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趣”与“愁绪”——从《辋川集》看王维诗作的禅趣及其内心世界的愁绪

2015-03-20 02:44于振生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仙境诗作王维

于振生

(喀什大学 人文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6)

一、关于王维与《辋川集》

孟子曾说:“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所以分析王维的诗作首先还是要对其本人有一个了解。“王维(701—761),字摩诘,蒲州(治所在今山西永济市西)人,是盛唐时代最著名的诗人之一。王维早慧,工诗善画,博学多艺,十五岁离乡赴两都谋求进取,不久即以自己的才能博得了上流社会的青睐。开元九年(721),进士擢第,解褐为太乐丞。同年秋,因太乐署中伶人舞黄狮子事受到牵累,贬为济州司仓参军,十四年春秩满,自济州离任,到淇上为官,不久弃官在淇上隐居。约在十七年,回到长安闲居,并从荐福寺道光禅师学佛。二十一年十二月,张九龄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次年五月又加中书令,此后不久,王维作《上张令公》诗献给张九龄,请求汲引。二十三年春,九龄擢王维为右拾遗。二十五年,张九龄受到李林甫的排挤、打击,谪为荆州长史。王维对此很感沮丧,曾作《寄荆州张丞相》诗,抒发自己黯然思退的情绪。同年,王维奉命出使凉州,并在河西节度使幕中任职。二十六年,复返长安,官监察御史。二十八年,迁殿中侍御史。是年冬,知南选,赴岭南。二十九年春,自岭南北归,辞官隐于终南。”[1]3天宝元年复出为官,安史之乱中他被贼军俘获,不得已而当了伪官,后官终尚书右丞。而《辋川集》是王维与友人裴迪闲暇时在辋川庄所作,凡二十首,历来受到学者的关注。

二、《辋川集》之“禅趣”

清王士祯曾用“字字入禅”[2]83评价王维的五绝诗,下面笔者将通过具体的作品分析来说明《辋川集》诗作中所富有的“禅趣”。

王士祯在谈到王维的《辋川集》五言绝句时亦曾言:“妙谛微言,与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等无差别”[2]83。胡应麟也曾说:“右丞《辋川集》诸作,却是自出机轴,名言两忘,色相俱泯。”[3]由此可见,王维的辋川诗作含有无尽的禅趣。试看《鹿柴》一诗: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中描绘了这样一幅清幽的景象:空荡的山谷中不见行人的踪迹,只是偶尔听到有人语的声音传来,却并未见其人,落日余晖将光线穿过枝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深林的地面上和绿色的青苔上。鲜有人迹的山谷、深幽的林子、温和的夕阳余光、绿色的青苔,自然中的一切都是无声的,安详的,和谐且有序的,遣字朴实无华,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了一幅恰似刹那间得以永恒的夕阳晚林图,意境深邃,却又仿佛冥冥之中富含无限而无以言说的哲理和禅趣。

如果说《鹿柴》所描绘的意境中还有些许“嘈杂”(人语声),那么再来看《辛夷坞》一诗: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此诗所营造的意境已经达到了至淡、至纯、至静、至美的境界。在绝无人迹的山谷中,辛夷花与外面纷杂的世界毫不相关,依时而开,随时而落,静静地演绎着一切生命皆要经历的“生”与“灭”。如此平凡,却又何等悠然。通观全诗四句,遣词造句似信手拈来,毫不著力,已达到胡应麟在《诗薮》中所言及的“无工可见,无迹可求”的绝妙境界。笔触简练,笔调清新,意蕴却隽永绵长,意境深邃唯美,诚如张福庆在《唐诗美学探索》中所说:《辛夷坞》“写山水自然是如此优美、宁静、生趣盎然,而诗人自我就融化、消失在这诗意的诗画中……更多的是用自己的心灵去体验那终极的、本原的、弥漫于整个宇宙之间的生命感,从而使自己心灵的追求达到了最高的精神境界”[4]。李泽厚在其所著《华夏美学》第五章中谈及“永恒与妙悟”时,对王维诗之禅趣有如下评论:“一切都是动的,非常平凡,非常写实,非常自然,但它所传达出来的意味,却是永恒的静,本体的静。在这里,动乃静,实却虚,色即空……在实景中得到的虚境,在纷繁现象中获得的个体,在瞬刻的直感领域中获得的永恒。自然是多么美啊,它似乎与人世毫不相干,花开花落,鸟鸣春涧,然而就在这对自然的片刻顿悟中,你却感到了那不朽者的存在。”[5]

