界的评价和接受。
《波士顿环球报》评论人格雷厄姆指出:
有些批评家指责余华对中国的描写过于粗俗和浮光掠影……虽然这部厚达600多页的小说里面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场景,例如处美人大赛,却没有空洞的激怒读者的内容(empty provocations)。你觉得故事情节牵强附会吗?也许是吧。但只要想想中国最近发生的事情,包括整容人造美女大赛,还有臭名昭著的三聚氰胺婴儿奶粉事件,你就不会这么认为了。与厂商为牟取暴利而非法添加三聚氰胺导致婴儿中毒相比,这部充满无限想象力的小说中那个兜售伪劣处女膜的骗子就不那么离奇了。显然,吸引这位评论家的主要是《兄弟》所直面、揭示的中国当代社会现实。
《纽约客》的匿名评论人认为,《兄弟》“令人印象深刻,通过一个家庭的历史来记录过去四十年间中国发生的深刻的社会、文化变迁”,是“一部从头至尾都令人愉悦的史诗般的作品”(a relentlessly entertaining epic)。
美国国家公共电台评论人科里根将《兄弟》与美国作家汤姆·沃尔夫(Tom Wolfe)的《虚荣的篝火》(The Bonfire of the Vanities,又译《名利之火》)进行比较:
读了《兄弟》你就会发现,相较于这部作品,其他很多当代社会小说,尤其是汤姆·沃尔夫的《虚荣的篝火》,究竟少了些什么。评论家们把《兄弟》与《虚荣的篝火》拿来对比,已经是对《兄弟》的褒奖了。但余华的作品具有真正的狄更斯的风格,而《虚荣的篝火》只是有用的填塞物而已。
科里根指出:“从写作基调、历史跨度和叙事技巧来看,《兄弟》都是一部了不起的小说”;“鉴于《兄弟》代表着伟大的文学成就,我认为,今年不该叫作牛年,而该称作余华年”。
《纽约时报》评论人米什拉指出:
《兄弟》能够获得商业成功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它既让读者想到中国人在“文革”时期遭受的苦难,也利用了另一个在中国容易使人产生共鸣的主题,即有钱人,特别是像李光头那样的暴发户性质的企业家怪异的生活方式。
米什拉认为:“《兄弟》也可能最终成为成功译介的第一部当代中国小说。”《时代周刊》评论人拉姆齐指出:
余华特别擅长描写恐怖场面。小说中有这样一个场面:一个人在饱受红卫兵的折磨后自杀了,他把一枚铁钉戳进自己的头颅。然而,在《兄弟》的恐怖描写中也夹杂着幽默……很少有其他作品可以超越。
《克利夫兰老实人报》评论人卡伦·朗指出:
余华本人在“文革”爆发时也是一个孩子,他对那个动乱年代的第一个夏天的残忍的小说化处理,会令安东尼·伯吉斯(Anthony Burgess)的暴力小说《发条橙》(Clockwork Orange)黯然失色……然而,余华具备的喜剧天赋使得这本书没有说教(didacticism)的意味。
杰斯·罗在《纽约时报书评》上的评论(中译本见杰斯·罗,2009)开篇指出:“中国典籍《礼记》对古筝有如下著名的描述:‘一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几百年来,中国的学者和批评家们用‘遗音不绝’来赞扬诗、绘画等文学艺术作品中的某种引起人们共鸣或联想的特质”;《兄弟》就是一部“遗音不绝”的小说,“一部关于20世纪后期中国社会的小说,描写了中国这个市场经济大国的崛起”。杰斯·罗还认为,在中国的语境下,“《兄弟》是一部既怪异又精彩的小说:它是中国小说家首次尝试为一代人创作的一部大众史诗(popular epic)。这代人在‘文革’中长大,在80年代已是成年人……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成为胜利者或失败者”。杰斯·罗指出,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活着》和《往事与刑罚》均大获成功,但是《兄弟》更为雄心勃勃:“它试图描绘一个时代,就像鲁迅的作品描写革命爆发前的二三十年代的中国一样。二人的写作风格大异其趣,但是余华和鲁迅一样也具有一种文化内倾性”,即他只对本国读者讲故事,不关心中国如何被呈现在世人面前。最后,杰斯·罗很有见地地指出,《兄弟》的内容与题材固然是新的,“但其松散的结构以及融土气的漫画、严肃的现实主义、粗俗和尖锐的讽刺于一体的风格,都深深植根于中国古典小说《西游记》和《红楼梦》”。
