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族石氏动植物崇拜的生态意识探析

2015-03-20 00:07:44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 2015年9期
关键词:萨满满族信仰

谷 颖

(长春师范大学萨满文化研究所,吉林长春130032)

萨满信仰具有悠久历史,其中蕴含了丰富的自然生态意识,自远古时期就为我们建构了一个和谐、平等的生态环境及稳定而持续的生态观。

最早提出生态意识的学者是A.莱奥波尔德。1933年,他在《大地伦理学》中指出:“没有生态意识,私利以外的义务就是一种空话。所以,我们面对的问题是,把社会意识的尺度从人类扩大到大地(自然界)。”B.基鲁索夫认为,生态意识是一种正在形成的独立的意识形态,是根据社会和自然界的具体可能性,最优地解决社会和自然关系问题方面所反映的观点、理论和感情的总和。[1]371莱奥波尔德首次将生态意识引入了社会意识范畴中,提出了生态意识的重要性。基鲁索夫进而将生态意识具体化,即最好地解决人类社会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其实,在萨满信仰中,人类早已寻觅到更好的解决人与自然关系的方法,只是这种方法或观念的形成是在早期先民无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是不系统的、自发的、没有固定模式的意识形态,是对社会状态最为直接的反映。吉林省伊通满族石姓是一个保持萨满信仰相对完整、系统的家族,其相关动植物崇拜生动形象地体现了该家族萨满信仰体系的生态意识。

满族及其先民世代生活在白山黑水、林莽丛生的广袤沃野之上,长期的渔猎活动以及滞后的思维发展使他们对朝夕相处的动物产生了无比敬畏之情,于是所有动物都被赋予超凡的灵魂,人类生活中到处都是动物神祇。石姓所信仰的动植物神包括:虎、蛇、豹、鹰、狼、熊、柳等。

一、虎神

关于虎神,石姓家族信仰体系中有飞虎神与卧虎神。虽然两种虎神降临神坛时的状态截然不同,但从萨满所唱诵的神歌及仪式过程不难看出,石姓对虎神的崇拜所展现的是人类与虎的和谐相处,以及虎与人相同的情感表达。

飞虎神降临时,萨满颂唱神歌:

飞虎神啊!长着花纹翅膀。居住在杓中山谷。从金沟中降临。慈善地下来了。点燃了蜡烛,光芒四射。飞虎神抬起头,攀登上南边的山,又赶到北边的山,怒气冲冲地下来了。庄重地下来了。来到了庭院里,趴卧在庭院中,众人轰起趴着的虎神,它手持琵琶骨肉,撒腿跑了。[2]163

从神歌对飞虎神的描述,我们能明显感受到飞虎神与族人的和谐关系。飞虎神“怒气冲冲”地下山,可在“众人轰起趴着的虎神”时,它并未恼怒,而是享食骨肉后“撒腿跑了”。石氏神谕中,此段神歌后还有一段描绘“飞虎神在树上嘻戏,而众栽力劝其及早回山”场景的神词。神歌不仅展现了虎神在树间自由穿梭的超凡神能、喜好玩耍的本性,同时也体现了人与虎之间可直接沟通的和谐状态。

当卧虎神降临神坛时,则是另一番景象。神歌中唱道:

居住在杓中山峰上,沿着杓中山谷,经过芦苇地降临了,慈祥地走来了,母卧虎神啊!扭动着降临了。公虎神!斑花纹虎神啊!大白虎神!统统慈祥地行走着降临了。[2]170

这段神歌对虎神们的描绘重点即为“慈祥”。虎在中原传统文化中皆为凶狠、残暴之貌,但在满族石姓神歌中却俨然是从幽谷中悠然走出的慈祥老者,不禁使人完全忘却对虎的恐惧,从而产生亲切、友好之感。石姓对母卧虎神的祭祀仪式曾被录像,当时主祭萨满石宗轩跳此神的舞蹈动作是:当卧虎神附体后,老萨满就两手着地学老虎走路,还不时地吼叫着。同时东张西望,寻找虎仔。这时早已准备好的两个小孩立刻躺在庭院中所设的七星斗前,老萨满学着虎的样子大吼一声,慈祥地向小孩走去,并一手抓一个,将小孩带进房内西炕神堂前,这一情节叫“抓虎仔”。两个小孩躺在地上,母虎神便用嘴亲吻着小虎仔的头和身上。又口含馒头,喂眷小虎仔。[2]171整个仪式过程表现的是母虎与虎仔之间互动的温馨场面,而不是猛虎扑食等凶残的景象,这是先民根据对虎生活习性的了解创造出来的,也是人类维系和谐自然环境的美好期冀。此外,仪式所流露出的母子亲情也是人类社会所推崇的最持久、牢固的情感。通过对虎神的崇拜,人们希望它能像人类的母亲一样保护氏族人畜安康。

