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民国武侠小说中的宗教人物形象

2015-03-20 07:16任传印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8
武陵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审美意蕴艺术特征

任传印(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8)

论民国武侠小说中的宗教人物形象

任传印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8)

摘要:佛道文化向来是武侠小说的重要资源,民国时期的社会转型语境中,武侠作家对宗教亦有借鉴,塑造出不少佛道人物形象。就审美意蕴而言,宗教人物形象传达了宗教思想,同时对儒家德性、民间伦理、现代观念等有所兼容;从艺术性来看,宗教人物形象除少数较有立体感外,其余多具有扁平化、符号化、模式化等特征。从文学史视角来看,该形象群总体多保守,有承前启后的作用。

关键词:民国武侠小说;宗教人物形象;审美意蕴;艺术特征

作为中国文学队伍中的“特殊兵种”,武侠小说的兴起归根受到历史上“侠”的影响。从前秦至汉代,重要历史文献如《韩非子·五蠹》、司马迁的《史记·游侠列传》、班固的《汉书·游侠传》等,皆对此类人物有记载评议[1]。陈平原指出,东汉以后的游侠已不再进入史家视野,转而以某种值得称许的精神气质进入文学创作,故有唐代侠文学及后续绵延[2]6。随着佛教入华和本土道教的发展,具有宗教身份的武侠人物出现在武侠小说中,其审美意蕴与艺术特征也逐渐丰富。

民国武侠小说趋于现代转型,在承继传统之时渐生蜕变,大致分为20年代和三四十年代两个阶段,前阶段主要作者有平江不肖生、赵焕亭与顾明道等,后阶段的作者以还珠楼主、白羽、郑证因、王度庐、朱贞木等为代表。他们有的在作品中强化人生思考,有的顺应文化市场凸显娱乐取向,由此影响艺术风格[1]。他们对侠文学传统、释道儒思想有所借鉴,塑造出不少佛道人物形象,文化转型语境使其审美意蕴和艺术特征表现为新旧交融。笔者分别从佛教人物、道教人物的塑造,以及该类人物形象创作的守成与创新等方面探讨其在武侠文学史上的价值。

一、佛侠与武僧

现代心理学发现,人的两大基本欲望是攻击欲和性欲,两种欲望不断寻求文明形式获得宣泄,达到生命的相对平衡。从文学满足人之心理欲求的角度说,武侠文学侧重宣泄攻击欲,言情文学则对应性欲,两方面亦有融合[3]。应该看到,如果武侠小说对攻击欲、性欲只有浅层次的迎合,不仅无法通过伦理法则的准入,也难给读者带来值得认可的审美愉悦。也正因此,中国侠文学积淀着以“自由”与“兼爱”为内核的价值诉求[4]55,与此相关的是宗教人物形象不断进入作品,乃至形成一定的人物群像、主题思想与叙事模式,如高僧出场主持江湖斗争的正义性,浪子皈依佛门忏悔罪孽并得成正果,剑侠合理复仇后化为游方道人,和尚化解恩怨后飘然离去等,实质是在宣泄人之攻击欲与性欲、维护小说娱乐性与故事性的基础上,借宗教人物增强思想容量、精神品位和审美价值,或秉承传统文论之“文以载道”,或近乎蔡元培先生的“美育”,或暗合弗洛伊德的“升华”[5]。

但这并非宗教人物形象的全部,宗教复杂的现实形态与武侠文学的虚构性意味着这个群体中有庸人与恶人,有孤苦者仰赖宗教求生,有犯罪逃脱者皈依出家,亦有贪财劫色者乔装修道。与传统侠文学相比,民国武侠文学逐渐转型,现代意识颇有体现,具体到佛教人物形象,虽然寓意有变,然总体未出离传统格局。根据笔者的梳理,大致可归为佛侠与武僧两种类型,前者是传达佛教终极关切意蕴的人物,既有出家僧尼,也有在家信徒,他们主要以宗教精神、宗教伦理主导江湖价值判断,多数身怀异能,实质上为世间斗争提供净化超脱的信仰。如果说佛侠重在“佛”,以价值理性驾驭技术理性,武僧则落脚于“武”,以技术优势支持小说的戏剧性冲突和江湖叙事,有时还伴有对价值理性的冲击。