吴芳思发表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上的书评认为:“余华非常成功地描写了‘文革’中恐怖的暴力场面、‘文革’给中国家庭造成的影响以及近几年暴发致富的中国人的厚颜无耻。《兄弟》几乎是讲述过去四十年中国历史的一本教科书。”吴芳思还指出:“读者可能会认为这部小说的很多场景片段有些荒诞不经,但它们都是严格基于事实的。在中国,处女膜修复是大生意,未经当局许可的危险药品在到处销售,还有最近爆出的涉及有毒婴儿奶粉和被感染血液的丑闻等,这些小例子都能说明为了发财致富人们会如何铤而走险。”显然,吴芳思的评论也强调尽管《兄弟》的叙事手法看似荒诞怪异,但其题材内容却是当代中国社会和历史的真实写照,而这正是它能够吸引西方读者的主要方面。
以上书评对《兄弟》的题材内容和风格手法大多赞誉有加,可见《兄弟》在英语世界不仅“受到了高度重视和热烈评价”,而且是以积极正面的评价为主,这有力促进了英语读者对这部小说的认知、阅读和接受。与之相反,英国汉学家蓝诗玲在英国《卫报》上发表的书评对《兄弟》大体上持批评态度。蓝诗玲认为:“这部小说中一些形象化的描绘给人以深刻印象,能让你阅读时停下来欣赏;其他部分则采用夸张手法或玩笑性地使用陈词滥调抨击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这部小说本应是滑稽可笑的,但它大体上没有做到这一点,因为其基调和情节自始至终是夸张的,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彩之处。”蓝诗玲分析道:“余华在写作时忙于从一个怪诞的场景跳到另一个怪诞的场景,没能为读者留出时间去思考这些怪诞场景的荒谬之处”。此外,蓝诗玲还指出,像男性作家创作的不少当代中国小说一样,《兄弟》也暴露出“厌女症”倾向(misogyny,指文学作品中歪曲、贬低女性形象,把一切罪过都推到女性头上的情绪或主题):
小说中刘镇的女人能做的人生选择只有五六种,而且都令人不快:不是在如厕时屁股被偷窥,在她们同意或不同意的情况下被偷摸或插入,就是被男人弃之不顾或死去。假如她们像镇里的那些男企业家一样发了财,例如,林红靠开妓院发了财,那么她们能用的唯一的办法是利用其他女人的身体。
蓝诗玲的结论是:“因此,在余华看来,女人从根本上说都是妓女。这无疑是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余华,给我们讲一个稍稍新鲜一点的故事吧……我想再说一次:余华,给我们讲点我们不知道的事吧。”概而言之,蓝诗玲批评《兄弟》的基调和情节过分夸张,场景过于怪诞,有歪曲、歧视女性之嫌,且故事的新鲜度不足,似乎有点求全责备,与美国众多评论人的主流观点相异,这无疑会影响《兄弟》英译本在英国的销售和接受。
我们发现,在29篇书评中,对《兄弟》英译本质量、风格进行评价的只有7篇,多为学术性书评,且往往是寥寥数语,点到即止(关于西方评论人很少评论翻译的原因,参见Christ,1982)。以下考察这些译评文字的主要内容。
《时代周刊》书评人拉姆齐指出,余华主要因张艺谋将其描写革命年代的中国社会的小说《活着》改编成电影而出名,《兄弟》则是《活着》出版10年后推出的又一力作。拉姆齐认为:“最近出版的《兄弟》英译本出色地捕捉住了原作的语言之美和强烈的闹剧效果(high farce)。”《洛杉矶时报》评论人埃伦赖希指出:“余华的小说语言远不是抒情笔调的(anything but lyrical),甚至连他用的隐喻都是粗糙的,例如,‘两个人相遇时就会忍不住哈哈地笑,比癞蛤蟆吃了天鹅肉还要高兴’。”埃伦赖希认为,罗鹏和周成荫“熟练地(deftly)把余华的小说语言译成了英语”。