二、蟒神

蛇蟒是满族萨满教中的重要神灵。满族萨满信仰中,它并非仅能贴地蠕动爬行、牙齿的毒素能瞬间致人死地的冷血动物,而是能站立、能飞翔,又有多种神能的善神、守护神,其不仅能驱赶妖魔、保佑四方安宁。石姓神词中有:

居住在白山上,第九层山峰,石砬子银沟里的八尺蟒神,九尺蛇神啊!越过山岭而降临。从尼西海河岸边腾云驾雾地降临了。今日夜晚,点燃了汉香,高举过头插入香炉中,祈望吉祥祈望喜悦安康。[2]179

萨满信仰观念中,蟒蛇是光明的化身,能驱赶黑暗与邪恶,所以才可化身成氏族的保护神。很多满族神谕也称蛇是太阳光或“蛇光”,意思是“一条一条的光线照入地上,像一条一条长蛇降到地上。”[3]127传说,蛇是太阳神舜安波的助神,又是她的情人,与舜安波总是形影不离地周行天地。太阳的道道金光就是蛇的化身。每当蛇入洞穴,不见踪影,就是太阳神远离大地与蛇情人去远行了,大地将进入寒冷的冬季;当蛇复出,穿行于山林绿草之间,就说明舜安波与蛇远行归来了,大地将冰消雪化,进入百花盛开、万紫千红的春天。当舜安波来到大地时,他把自己的幻形留在天空,而灵魂化作蛇身,与她的情人一起在大地上旅行。人们见到最大的一对蟒蛇,便是舜安波与她的情人,小蛇便是蛇神与舜安波的后代子孙。所以,北方把蟒神同太阳神一同祭拜,而且都是成双成对的神偶,从不分离。因此,石姓萨满在祭祀蟒神时装束与以往跳神不同,上身穿一件黑、黄相间的条格背心,既不戴神帽,也不系腰铃,把裙子系在腰间。萨满石宗轩两手放在胸前,口中含有点燃的汉香,当蟒神附体时,萨满立刻躺在地上,身子蠕动着向屋里行进,就像蛇、蟒爬行一样。当行进到房门口时,便有人抬着他进屋并放在西炕的神堂前,这时老萨满又模仿蟒爬行,在地上蠕动着身子。[2]180-181这种祭祀活动象征着蛇蟒神在黑暗中给人类带来光明,在漫长寒夜中带来温暖,以光照来驱赶邪恶力量。蛇神光明使者的身份使人们认为,它能在黑夜中为人类指示方向,所以萨满文化中有蛇星神——塔其妈妈。

人类通过对蟒蛇本性的认识,探寻出蛇对人类生存有益的一面,从而崇拜它、祭祀它,既实现了对蛇的利用,更达到了与其和谐共处的生态目的。

三、鹰神

鹰是北方民族重要的狩猎工具。在漫长的渔猎生活中,人们形成了猎鹰、驯鹰的古老习俗。后来,鹰甚至成为朝廷的宠物,被视为贡品中的珍品。鹰之所以能聚万千宠爱于一身,是由于其非凡的飞翔能力、敏锐的视觉、高超的猎捕技术等,这些能力在原始先民看来都是不可企及的,是神祇才能拥有的神力。因此,满族萨满信仰中,鹰是众灵禽之首。

石姓神谕中对鹰神如是称誉:

居住在白山天山山峰上金楼银阁中的雕神,从高高的天上降临。盘旋于日、月间的大鹏鸟神啊!雕神啊!凤凰一样美丽,高空中飞翔。时而抖动。展翅遮天盖地,翘尾触动星星月亮,可谓神奇灵通的鸟神。[2]185-186

神词中表达了先民对鹰神与日月星辰同在的认识,即鹰是光明的化身。萨满教中,鹰神是光与火的象征,而光、火是宇宙生命能量之源。所以,鹰在满族神话中是光明之神,是伟大的创始神之一。光与热也是太阳、月亮、星辰等自然物的主要特征,而这些自然物又是时令的代表,因此,人们还赋予鹰“司时”的神性。