佛侠形象基本有“静态”和“动态”两种。静态类型的佛侠形象的宗教精神、伦理诉求、武功神技在叙事中稳健鲜明,是人生意义的裁判者或引领者,类似于传统社会的“国师”。如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智远禅师和了因师太以师兄妹相称,皆有慈悲之心和神异之能,救护明末旧臣朱继训夫妇未果,尽力保护了他们的儿女,此过程虽然是宗教伦理、江湖侠义、反清复明的民族思想等多方面内容的杂糅,但最核心的是佛家的宗教人格。另外智远禅师还在南岳衡山降服了左道术士万清和,使之改邪归正,同样彰显了宗教精神与修行实践,主导着作品的伦理价值建构。再如峨眉山伏虎寺开谛和尚,不仅经常慈悲说法,还收养猴子带来的孤儿方绍德,言谈颇有禅门机锋:“小子不要迷了来路,暂且随老僧过度些时,再给你一个安身之所。”[6]521-522他以慈悲智慧和神通异能将方绍德抚养成才,机缘成熟时,以此化解方维岳无嗣之忧,最终安然往生,与佛教的菩萨道相契。《江湖大侠传》中,性清头陀讲述师祖慧猛法师的传奇故事,为维护汉地佛教命脉,他赴京城与外道斗法,后来在昭庆寺点化小和尚开悟,这位看似衣冠不整、放浪形骸、神秘兮兮的怪僧,其实是道行高深的成就者,其核心的人格特征即佛家之悲智精神。平江不肖生堪称民国武侠之开拓者,塑造此类佛教人物形象相当多,笔者不再赘述。

北派代表作家郑证因的《鹰爪王》也塑造了典型的静态类型佛侠。虽然小说的矛盾主要围绕淮阳派掌门王道隆与凤尾帮帮主武维扬展开,但江湖叙事的暴力美学与娱乐性往往导致宏大的“集团作战”,双方都聚集各自的同道,以正邪二元对立为基础斗智斗勇。在此背景下,小说中的尼师慈云庵主几乎与王道隆同时出现,彼此协作渡难关。与平江不肖生简要勾勒的传记式写法不同,郑证因多用肖像描写、心理描写、言行描写等手法,从多个侧面刻画尼师立体丰富的性格特征,她既有出家人隐忍宽容、慈悲不杀的宗教修养,也有临危受难、智慧历险的神技异能,而且能够凝合全书脉络,与王道隆所主张的江湖侠义道和谐共振,充分彰显佛家的宗教精神。与慈云庵主相关的还有铁佛寺的多指大师,她吩咐俗家弟子简云彤率船队进入凤尾帮水域,在凤尾帮遭受官军围捕时,指挥简云彤的船队脱险,这不仅推进江湖叙事,而且包含了佛家人物的价值立场,与慈云庵主的宗教人格、王道隆的侠义道也遥相呼应。

动态类型的佛侠形象普遍经历性格和心理上的深度嬗变,或是弃俗向佛的皈依扬弃,或是由迷而悟的渐修提升,或是舍屠刀而入佛门的顿悟忏悔,相对静态类型佛侠形象的神秘幽深与模式化特征,动态类型佛侠形象呈现出生命俗性与佛性的冲突、融合,富有张力的成长历程与意义蜕变比较真切生动,审美意蕴更丰富。如《江湖大侠传》中性清头陀的师父,即侍候慧猛法师的小和尚,他开始侍候法师的时候是迷惑乃至被动的,到后来不自觉受到法师的机锋棒喝乃至猛辣钳锤,不经意在进食作呕的契机中开悟,修行方得登堂入室。不过,平江不肖生叙事较多运用全知视角下点到为止的客观勾勒,因此很难将人物性格充分展开,所以仍然比较扁平和简单。还珠楼主的浩大长篇《蜀山剑侠传》亦有很多动态类型的佛侠形象,如笑和尚拜苦行头陀为师,餐霞大师、玉清大师礼敬优昙大师,邓八姑参悟枯禅等,只是作者写法与平江不肖生相似,人生转折之际往往着墨不多,未曾深入展开。朱贞木的《七杀碑》堪称北派经典,有位乌尤寺的方丈破山大师,他早年与爱妻闯荡江湖、争斗杀伐,号称“巫山双蝶”,后因与当时乌尤寺的方丈有交情,夫妻常相会于此,渐受佛法熏习而有气质转移:“这当口,黑蝴蝶隐身乌尤寺,常常受到寺中方丈佛法熏融,感觉本身杀业太重,已有出家之想。”[7]随着妻子红蝴蝶的病逝及老方丈的圆寂,黑蝴蝶便皈依三宝,以老方丈所赐之“破山”为号。叙述者以全知视角直接援引佛家义理,谈论人生情关之难过,因果之不虚,更增终极关切意味。从闯荡江湖的黑蝴蝶到觉悟的破山禅师,佛教体验和审美体验较丰富,人物性格趋于立体。