杰斯·罗对英译本提出委婉的批评,但同时将翻译流失问题归咎于英汉语言文化差异。他开门见山地指出,罗、周合译的《兄弟》“有我们可以称之为‘遗音’流失的问题,但这并非因为这部作品晦涩难懂、用典较多或具有典型的中国特色”;“尽管《兄弟》的特色很明显,阅读其英译本可能会令人却步,有时会感到烦恼和深深的困惑,其中部分原因是余华极其直接和形象生动的中文在英语中很难找到对等的表达法”。例如,“原作中充斥着语言、肉体暴力——咒骂、痛斥、被打得发青的眼圈、毒打等——但是,余华不动声色地重复描写的这种暴力行为,经过翻译的过滤,几乎不可能被英文读者理解”。杰斯·罗认为,在小说结尾处,余华含蓄地把李光头比作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没有读过《红楼梦》的西方读者定会感到大惑不解,因此我们希望英译本提供一些脚注。然而,“小说需要读者去认知和理解,而脚注和括弧会妨碍读者对作品的认知和理解”,因此,像林黛玉那样的“遗音”(即文学典故)是无法替代的。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兄弟》是不可译的呢?杰斯·罗认为:“或许我们还不如说,《兄弟》英译本给我们带来的陌生感恰恰表明,中国与西方在常用指称和普遍理解方面依旧存在着巨大的差异。”
吴芳思首先指出,罗、周合译的《兄弟》“采用美式英语的拼写形式和词汇,总体上很好地解决了翻译难题(cracks along well)”。接着,吴芳思批评道,两位译者没有将余华的叙事风格与《水浒传》、《三国志》等中国古典小说独特的叙述风格关联起来。《兄弟》有时会引用中国古典历史小说的典故,例如,“扫堂腿”(sweeping leg kick)让人想起《水浒传》中那些著名的打斗场面。这些文学典故中国读者肯定能看出来,但由于译者没有提供必要的“文学关联”(literary link),英文读者不可能由此联想到《水浒传》。在吴芳思看来,这是《兄弟》英译本的一大缺憾。
卡伦·朗毫不留情地批评了罗、周译本。她认为,《兄弟》英译文“拙劣”(clumsy)、“充斥着陈词滥调”(cliché-ridden),导致小说变得“松弛无力”;“书中到处都是没用的副词,因此读者懒得从中辟出一条阅读的通路来”。不过,卡伦·朗也指出:“幸好这部小说电影画面感强、喜剧色彩浓、以人物为主导,因此其叙事倾向在英译本中还是保留了下来”。
贝岭认为,余华的《兄弟》无疑是在向哥伦比亚作家、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加西亚·马尔克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致敬,但余华运用的小说语言“忠实于他的母语”,而罗、周二人的译文“也无西化用词(Westernized diction)之病,而用西化用语写作是很多当代中国小说家的通病”。由此可见,贝岭认为《兄弟》英译本在语言风格上大体上是忠于原作的。
加拿大《温哥华太阳报》及《渥太华公民报》评论人麦克马丁对《兄弟》英译文提出了最尖锐的批评:“《兄弟》这部小说最令人失望的是翻译。不过,也许翻译本身没有问题,而是因为汉语的特有语言风格(idiosyncrasies)使得英译者很难再现原作的微妙之处。另一种可能是余华的写作总是那么僵硬呆板。无论如何,这部翻译小说的风格呆板僵硬、假装简单得出奇(strangely stilted and mock-simple),像是我们在儿童寓言故事中读到的那种风格。”我们从该译评推知,麦克马丁很可能不懂中文,对余华小说的风格和写作手法也所知不多,因此对原作和译作作出了负面甚至苛刻的评价。由此可见,中国当代文学译作在英语世界的接受状况不容乐观。
通过上述书评考察分析,我们得出结论、提出若干思考如下:
第一,英美媒体和评论家普遍认为,《兄弟》运用荒诞、夸张的手法,直面、讽刺当代中国历史和社会现实,堪称宏伟之作,值得在美国翻译、出版并被阅读。《兄弟》之所以受到英美各大媒体的好评,不只是因为余华小说的艺术性(或谓文学性),更是因为这部作品“第一次正面去写时代”,即“正面强攻”社会现实(余华、张英,2005:9),具有强烈的“社会性、批判性和政治性”(高方、余华,2014:61-62),触动了美国人敏感的神经,吸引了他们的眼球,因而能在翻译市场普遍不景气的美国“受到高度重视和热烈评价”。