通过作品分析及著名学者的评价,我们可以深深感受到王维《辋川集》诗作中所蕴含的无限“禅趣”。

三、《辋川集》之“愁绪”

诚然,王维《辋川集》诗组的很多诗作都很富有“禅趣”,但结合当时诗人所处的政治环境而细品之,笔者隐隐感到虽然《辋川集》诗作中大都展现了诗人恬淡自适的生活状态,但揭下外在的这一层面纱,其实在诗人王维的心中有着深深的无奈、惆怅、甚至恐惧。

西汉时期的司马迁提出文学创作上的“发愤”说,即“认为真正的文学都是‘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的产物,都是个人与社会坚持抗争的结果”[6]。由此看出,司马迁认为文学作品是抒发内心愤懑不平之具,而从王维《辋川集》诗作中,在展现的一幅幅安然恬淡的生活画面中,也暗含着王维内心世界与现实世界的矛盾与冲突。下面笔者就从具体诗作、政治背景两方面来对此进行探讨。

第一,从诗作看。《孟城坳》:“新家孟城口,古木馀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诗中的“衰柳”“空悲”这样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词语表达了诗人悲昔叹今之情,也表达了诗人对世事短暂无常,瞬息万变的感叹之情。《华子冈》:“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前两句借用飞鸟描摹出了秋日凄清,寥廓无尽的苍茫之境,后两句由景及己,以鸟自况,抒发同为沧海之一粟的惆怅之感。生命是如此的渺小与短暂,这不禁触发了诗人心中的黯然愁思。从这两首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内心深处对人生的无限感慨和悠悠惆怅。

如果说上述两首诗很明显地表达了诗人内心的“愁绪”,那么下面的这些诗作则含蓄地表达了诗人的这一情感。具体的就表现在王维诗中所建构的虚幻的艺术景象中。《文杏馆》:“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诗人展开丰富的想象:栋里的云彩幻化成雨洒落人间,此时的文杏馆犹如仙境一般,令人向往。《白石滩》:“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此诗中王维仍通过想象构建出一幅夜下浣女图:“绿蒲向堪把”表明时间为春天,春夜的月下,少女们借着月光在滩边浣纱,意境优美同样宛如仙境,让人为之心醉。《金屑泉》:“日饮金屑泉,少当千馀岁。翠凤翔文螭,羽节朝玉帝。”后两句描写了诗人在恰似仙境的辋川庄成仙后乘龙凤上天朝见玉帝的想象。再如《椒园》:“桂尊迎帝子,杜若赠佳人。椒浆奠瑶席,欲下云中君。”则写出了诗人欲以酒敬邀云神共饮的想象。从以上诗中可以看出,王维在诗中构造出了一幅幅仿佛仙境般的美景。这固然表达了诗人对此的神往之情,但此时的王维亦为官场中人,一味地向往仙境般的生活,则从另一面反映了诗人在现实生活中的不得意。而现实中这时王维的仕途之路也并不遂心,无法排解的苦闷只有在诗中所营造的“仙境”中得以排解,这不乏逃避现实的意味。日本学者入谷仙介在其所著《王维研究》中说到:“《辋川集》的目的是把辋川庄构成一个理想的与世隔绝的世界。”[7]如此说来,《辋川集》诗组中的这些诗很可能是诗人借营造的“仙境”来排遣其在现实生活中由于不得意所产生的郁郁愁闷之情,实为“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的产物。有愤懑,也有无奈,只能借助诗中营造的幻境来寻求慰藉,显露了王维内心的苦闷以及怀有的遁世情绪。