武僧形象虽然较单纯地服务于暴力美学叙事,但也有“世俗”与“邪恶”两家。所谓“世俗”,即人物主要体现出江湖叙事中常见的恩怨复仇、攻斗杀伐性格,几乎无异于非宗教信仰者,或者说此类人物本非着眼于宗教意义而塑造。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的朱复、胡舜华、朱恶紫三人,虽投奔智远禅师和了因师太,但并未形成真实稳健的佛教性格,而是伺机等待复仇。无垢僧之所以皈依佛门,乃是比武失败后心灰意冷的逃避之举,并非真信仰者发心求了脱生死。《江湖大侠传》中的惠清和尚与《侠义英雄传》中与王乐林比武的少林僧空海和尚,他们完全是以江湖伦理来处理纠纷,并无宗教立场。朱贞木《七杀碑》中,前来助阵杨展夫妇的七宝和尚,基本上是插科打诨的小丑式人物,虽然推进叙事进程,而且丰富小说的文化意蕴,但与宗教意义并无多少关联。总之,武侠小说的娱乐性、通俗性与价值诉求往往以二元对立模式展开,这种并无特定性格的世俗性人物虽有某些意味,然价值建构特色不彰,在诸多作品中也缺乏影响力。

比较多的是与佛侠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的邪恶武僧。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中红莲寺的当家知圆和尚,借佛地掩藏贼窝劣迹,他修造地窟、劫掠纵欲,最终被江湖游士陆小青和政府官员卜巡抚发现,在大火焚烧中受到江湖伦理、民间道德、官方律令等多方面的共同谴责。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五台派及其助阵者如慈云寺的法元、晓月禅师的弟子病维摩朱洪、毒龙尊者及其师父叱利老佛等皆以佛家名号标榜,实际与践行江湖道义的峨眉派及相关佛家人物形成鲜明对比,他们或劫掠奸淫,或自私害人,或狠毒阴险,或彼此倾轧,总之无不因冲破道德底线而令人嗟叹,完全与宗教名号背离,最终受到作者叙事伦理的规约。再如顾明道的《荒江女侠》,那位受到净真长老教导而出家的宏光和尚,与前述之知圆和尚相似,且犯戒作恶更胜,他先设计杀死师父,篡夺宝林禅院大权,修建地窟满足个人私欲,还不时外出行凶,最终被女侠宋彩凤、云三娘等惩处,印证因果不虚。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武僧形象难葆特定的性格内涵,更不必说彰显宗教精神,但武侠小说总体的意义诉求,即邪不胜正的二元对立结构及价值建构,往往使这类人物最终被佛侠形象的宗教信仰规训,故而在根本上反证作品的意义诉求。

二、侠义道与江湖道

武侠作家对佛、道大多无意深研,创作亦非弘传教理,而是在宗教“家族相似”的意义上予以文学式借用,因此宗教人物有类同特征。道教人物形象亦可归为侠义道与江湖道两种,前者多具超凡武功,而且融合江湖侠义、民间道德和官方价值来彰显宗教信仰;江湖道与武僧类似,可以说是江湖世界中没有特定文化性格的技击者,亦有怙恶不悛者,往往反衬作品的价值导向。