第二,在多为蜻蜓点水式的译评文字中,我们看到英美评论界总体上肯定罗鹏、周成荫译作的质量和语言风格,但也有评论家(吴芳思)指出他们对文学典故的处理不当,有的则认为译文“笨拙、充斥着陈词滥调”(卡伦·朗),“原作的‘遗音’被流失了”(杰斯·罗),“令人失望的翻译”(麦克马丁)。这些负面评价一定程度上会影响《兄弟》在海外的传播和接受。由此可见,中国文学作品要“走出去”,翻译既要忠实,更要通顺流畅,对译者的职业素养和语言能力提出了苛刻的要求。另一方面,大部分书评没有提及《兄弟》英译本的质量和语言风格,可见韦努蒂(Venuti,1995)观察到的“译者的隐身”在当今美国仍是一个普遍现象。在这种轻视翻译的大气候下,翻译是卡萨诺瓦(Casanova,2010)所说的“奉献”(consecration),因此我们不能对译者过于求全责备。
第三,学术性刊物面向的专业读者是目前中国当代文学在海外的主要受众,包括中国文学文化研究者、该领域的大学教师、研究生等;普及性媒体主要面向对中国当代文学有兴趣的大众读者。中国文学要想真正“走出去”,除了依靠海外的“小众”专业读者,最终必须吸引大众读者。这是急需解决的一大现实难题。
最后,我们认为,通过书评可以大致了解英美对《兄弟》的评价、接受情况,但如要深入细致地考察其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传播与接受,一个更有效的方法是运用布尔迪厄(Pierre Bourdieu)的场域理论和拉图尔(Bruno Latour)等人的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重点分析译本的生产、出版与传播过程,从而为中国当代文学“走出去”提供有益的启示(参见汪宝荣,2014a,2014b)。
[1]Anonymous.Brothers:Briefly Noted[J].The New Yorker,2009(47):69.
[2]Anonymous.Review ofBrothers[J].Bookmarks,2009(3):37-39.
[3] Anonymous.Review ofBrothers[J].Kirkus Reviews,2008(24):1277.
[4]Anonymous.Review ofBrothers[J].Publishers Weekly,2008(47):37.
[5]Aw,Tash.Brothers Divided by a Woman[N].The Daily Telegraph,2009-05-16(24).
[6]Barboza,David.A Portrait of China Running Amok[N].The New York Times,2006-09-04(E1,E7).
[7]Bei Ling.Love in the Time of Capitalism[N].Washington Post,2009-02-19(Books 19).
[8]Casanova,Pascale.Consecration and Accumulation of Literary Capital:Translation as Unequal Exchange[M]//M.Baker.Critical Readings in Translation Studie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10:285-303.
[9]Christ,Ronald.On Not Reviewing Translations:A Critical Exchange[J].Translation Review,1982,9(1):16-23.
[10]Corrigan,Maureen.“Brothers”Offers a Sweeping Satire of Modern China[N].National Public Radio,2009 -02-10.
[11]Dixler,Elsa.Paperback Row:Review ofBrothers[N].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2010-01-10(20).
[12]Ehrenreich,Ben.Brothers:A Novelby Yu Hua[Review][N].The Los Angeles Times,2009-02-01.
