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国旗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如果以回望的方式来审视自上世纪70年代末以来三十多年西方文论在我国的发展情况,我们会发现,新时期之后我国文论出现了非常明显的“西化”倾向。今天,在高校课堂上、学术会议中、学术论文撰写和毕业选题等方面,我们所看到、所听到、所熟悉的基本上都是西方文论。可以说,在当下我国文艺理论界,西方文论已经完全构筑起了它的话语霸权,它在包括中国古代文论和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内的中国文艺理论研究苑地中赢得了一家独大的地位。然而,西方文论毕竟是来自西方的理论,它有着与中国文艺实际截然不同的出生背景,无法也不能全然解决中国的问题。因此,以反思与批判的视角,重新审视新时期以来西方文论在我国所产生的学术影响,剖析其被过高看重的历史原因,对尽快扭转我国文论过于“西化”的不良倾向,使文艺理论早日回到正确健康的道路之上,切实推进我国当代文艺理论体系的早日形成,都是非常有价值与意义的。
纵观新时期之后文艺理论界对当代西方文论的接受情况,笔者认为,存在着非常严重的倒错现象。这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个是时间上的倒错,一个是理论自身的倒错。首先,从时间上看,我国文论界对西方文论的大规模引介是从新时期以后才真正开始的。一旦解除了人们思想上的禁锢,尤其是随着中西交流与交往的放开,同时也为了切实走出过去单一以反映论为主导的文艺理论模式,中国学人便饥不择食一股脑地将西方从“现代”到“后现代”名目繁多的各种文学理论尽数拿来。就这样,在西方本来是近百年发生的文论的历时性迁移转换,在我国却在短短几年之中便共时性地译介了过来。这些文论对我国文论界的影响也是共时性的,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几乎搞不清楚新批评与俄国形式主义孰先孰后,搞不清楚现象学和存在主义究竟有着怎样的理论联系,这些文论就像是一粒粒美丽的珍珠,异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被人们毫无次序地串联在一起,嵌进学者们饥渴的大脑里。学界对当代西方文论的阐发也是五花八门,很多学者将这一阶段的中国文论称作“众声喧哗”或“杂语共生”,其兴也旺,其盛也大,热闹非凡,堪比五四时期的新思想解放运动。然而,正是这不顾一切的一股脑引入,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中西文论的历史性错位。“当英美新批评乃至结构主义等在西方已成明日黄花时,我们却正把它们炒得火热;当西方文化和文学批评已进入后现代主义时期,我们还在争论中国有无现代主义;而当我们引进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时,西方则又进入‘后现代主义之后’了”[1]10。其次,从理论自身来看,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一种没有现实社会基础的西方文论从其引入之后,就无法经得住实践的检验。由于西方文论本身针对的主要是西方的文艺问题,是对西方文艺实践和文艺思潮百年发展的理论总结,而中国既没有相应的创作实践,也没有相应的思想运动,尤其是长期单一化的理论模式的影响,这实际上必然造成西方文论的引入处于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尴尬境地,而勉强地拿来使用只能落得个不伦不类的混名。西方文论的精英化、专业化、技术化基础也使其理论的普遍有效性大打折扣,因此西方文论对中国而言倒有些像是小孩子手中的玩具,别人有的他也要有,抢过来再说,等到真正抢到手了,玩不了几下,便又弃之不顾了。由于中国没有西方文论生存的相应土壤,因此,当代西方文论中涉及到的许多理论问题,在中国的大地上很难得以印证,这种理论本身的错位注定了西方当代文论在中国可能只是一种知识输入,虽然花样多彩,但中看不中用,没有太大的应用价值。