侠义道分为静态性格人物与动态性格人物两种,静态性格人物多以德高望重者现身,人格高度稳定,修为与武功皆深湛,影响其他人物命运与整体叙事进程。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中的笑道人就很典型,他收柳迟为徒,传以吐纳打坐之法;救护跌下山洞的杨天池,谆谆教诲之;点化青年向乐山惩处谋杀哥哥的畏罪逃亡者;与黄叶道人、铜脚道人合作降妖除怪,乃至力图反清复明等,可谓全书线索人物。笑道人的性格有江湖道义伦理、爱有等差、传统华夷之辨等民间观念或儒家道德,但终究以道教宗教人格为底色。《侠义英雄传》中在家修道者陈乐天与韩大爷论人生苦乐、终极意义,深刻生动、亲切有味的对话强化了陈乐天性格的宗教意蕴与审美价值,神奇的道教法术满足读者的好奇心,也折射出宗教的神秘特征。

与平江不肖生笔下的笑道人相似,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中有位醉道人,二者不仅名字相似,性格内涵与艺术特征也接近。笑道人以笑容为标志,醉道人以携带酒葫芦、酷好杯中物而为人所识,至于其盟友如峨眉派齐漱溟、妙一夫人等,道教色彩更浓,作者让他们将宗教德性与积修外功相结合,以此达到武侠小说娱乐性与思想性的融合。郑证因的《鹰爪王》塑造了具有宗教身份的武林前辈铁蓑道人,他对两派纷争相对疏离,但又适时协助淮阳派王道隆脱困,尤其在十二连环坞面临官军围剿时,他颇为客气地说服朝廷军官,使淮阳派幸免于难,道人以宗教性格兼容官方利益与民间江湖伦理,折射出道教的现实生存法则和价值立场。需要指出的是,静态性格人物多由简要勾勒而来,普遍缺少对宗教环境、宗教体验、宗教心理、宗教情感之深度刻画与传达,神秘且遥远,限制了人物形象的审美价值和文化意蕴。

较之静态性格人物,动态性格人物的侠义道有更丰富的人生轨迹和心路历程,给人更多真实感和立体感,不仅彰显宗教信仰导向,更重要的是以正邪交替、善恶转变表现人生意义的自觉。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中改邪归正的万清和,他开始在茅山学道,因心术不正被驱逐,后在家中自修法术,试图祭炼婴孩以成就神功,在获得朱复、胡舜华二人并试图加害时,妻子王氏出于私人情感极力救护,万清和顾及夫妻情感与孩子的诚意,亦有不忍。此过程中,小说对万清和言行及心理的描写显示出人性的真实与复杂。后来他衡山作法,遇到智远禅师,才真正受教而转变为弃恶从善的道教信仰者,并为化解恩怨和行侠仗义前去救护杨赞廷等人。从践踏道德底线的恶人变为道教徒,万清和彰显了道教的人生意义和审美理想。《江湖大侠传》塑造了曾彭寿的亲戚成章甫,曾家受害被难,他想方设法协助外甥曾服筹复仇,彰显民间侠义精神。在杀死元凶朱宗琪且占据四土司之领土后,成章甫全身隐退,正如他对曾服筹所说:“如今你的仇也报了,妻也娶了,立足之地也有了,算是我的心事也完了。好自为之!在这地方,子子孙孙可以保守,没人能奈何你。我幸遇名师,略能了解道中玄妙,从此我当去努力我的事业,不能再顾你了。”[8]成章道人的轨迹鲜明体现了中国文化儒道互补的心理特征[2]167。

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是道教题材小说,皈依玄门的峨眉弟子络绎而来,最重要者是“三英二云”与“峨眉七矮”,不过作家重在营构上天入地、山间海底的奇幻空间,展示剑仙斗法、正邪交锋的故事,渲染妖邪挑战、情欲诱惑等修道历险场景,故多以简要的全知视角描述其转变,缺乏真实深刻、生动具体的审美意境,但也有少数描写富含宗教体验和审美价值,如宝相夫人脱离魔劫的修炼过程,真切神奇的生命体验与造境描写相融合,若无宗教修养和卓越想象,莫能为之。不必讳言,武侠小说对故事性的重视往往大于人物塑造,宗教皈依和意义嬗变多服务于整体叙事需求,难以真正融入人物命运,限制了其性格内涵与审美价值。