[13]Fish,Isaac S.Talking about His Generation[J].Newsweek(International Edition),2009(13):48.
[14]Graham,Renée.In a Sprawling Satire of China,a Bit of Sweetness and Light[N].The Boston Globe,2009-02-04.
[15]Hughes,Brendan.Yu Hua’sBrothers[Review][EB/Ol].Words without Borders,2009.[2015 -01 -21]http://wordswithoutborders.org/book-review/yu-huas-brothers.
[16]Johnson,Ian.For This Writer,China is an Open Book[N].The Wall Street Journal,2009-02-19.
[17]Long,Karen R.Energized,FunnyBrothersby Yu Hua Satirizes Chinese Life[N].The Plain Dealer,2009-02-22.
[18]Lovell,Julia.Between Communism and Capitalism[N].The Guardian,2009-04-18.
[19]McMartin,Pete.Modern Asian Fable;The New China Takes a Cream Pie in the Face[N].Vancouver Sun,2009-02-28(7).
[20]McMartin,Pete.Oh Brother!Review ofBrothers[N].The Ottawa Citizen,2009-05-08(B4).
[21]Mishra,Pankaj.The Bonfire of China’s Vanities[N].The New York Times Magazine,2009-01-25(20-25).
[22] Munday,Jeremy.Introducing Translation Studies(2nded.)[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2008.
[23]Quan,Shirley N.Yu Hua:Brothers[Review][J].Library Journal,2009(2):68.
[24]Ramzy,Austin.Oh Brother:Review ofBrothers[J].TimeInternational(South Pacific Edition),2009(9):44.
[25] Rea,Christopher.Review ofBrothers:A Novel[EB/OL].MCLC Resource Center Publication,Oct.2011.http://u.osu.edu/mclc/book - reviews/brothers/.
[26]Row,Jess.Chinese Idol[N].New York Times Book Review,2009-05-08(BR15).
[27]Seaman,Donna.Review ofBrothers[J].Booklist,2008(8):23.
[28] Urquhart,James.Review ofBrothers[N].Financial Times,2010-05-06(17).
[29]Venuti,Lawrence.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A History of Translation[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1995.
[30]Wood,Frances.Baldy and Co:A Peep at China’s Get-Rich-Quick Society[J].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2009(31):19.
[31]Yu Hua.Brothers:A Novel[M].Eileen Cheng-yin Chow & Carlos Rojas(trans.).New York:Pantheon Books,2009.
[32]苍狼.给余华“拔牙”[M]//杜士玮等编.给余华拔牙:盘点余华的“兄弟”店.北京:同心出版社,2006:19-22.
[33]陈思和.我对《兄弟》的解读[J].文艺争鸣,2007(2):55-64.
[34]杜士玮,许明芳.给余华拔牙:盘点余华的“兄弟”店[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6.
[35]高方,余华.“尊重原著应该是翻译的底线”——作家余华访谈录[J].中国翻译,2014(3):59-63.
[36]郭建玲.异域的眼光:《兄弟》在英语世界的翻译与接受[J].文艺争鸣,2010(12):65-70.
[37]姜智芹.西方人视野中的余华[J].山东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10(2):3-10.
[38]杰斯·罗.中国偶像[J].上海文化,2009(6):41-42.
[39]刘江凯.当代文学诧异“风景”的美学统一:余华的海外接受[J].当代作家评论,2014(6):134-145.
[40]汪宝荣.葛浩文英译《红高粱》生产过程社会学分析[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4a(12):20-30.
[41]汪宝荣.资本与行动者网路的运作:《红高粱》英译本生产及传播之社会学探析[J].编译论丛,2014b(2):35-72.
[42]王侃.《兄弟》在法语世界[J].文艺争鸣,2009(2):117-122.
[43]王侃.《兄弟》内外(上)[J].当代作家评论,2010a(5):40-57.
[44]王侃.《兄弟》内外(下)[J].当代作家评论,2010b(6):40-52.
[45]余华.兄弟(上)(下)[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2006.
[46]余华,张英.余华:《兄弟》这十年[J].作家,2005(11):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