不仅如此,由于以上两方面的倒错问题,当代西方文论的引入对中国学者而言,几乎一直都是一种夹生饭,看起来不错,吃起来伤胃。时至今日,我们似乎也没有真正找到消化它的正确方法,对于中国的文艺实践而言,它仍然还是另一套话语体系。中西文化存在差异,西方科学化、肢解分析式思维并不是中国学者的长处,中国学者更擅长的是整体系统性思维方式。绵延了数千年的中国思维、中国文化虽然在近代一度遭受西方文化的冲击,但这种土生土长的思想习惯却始终是中华民族的根基与灵魂,不是短短几百年就可以抹去的。如果说西方文化是在一种尚斗的、外视的、以求“真”为主的、线性思维的存在哲学下塑成的,那么中国文化则是在一种尚和的、内视的、以求“善”为主旨的、“象思维”的“伦理”哲学下孕育的。我国古代有着极为朴素的哲学文艺观,这建基于中国古代社会的农业性和宗法性。我国古代农业生产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要依赖于风调雨顺的自然条件,故中国古人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注重两者的和谐一致,而反映在文学理论的诗文评理论中则是一种天人合一、顺应自然的宇宙审美观,譬如在诗文评中占主要地位的“比兴”、“神韵”、“意境”、“物感”等范畴。因而我们看到,中国诗文评的理论内韵强调“温柔敦厚”、“教化”、“言志”等真挚诚笃不偏陷的境界,譬如孔子评价《诗经》“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等等,这是一种“人类情思之自然中正合乎规律而不致放肆邪僻的境界”[2]67。同时在中国宗法氏族家庭中,自周以来已形成一套以儒家忠孝为核心的道德伦理观念,强调臣子对君主、诸侯对天子的忠诚,子女对父母兄长的孝悌之情,强调对皇帝、祖先、民众公共意志严肃而敬重的感情等。它与西方的商业性、宗教性、开放性社会所偏重的人与自然对立,认识自然、征服自然的急切性,人与人、人与社会关系中个人价值的彰显,个人对自身命运的抗争、奋斗的悲剧意识大为不同,西方文论多崇尚科学精神以及知识论、认识论上的分析与肢解。
受中国古代传统感悟式直觉思维方式和辩证法思想因素的影响,中国古代诗文评的概念范畴往往是抽象与具体、概括与经验的统一,其内涵是确定性与多义性的统一,它异质于西方条分缕析的逻辑思维,它虽已经上升为理性,但仍不离感性,是中国阴阳哲学观的完美体现。阴阳相济是中国传统固有的思想,独阴不生,独阳不生,阴阳相济方生;同样,只有理性没有感性是为偏颇,反之亦然,只有两者兼具不偏不倚方能圆融通达。而西方文化则远远异于中方,因此,单纯地采取西方的文论体系来套用中国,明显是不会奏效的,当然也就难以从根本上解决好中国文艺自身的东西,久而久之,还会丧失自己。此外,中国人不必要一味地发展西方人理性的、单边的、极端的思维方式,相反,应当以自身的整体性、系统性、辩证性优势为基底,批判地吸收西方文化中为我所用的部分,将其糅合进中国古代阴阳合一的哲学、文化思维中来。由此来看,新时期以后逆自身传统优势于不顾地将西方当代文论全盘吸收过来,定然会难以消化,进而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中国文艺的实践问题。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当代西方文论倒错的深层次原因就是中西方文化与思维的根本不同。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最大的不同在于西方文化强调“事物在先”,而中国文化强调“心物相应”,这就造成西方往往将事物抽离、放大、研究到极致进而对其定性,以为抓住了事物的本质;而中国的思维方式则强调心物互应,重视整体圆润辩证地看待万事万物的发展变化。《易经》曾讲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种灵活而不失机巧的思维习惯,使中国人虽然缺乏西方的精确,但却比西方更接近真理。正如“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可言之美毕竟难以尽意,惟有再加上人的感悟之思才可能真正体会到美之最高境界。加之文学艺术本身的人文特性与中国人的思维习惯较为契合,因此,在文论美学等方面如果中国一味地追逐西方,不仅无法真正解决好文艺理论自身的问题,甚至还会使我们丧失自己原有的东西,给中国的文学艺术带来新的危机。而这样做更坏的结果则是:中国文论的被殖民和失语,或者说西方文化帝国主义的新胜利。