与侠义道相比,江湖道的宗教和伦理色彩很淡,其叙事功能大为强化,主要有世俗化与邪恶化两类,后者数量更多,性格更为鲜明,不过两者的区分也难以泾渭分明,有时还互相转变。世俗化的江湖道在平江不肖生小说中比较多,如《江湖奇侠传》中干涉崆峒派并救护钱素玉、万清和等人的排教首领李金鳌,秉持江湖世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恩怨分明、礼尚往来的民间伦理,宗教色彩很不明显。《侠义英雄传》中被孙福全打败的东北道人“盖三省”:“据一般人传说,盖三省原是绿林出身,因犯的案件太多,又与同伙的闹了意见,就到吉林拜了一个老道人为师,出家修道。其实修道只是挂名,起居饮食全与平常人无异。”[9]本质上完全是民间草莽习气与江湖做派的杂糅,丝毫不涉及道教信仰。

更有甚者是由世俗转入邪恶之流的,如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侠传》中笑道人所收俗家弟子戴福成就是典型。戴福成拜师修道源于偶然见识到笑道人的神力,所以世俗功利追求浓厚,缺乏宗教超越精神。正如他求拜道人时所言:“弟子原是在四川做盐行生意的,近来改了业,帮人做骡马生意。这种生意,劳苦就劳苦极了,出息是一点儿没有,仅能糊口不饿死。所以见了师傅这样的道法,情愿不做这苦生意了,学会了道法,自然不愁衣食。”[6]334笑道人考虑到戴福成昔日掌柜刘晋卿的情面,收之为徒,授之以道教伦理和修行方法,但戴福成的功利性格无法真正领会和消化所学,在宗教理想极为缺失的情况下,道术小有成就便劫掠享乐,最终因触犯民间道德和官方法律被笑道人训斥且驱逐:“道家其所以需用法术,是为救济人,以成自己功德的。是为自己修炼时,抵抗外来魔劫的。谁知你倒拿了这法术,下山专一打劫人的财物,造成自己种种罪过。”[6]344小说对戴福成的言行与心理描写,尤其是兴心入道、修道堕落、被逐后悔等转捩点的描写真实生动、细致入微,有较好的艺术效果乃至人性批判意蕴,笑道人的训斥不仅是基于宗教伦理对戴福成的批评,也是对江湖世界暴力叙事的间接制衡。如果说戴福成是善恶混合、贪财享乐的动态性格,小说中通奸害人的妖道潘道兴则是有鲜明邪恶性格的静态人物:“潘道兴略懂得些邪术,并会几手拳脚,性情凶悍异常。时常在赌场里,喝得大醉,与同赌的相打,谁也不敢惹他。”[6]216他与欧阳继祖的填房妻子毛氏通奸,屡次迫害欧阳继祖的儿子欧阳后成,还用邪术破坏欧阳后成母亲的尸骨以绝后患,确无善根,后来笑道人指点欧阳后成学法和报仇,彰显儒家孝道伦理与道教精神。

或许是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浓厚的道教色彩使然,此类静态邪恶道人更是接踵而至、此呼彼应,只是小说对故事性、斗争性、戏剧性的渲染铺排很大程度上让人物的道教身份形式化,乃至成为有名无实的标签。他们大多以“道装男子”等类似描写点到即止,其性格、言行、心理、武功法宝等与此并无实质性关联,因此江湖道的邪恶性格具有模式化和类型化特征,典型性和艺术性均有不足。此外,郑证因的《鹰爪王》比较突兀地塑造了玄都观道士李培基,他于深夜手持宝剑威逼良家妇女,要对方献出紫河车,实乃丧尽天良的恶道,因此受到清风堡堡主万柳堂的跟踪惩处。从小说整体叙事进程看,万柳堂降服李培基有些偏离主线,但符合侠义道人物性格,而且由此获得天罡地煞剑,为十二连环坞的决斗做好铺垫。

总体而言,与武僧形象相似,江湖道人物本身不具有明确的性格内涵和文化意蕴,邪恶性格更是反道教精神而行。但如果从艺术辩证法的角度来考量,此类人物的性格及命运变化,尤其是邪恶之流终受惩处的类同结局,无不以审丑的方式反衬侠义道宗教人格的美好,从根本上导向武侠小说的宗教伦理建构。