第二,从当时的政治背景看。从《辋川集》并序中“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一句可以知晓王维时为官场中人,闲暇时回到辋川闲居。“王维得辋川别业在天宝初,自得别业后至天宝十五载(756)陷贼前,维每每在公馀闲暇或休假期间回辋川小憩……他写的与辋川有关的诗歌皆作于此期间”[1]3。然而,我们也注意到天宝元年(742)的前一年,即开元二十九年(741)春,王维辞官隐于终南,但天宝元年他又出为左补阙。他的复出为官,也许是生活所迫,他在《偶然作》其四中有云:家贫禄既薄,储蓄非有素。可以看出,王维虽有归隐之心,但或许是因生活所迫,抑或其他原因,使他不得不暂息归隐之心,而重新步入官场,逆其本意而行之。可以想见,王维当时的心情是相当复杂和矛盾的。出仕后的“天宝时代,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专权,朝政日趋黑暗腐败”[1]4。曾擢王维为右拾遗的贤相张九龄也早在李林甫的排挤下被贬出长安,此时的王维作为曾被张九龄赏识的人,不得不担心李林甫等当权者的打击报复,同时对自己的仕途也充满了无法预知的担忧。而面对险恶纷杂的官场生活,他无法摆脱,也无法改变现状,只有无奈、苦闷甚至恐惧。那么这种对现实生活的恐惧和担忧有没有在辋川诗组中有所表露,或者说暗示呢?答案是肯定的。

我们来看《欹湖》:“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乍一看,诗人无非描绘了一个日暮送客的场景,但关键在于末句中的“卷”字。姑且搁置不论,再来看《栾家濑》:“飒飒秋雨中,浅浅石溜泻。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这首诗描绘的是萧瑟秋雨中山溪急流而泻,溪边白鹭受到惊吓而飞起,旋又落下这样一幅画面,但像上首诗一样,关键在于末句中同样位置的“惊”字。这一“卷”一“惊”给人的感觉带来一种极大的冲击,而《辋川集》中的其他十八首诗是没有这样富有感觉冲击力的字眼的。这样字眼的出现,笔者认为绝非偶然,正如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我们先看“卷”字。这首诗的前两句写出了黄昏时分,诗人在箫声中于湖上送客的情景,给人的感觉很平和。但随后的“湖上一回首,山青卷白云”却似乎突然打断了这种祥和、宁谧的画面,诗人猛回首间看到了青山上有白云在翻卷。这一前一后的“安详”与“动荡”给人的感觉很是突兀。“翻卷的白云”给人以动荡之感,笔者认为这是对王维面对当时官场和政治环境而内心深感动荡不安的暗示,抑或是对当时朝廷政治生活黑暗动荡之势的表达。官场和政局犹如天上的白云一样翻滚变幻莫测,而转身反观自己的处境,也如青山之头翻卷的白云一般,前途的不可知给诗人内心造成极大的跌宕和不安。同样地,“惊”字似乎也传达了同样的旨意。冷清的秋雨中,湍急的溪流依石而泻,这与王维在《山居秋暝》里所描绘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中的淙淙泉水给人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诗中后两句写到,溪水着物激起的“跳波”互相飞溅,而原本怡然自得的白鹭由于水花飞溅到身上而受惊,先是飞起,复而落下。一个“惊”字打破了画面的和谐有序,像在读者安静的心湖坠下一颗卵石,给人以强烈的感官刺激,好像自己就是诗句中那溪水边的白鹭,心中也随之体会到了“惊吓”之感,使原本凄清的意境更添一丝惊惧。“惊”字的运用有其深意,笔者认为前两句所描写的寒瑟的秋雨、湍急的溪流、杂乱相溅的水花,同样应是对当时朝政黑暗的暗喻,而诗人就如溪水边的白鹭,渴望恬淡与隐居的悠然生活,却又时常被黑暗无常的官场所惊醒和牵绊着。

由此可见,“卷”和“惊”字在辋川诗作中的运用绝非偶然,它们的存在很能引起我们的注意,使这两首诗与其他的十八首绝句区别开来。因此,笔者认为这两个字巧妙地传达出了诗人对现实社会的深深不安和忧虑。

综上所述,王维的《辋川集》组诗不仅富含无尽的禅趣,同时也蕴含了王维内心世界的无限愁绪。而后者鲜有笔墨对其进行深入的探讨与分析,现将笔者愚见述之于上,也许其中的观点还有失偏颇,但很希望通过自己的探索和思考对王维的《辋川集》有一个更加深入的了解和全面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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