他人的东西没学好,自己的东西也丢掉了,这就是我们平常所说的邯郸学步现象。我国文论在新时期之后大量学习西方的现象,也犯了古人学步的毛病。对西方文化的崇拜,对自己文化的不自信,使中国学术界完全丧失了自我,心甘情愿地接受西方文化帝国主义的奴役和侵蚀。虽然以此方式中国文学理论在新时期以后实现了它的现代转换,但这种转换有着十分明显的西方殖民的痕迹,因为在这一转换过程中不仅中国古代文论资源没有很好地得以发展,而且具有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也越来越陷入尴尬的境地,造成了古代文论与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双重式微,而西方文论却一家独大的不正常现象。曾提出“重建中国文论话语”和“西方文论话语的中国化”论题的学者曹顺庆说,他提出这两个问题“并非‘单纯地只是因为中国人缺少自己纯粹的民族声音,感觉到一种耻辱,而力求发出一点响动’,而是因为明显地感到借来的鞋子总是难以合自己的脚。西方文论话语毕竟是在西方文学文化的土壤中产生的,它并不完全适合于异质文化的中国。简单地将西方文论拿来‘移植’套用的做法,夸大了西方文论的普适性,忽略了中西文化的差异,必然会导致我们言说无力、文论失语。或许有人会认为,实现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已经很难,若将西方文论话语与中国传统话语融合就更不可能了。在他们眼里,传统文论话语如‘活化石’,早已失去了生命力,在当今只能放在陈列室里供人评点欣赏。这种看法,笔者难以认同。事实上,古代文论话语犹如一座资源丰富的矿藏,里面固然有许多无用的杂质,但只要我们的专业知识达到精深,我们定能淘到无价的‘宝藏’,古代文论的现代转化和西方文论的中国化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在现代文学史上,王国维、钱钟书等人的成功实践就是证明”[3]。今天以回溯的方式来看,我们的确在新时期之后,忽略了我们自己的文论特色和根基。诚然,对西方文论的大量引入有对抗“文革”文艺的目的在,但显然这种对抗是过了头。我们需要向西方学习,但学习西方不能忘了自己。看看今天的中国学术界,学者们口中谈的是西方的理论,学生们崇拜的是西方的文明;在高校,西方文论课安排得满满当当,老师们讲得也头头是道,而中国古代文论课和马克思主义文论课,则被一压再压,或干脆被赶出了课堂;学术论文方面,以研究西方为荣,以研究古代文论与马列文论为耻,硕博论文中难得一见中国的东西。然而,我国文论研究却仍然保持着持续的繁荣,这种繁荣实际上只是西方文论研究的繁荣,是一种虚假的繁荣,是中国自身文论失语和式微的表现。
有学者在分析美国对西欧文化的渗透时指出:“在马歇尔计划执行前后,美国以援助为契机,利用中央情报局和各种文化载体在西欧进行了一系列公开或秘密的活动,包括文化炒作,其目的就是将援助和文化渗透结合起来,拉拢选民群,围剿西欧各国的左派,对抗西欧的共产主义、民族主义和其他反美情绪,最终实现西欧文化的美国化,在西欧建立符合美国意志的亲美政权。”[4]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从今天当代西方文化对中国影响的现实来看,我们正面临着“中国文化的西方化”这一事实,西方意识形态、文化价值观、生活方式等已慢慢走进年轻人的心中,渗入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现代社会已不同于以往相对封闭的社会,生产方式的转变已经使得大部分民众步入或是正在步入“小康”水平,在满足了最基本的需求即生理需求如吃饱、穿暖之后,他们需要有更多的幸福感,他们对文化的需求日益迫切。过去那种以继续提高人们生活水平为利诱的启蒙式的、教诲式的说教对于普通民众来说,早已丧失了原有的号召力,而过多的口号式宣传甚至已导致民众的逆反心理。今天人们更倾向于做自己愿意做的事,一种渴望“自由”,渴望获得尊重、被需要和自我实现的呼声越来越替代了基于生理需要的东西。西方世界正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开始采取一系列“暧昧”的传播途径兜售自己的制度、文化以及价值观。西方发达国家把全球“总生产”中的物质生产越来越多地转移到不发达国家和地区,而自己则主要控制着技术和文化资源优势,从而攫取“文化符号性剩余价值”,把全球“总生产”所创造出的总的剩余价值绝大部分占为己有。