三、文学史观照:守成中的创新

在分述佛教人物形象与道教人物形象的基础上,笔者将宗教人物形象置于武侠文学史乃至现代文学史的视域中,先进行此类形象的纵向比较,同时兼顾佛、道两类形象的横向比较,探讨其规律与价值,分析其所以然的原因。

首先,民国武侠小说的宗教人物形象数量很多,但总体呈现保守态势,在文本中的意义无根本变化,虽然也有世俗性宗教人物参与江湖叙事,但核心价值是以宗教伦理和智慧制衡暴力叙事,对潜意识层面的攻击欲等予以有效转化。只要武侠小说宣泄感性欲望的基本定位没有改变,就难免需要宗教人物形象为这种原始心理提供便捷有效的资源和智慧支撑,古代之《水浒传》《济公传》等如此,后来的港台新武侠小说如金庸的《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等如此,当今大陆新武侠小说如凤歌之《昆仑》《沧海》等亦然,这固然与武侠小说所处的历史背景、深层心理学动力、大众文化品格、中国传统文化的基本格局等有关,同时也说明佛道信仰及儒家道德、民间伦理等传统资源的价值,对中华民族现代化进程中的精神世界建构有持续的支援作用,正如宗教哲学家保罗·蒂里希所指出:“宗教是人类精神生活所有机能的基础,它居于人类精神整体中的深层。”[10]

若进而就佛、道人物形象比较而言,佛教人物形象总体多于道教人物形象,这与作家具体的宗教因缘有关,民国时期佛教复兴而道教式微的形势也有影响。更深层来说,在儒学颓势、西学强劲、社会转型、意义重构的语境中,佛教可能比道教有更多的创造空间。佛教无我之慈悲与智慧不仅可化解江湖叙事之戾气,亦可在超越世俗的意义上提供入世精神,尤其是大乘佛教人格理想的审美潜质;道教虽也有必须恪守的基本戒律和积修外功的要求,但修仙长生与出世色彩稍多。另外需要指出的是,现实的佛、道二教固然有别,武侠小说中的佛教人物形象与道教人物形象则既有宗教类别的不同,如修持方法和宗教理想的差异,也存在性格上的融通与杂糅。如《江湖奇侠传》中的智远禅师志在飞升,道教的刘福通与之唱和,道家的吕宣良又名“金罗汉”;《蜀山剑侠传》中,白眉禅师、优昙大师等与道教的齐漱溟、妙一夫人等共战五台派妖邪,佛道汇通之意明显。有时候还有儒家文化、江湖伦理的渗透,如《鹰爪王》中慈云庵主的佛教伦理与王道隆的江湖侠义道在危难中求同存异。这种文学意义上的杂糅性格在武侠创作中颇有传承,可以说是宗教人物形象的基本特色,同时也导致人物缺乏信仰意义上的深度与独特。之所以如此,直接成因是作家的创作立场和宗教修养,同时传统之三教融合思想、武侠创作积习、一人多信模式[11]、中国文化的综合性思维等因素亦有影响。

总体而言,宗教人物形象是武侠小说乃至现代文学中的保守性力量,积存着重要的传统资源、智慧与价值,与全面反传统的激进文学与文化思潮相平衡,西学之科学、民主等现代思想亦难以简单否定之,因此有助于中华文化的稳健发展。

其次,保守之中有创新。与古代农耕社会中武侠小说的宗教人物形象相比,民国武侠小说处于东西文化碰撞、民族矛盾尖锐、现代社会转型的复杂语境,因此逐渐有某些现代转变[12],宗教人物形象的审美意蕴也趋于丰富,对传统有不同程度之创造性表现。如《江湖奇侠传》和《江湖大侠传》对神秘主义和宗教体验的敬畏暗含着信仰可能;《蜀山剑侠传》多种形态的正邪斗法、玄门修仙、超劫克难等非天方夜谭,而是融入了作者追求人生情爱自由、不屈从侵略者之淫威等真切人生体验,张扬现代人文主义精神、正义追求和民族气节[13-14];《鹰爪王》以王道隆、慈云庵主等人表现江湖侠义道和平等意识。这与现代理性精神、人文立场、荒原意识、终极眷顾、神秘憬悟等人生体验多有契合,是传统宗教的现代转型,也是以佛、道为支点对中华民族深沉的文化基因予以审美式、通俗化的激活,在武侠文学与文化史上有进步意义,后来金庸返本开新,其作品风靡华人世界也是顺势而为。