他们向不发达地区(东方)传输着西方的文化意识形态,使投机主义、一夜暴富、快餐文化、消费娱乐、奢侈品享受等这些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深入”人心。全球化和消费主义正横扫全球,今天穷学生和官二代、富二代一样能期待出国享受高等的教育资源,村民与城市白领同样可以收看各类娱乐选秀节目,大街上各行各业的人们不分贫富穿着相似,追求时尚,平凡人和明星都可以奔赴韩国做整容手术,“流浪汉”和科班出身的专门人才也可以一同登上“中国好声音”的舞台同台PK……然而,这些并不意味着阶级的消灭,也不意味着没有了悬殊的贫富差距,只是意味着时尚潮流的穿着打扮、优裕丰厚的薪酬回报、高档轿车的奢华享受、错层式家庭住宅的贵族生活、高官名爵的人生追求等,这些个人享乐主义价值取向、需要和满足被普世化了,“物欲横流”是这种生活状况的最好描述。
这种现象不仅仅发生在社会领域,同样也发生在学术领域,当代中国文论的处境就是这种现象的最好证明。一个丢掉了自己民族思维和话语言说方式而只知模仿沿袭他国经验的学术界,是某种意义上的学术“被殖民”。我们姑且不论这是出自中国文艺本身的“自愿”抑或“被强制”,其所造成的事实与恶劣后果却是我们无法回避的。学术工作所包裹的铜臭气、学术研究者的名利欲望等,都是值得警惕和反省的。我们并不否定他人,但更要强大自身,在强大自身的过程中要时刻提防邯郸学步、亦步亦趋地跟在别人的屁股后面,为小利失大义,丧失价值立场,被西方话语所夹带进来的文化意识形态所渗透、所殖民。
尽管当代西方文论的精英化、殖民化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问题,可为什么这种文论还会在中国这块土壤上备受欢迎呢?
首先,这是中国百年来遭受曲折屈辱,文化长期处于弱势,试图走出自身文化低谷的必然选择。鸦片战争使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遭受了重大打击,于是自19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清朝统治集团中的洋务派便掀起了一场以“自强”、“求富”为口号的洋务运动,洋务运动在科学技术(特别是军事技术)方面向欧美看齐,发展工业,使清朝一度出现了“同治中兴”的景象。1888年清朝正式建立了北洋水师,成为亚洲一支强大的海军力量,致使欧美列强也不得不放缓侵略中国的脚步。但清朝的有限变革只是治标不治本,所谓的“中兴”并未能使中国真正走上富国强兵的道路。面对清朝政治腐败、人民生活困苦、官场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国防军事外强中干纪律松弛等现实,一些改良知识分子便将矛盾指向了中国几千年来的封建制度与文化,试图通过变法来改变中国的现有政体。康有为托古改制,指出“据乱世尚君主,升平世尚君民共主,太平世尚民主”[5]104,把现实世界中存在的君主专制、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看作是社会从低级到高级发展的三个不同阶段,明确提出“世”不同则“道”不同的变革思想,并在此基础上提出变法维新建立资产阶级君主立宪制的政治主张。许多维新人士纷纷响应,把斗争的矛头直指反动腐朽的封建纲常名教和君主专制,直指孔孟权威。梁启超则自称为“新思想界之陈涉”,认为“我国民所最缺者,公德其一端也”[6]660,主张实行“道德革命”,摈弃中国传统的只知有私德而不知有公德的落后状况。然而受制于保皇派的阻力,最终这场“变法”革命还是回到“中体西用”的老路上去,以失败而告终。后来随着辛亥革命彻底推翻了君主帝制,西方大量思想得以译介与引进,马克思主义、实证主义、唯意志论、生命哲学等开始大规模引入中国,中国人也开始了对自身传统文化的真正反思。“破坏中国农业社会旧有思想”、输入“西洋工业资本主义社会之新思想”[7]80成为一种思想潮流,新文化运动所倡导的“科学”与“民主”口号的提出,标志着中国新兴知识分子有了较为完整的对中国传统旧文化的否定与批判观念。