守成中兼有创新不仅体现在宗教人物形象的性格内涵上,也关涉到其艺术特色。陈平原指出,武侠小说之可读性,亦即其通俗性与娱乐性,主要源于两方面:一是程式化的手法、规范化的语言及单纯明净的故事结构;二是价值判断明了且与大众文化相契合[2]198。袁良骏以作品最多、影响最大的还珠楼主为例,指出《蜀山剑侠传》固然有超群之处,如想象力丰赡诡谲、矛盾设置精彩有序、风景描写语言优美等,然而过多编造、嗜杀诲淫、逃避现实等缺点也很明显,损害其价值[15]。具体到宗教人物形象的塑造,武侠作家确难出离通俗化格局。主要表现为对传统艺术手法之承继,如全知视角、传记写法、说教意味、二元模式等,因此无论男女老少,不拘善恶正邪,如智远禅师、了因师太、沈栖霞道姑、陈广德天师、李培基恶道、五台派诸多妖邪等,大多存在模式化、观念化、扁平化、符号化、怪诞化等特点,在深度心理描写、宗教体验、性格刻画等方面突破不多,尤其对传统宗教经验与时代生存体验的对接、宗教皈依者的心灵嬗变开掘较少。如果民国武侠作家能对具有终极意义的佛道修持多有体证,进而以艺术才思将之转化为能与现代读者相契的审美体验,也就不必过多沿袭传统神怪式的人物塑造,亦不会因此受到当时新文艺评论家如茅盾、郑振铎等人的严厉批判[4]151。同时较之古代创作,民国武侠作家的宗教人物形象塑造在心理描写、武功想象以及自然风景审美、地域文化书写、神秘美的传达等方面,亦有值得称道的创新探索,对后来港台武侠及大陆新武侠的宗教人物形象塑造乃至整体创新,皆有带动。至于佛教人物形象与道教人物形象之间的艺术性区别,并无特出之处,这既与佛道两家人物形象性格之杂糅类同有关,也与武侠文学的大众品格有关。

总体而言,在民国社会转型和意义重构的语境中,武侠小说中的宗教人物形象不同程度地以宗教意蕴和大众审美激活传统宗教资源,充实作品的侠义精神,彰显意义诉求。同时,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性,宗教人物形象都偏保守而少新意,这既与作家顺应传统观念和大众文化消费心理有关,也源于佛道信仰体系的坚实积淀。中国的现代化进程是复杂和长久的,从文学担承意义创造的角度说,彰显启蒙理性与审美价值的民国新文学、新形象固然有新气象,在保守中徐徐创新的宗教人物形象亦有返本开新的精神价值与创作风格,至今仍是重要的创作镜鉴。如果当代武侠作家的宗教修养与艺术造诣不断提升,进而与时代人生对话融通,我们便有可能看到更为精彩的宗教人物形象现身江湖,接续传统经典,祛除现代迷雾,契机如理,重铸功夫,应读者之心性而生觉解,化中华之梦想以集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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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袁良骏.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的成败得失[J].黄河科技大学学报,2002(4):53-60.

(责任编辑:田皓)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9014(2015)02-0097-06

收稿日期:2014-12-10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早期全球化语境与近现代中国文学重塑‘中国形象’研究”(12YJA751023)。

作者简介:任传印,男,山东夏津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在站博士后,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宗教文化。

Study on the Religious Characters in Martial Arts Novels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

REN Chuanyin
(School of humanit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28, China)

Abstract:The Buddhist and Taoist culture has always been an important resource of martial arts novels. During the social transition in the Republic of China,martial arts novelists also have reference to religion in shaping many religious characters of Buddhism and Taoism.In terms of the aesthetic implication,religious characters convey religious thoughts,and can be compatible with Confucian virtues, folk ethics,and modern ideas.From the artistic point of view, apart from some religious characters that are more three-dimensional,the rest are usually flat,symbolic and stereotyped. Religious figures in martial arts novels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are generally conservative,serving as a link between the past and the future in the literary history.

Key words:martial arts novels during the Republic of China;religious figures;aesthetic; artistic characteris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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