五四以前,虽然我们也在学习西方,但中国知识分子对中国传统文化并没有进行根本性的否定,魏源较早提出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洋务运动时主张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以及提出的“师夷长技以自强”、“师夷长技以求富”(根本目的在于学习他人,富强自己),戊戌变法时提出的“变法图强”,义和团运动提出的“扶清灭洋”,孙中山成立的兴中会、同盟会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恢复中华之国家)等,都没有明确地否定传统的意识,直到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德先生”与“赛先生”(他人制度文化比中国自身文化优之颇多矣)的被引入,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否定与批判才算真正开始,由此也勾画出了一条中国对西方制度文化接受情况富有意味的线索。五四之后,中华民族开始大规模地学习西方,二三十年代掀起了学习西方的第一个高潮,从40年代直至建国后一段较长的时间内,对苏联的学习和模仿曾再次掀起中国人向外学习的一个高潮。然后经过十年“文革”的闭塞与极左思潮的不良影响后,中国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也迎来了中国人再次“睁眼看世界”的新高潮,西方当代文论也就在此大背景之下大量地引入中国。犹如五四时期一样,上世纪80年代“西方”给中国带来的影响也可以说是翻天覆地的,历史再一次让中国人看到了西方的魅力与文化优势。
其次,当代西方文论的引入,是中国学者摆脱我国原有文艺理论单一僵化模式的热情使然。新时期之前,我国文论已经走进了死胡同,它期待着新的突围,走出过去僵化单一的文论话语的魔咒成为理论界及理论家们的共识,理论范式渴望转换和推动。在“极左”时期,西方的东西要么不能碰,要么译介进来作为批判的材料,从译介的数量上看都是非常有限的。新时期“解放思想,事实求是”的春风给文艺界带来了活力,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许多学者将探求的目光聚焦于西方,于是大量西方学者的文艺论著被译成中文,许多西方的文艺理论家成为大家热议的对象,对西方的学习和研究一时成为理论界最重要的事情,一个全新的理论时代就这样被倒逼和催生出来。80年代中期“方法论年”、“观念年”的出现,就是中国文艺理论界狂热引介学习追逐西方的典型例证。西方文论中的科学主义与人性人道人文气息从未像此时这样让中国人振奋,经历了长期的学术僵化与压抑,人们仿佛从西方那里看到了希望,找到了呼吸新鲜空气的出口,因为他们接触到的是他们过去从未接触甚至说从来不敢想象的东西。尤其是对于文艺研究科学方法的探寻,引起了人们广泛的讨论。在许多学者看来,过去我国文艺界出现的问题,都是由于没有科学方法、科学化的标准所致。新的科技革命已冲击到人类生活的各个领域,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正在走向一体化,因此,文艺研究要与自然科学“联姻”,文艺批评可以通过系统科学方法,使它的思维方式与自然科学的思维方式统一起来,就成为人们的一种需求与期待。1985年理论界对于方法论的讨论达到了高潮,因此这一年被称为“方法论年”。系统科学领域中的“老三论”即信息论、控制论、系统论,以及“新三论”即耗散结构论、协同论、突变论等,都得到学界的充分研究与讨论,人文学者正被科学精神的魔力深深地吸引着。除学者们高涨的研究热情外,《光明日报》、《文艺报》、《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国内一些重要的学术报刊以及一些一流的出版社也都纷纷加入到这场讨论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进一步促进了西方自然科学领域内的研究方法向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上延展,一些过去闻所未闻的新名词开始大量充斥于人文学科的研究论文或会议发言中。当然也有一些学者对文艺研究中的科学主义思潮忧心忡忡,有些同志甚至持基本否定的意见。他们或认为,在当前方法问题的研究中,要警惕科学主义、实证主义倾向,纯科学、纯客观地观照审美对象,不仅不能把握文艺的审美意蕴,而且连文艺固有的特质也被遗漏掉了;或认为,并不是任何一种自然科学的研究方法都可以直接移用到文学领域,“三论”不一定要看作一个时期文学研究的指导方向,事实上应更多地注意文艺学自身,尤其在术语使用上,更要减少新名词的使用。然而,遗憾的是,这些声音在当时语境下显得苍白而缺乏说服力。
新时期之初,学者们对于漂洋过海的西方理论方法、观念的学习与论争是激烈的。在今天看来,这些方法、观点的引入对当时我国文论界走出过去单一僵化的理论牢笼无疑是有益的,将自然科学的方法运用到人文艺术中也是一种极好的学术探索,然而任何研究都不能不顾研究对象本身的特性,不能不顾学术本身的逻辑与历史继承。实际上,20世纪80年代中期文艺理论界所掀起的研究热潮并没有持续更长的时间,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这种热潮便急速地退去了。虽然这种退潮与国家转入经济建设的大政方针以及社会政治因素有一定的关联,但研究本身的不科学与失误应该在其中占有主要责任。作为一种外来的理论,当代西方文论能否与中国的文艺现实相接轨,西方科学主义的方法是否适应于文艺领域,中国的理论界是否能够真正掌握这些自然科学的方法,这些都已成为问题。当代西方文论的“不适应性”正如它的“新颖性”一样使得中国的文艺批评陷入茫然与尴尬之境,毕竟是别国土地上长出的果子,能否在我们的土壤中生存,恐怕至今学者们也没有搞得十分清楚。于是剩下的就是,虽然我们今天还在研究,但它似乎仅仅只是一代学者们的一种研究习惯,忘记了自己原来怎样走路的那个赵国人,怕是只能用后来学到的蹩脚的方式行走了。今天在中国文论界,“除却洋腔非话语,离开洋调不能言”的现象仍然十分严重。有人说80年代是文艺理论、美学发展最好的年代,是热情最高的年代,但它留下的问题,同样也是需要时间和人力慢慢消化的。
再次,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我们对西方当代文论的引介研究是我国理论界的一次理论自觉,那么90年代以后直至今天,西方当代文论仍然能够持续得到学界的关注则主要是基于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以及文化消费主义的积极推进。作为第一生产力的科学技术在全球范围内掀起的互联网革命使得整个世界成为一个“地球村”。今天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已经很难孑然一身,独立于世,各国经济政治文化的交流与合作已成为这个“地球村”生存的基本形式,互联网络的普及也让老百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成为可能。全球化与互联网改变了一切,然而,在这表面繁盛的国与国的交流与合作中,我们却不能忽略这样一个事实:由于各国经济文化实力的悬殊,在一种看似平等公正的合作中,其实仍然存在着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的博弈和斗争。许多学者都在提醒,当我们在欣赏好莱坞大片等文化产品的时候,我们还要对西方文化及其价值观的殖民意图有所警觉。但客观地说,这样的声音是微弱的。詹姆逊认为:“后现代主义的出现与这个晚期的、消费的或跨国的资本主义的新时期息息相关。”[8]19后现代社会消解一切,质疑一切,不尊重历史,一味强调差异、强调断裂、强调碎片化抒写,使一切都游走在“不确定性”之中。在这种思潮的影响下,在文艺领域中,包括文学终结在内的各种“终结”论纷纷登场。但由于它是由西方那些精英知识分子所贩卖的,反思和批判的神经便被我们自动地关闭了。而没有了批判和反思,西方当代各种思潮便长驱直入,汹涌而来了。
需要指出的是,以上我们所作的反思与分析,并非是站在批判西方文论的立场之上,以一种决绝的态度来对待西方文论,认为它完全一无是处,而旨在提醒众人,当我们面对一种外来理论资源时,一定要有一个辩证的眼光,既要看到它的长处,也要看到它的不足,看到它存在的局限性,要学会反思性研究、批判性使用。实际上,西方文论经过三十多年的译介和传播,已经成为我们思考和发展自己文论的重要来源之一,不承认这一点是不对的,这不是唯物主义的态度。今后,我们仍要将西方重要的文化文艺理论译介进来,这是“全球化”背景下交流与对话的需要,也是不断壮大我们自身的必然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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