随着灵魂观念在人类意识中的不断膨胀,作为生命神的鹰不可避免地与灵魂产生某些必然联系。首先,在满族萨满观念中,鹰是伟大的萨满之魂。鹰与萨满随心所欲的游魂在“飞翔”方面存在契合点,于是人类将它们比附在一起。然而,同为能够自由飞翔的鸟类,为何鹰成为萨满灵魂的代表,其它飞鸟却无此殊荣?这既与人们对萨满的崇拜有关,也是鹰本身的自然属性所决定的。萨满作为沟通人神的媒介,在人们的信仰意识中,他是无所不能的,他的魂魄可以脱离肉体到任何他想到的地方。即使是远在九天之外的天神居所,神能无敌的大萨满也能到达,这与鹰的属性极为相似。鹰能飞到很多禽鸟无法抵达的高空,即使是悬崖峭壁,也能任意翱翔。它身躯矫健,动作如闪电般迅猛,视觉范围极广。所以,只有鹰才能成为萨满灵魂的化身。而鹰与萨满之间的关系不仅限于此。伴随思维的发展,人类对鹰的认识进一步深化,鹰又成为萨满魂的保护神及萨满神事活动的辅助神。满族石氏家族头辈太爷的相关神话中讲,当头辈太爷的尸体被点燃时,天空中无数大雕俯冲下来,试图扑灭大火,但无论神雕如何努力都无法拯救头辈太爷的尸体。头辈太爷的灵魂就在鹰神的保护下回到了长白山,成为石氏家族著名的祖先神。

作为萨满辅助神,鹰神几乎无处不在,萨满的服装、神帽、神器上都有鹰神形象,它能协助萨满成功完成各种任务。石姓萨满神帽上镶嵌了众多鸟神,其中最高、最大者即为鹰神或雕神,而神帽上鹰雕的多寡,又体现着佩戴者神能、神技的高低。

鹰神在家族萨满神话中往往充当守护神的角色。石姓家传神话中讲:

早年,石姓英雄随军出征,走到辉发城时口渴难耐,虽然眼见着潺潺的河水却被敌人封闭起来不得饮用。石姓英雄祈求天神拯救他们,这时,上游来了一群鸭子,天上盘旋着一只苍鹰。原来是氏族守护神鹰神为他们驱赶来一群救命的鸭子,英雄们喝了鸭血,逃脱了劫难。因此,石姓祭祀神堂的祭品中有一只别着翅膀的鸭子,祭祀时所有瞒尼(英雄)神偶的嘴上都要涂鸭血,以此来祭祀英雄神和鹰神。(石文尧口述)

“神鸟救祖”母题在满族氏族神话中十分常见,它是“神鸟演化为祖先”母题的一种变体形式。“鸟类变为人”的故事情节已无法使后人信服,故而,神鸟逐渐成为祖先的拯救者、保护者,形成一种鸟类间接使氏族得以延续的故事情节,使鸟图腾神话演变为神鸟救祖神话,体现了石姓萨满信仰中鹰与人之间的密切关联,即或为祖先神或为保护神,人与鹰(鸟)之间建构了相互依存的关系。早在狩猎经济时期,石姓家族中也有过猎鹰、熬鹰、养鹰的经历,但这些行为完全出于对鹰的习性的利用与保护,猎人们捕鹰仅是为了利用鹰的本领来捕猎小动物以维持生计而已,与鹰之间始终保持着和谐共处的关系。

在对鹰的祭祀中,石宗轩萨满头戴长飘带神帽,双手各持一面大抓鼓,跳上两层相叠的高桌;两个鼓在他的手臂上翻耍,有如两个大翅膀飞鹏翱翔。同时,他的嘴部也在模仿鸟儿的样子扭动。他居高临下,抓鼓翻飞,真如各种所颂,一副遮天盖地的雄姿。[4]38

从满族石姓对鹰神的崇拜与祭祀看,鹰是光明之神、方向神、萨满辅助神,与人的生活息息相关。人们在长期与鹰的密切接触中了解了鹰的各种习性,在崇拜、祭祀的同时,也对鹰加以利用与保护,使鹰这类猛禽在狩猎民族的生存环境中能够持久地与人和平共处,持续地活动在生态链中,进而形成了独特的鹰文化。正如江帆先生所称:“在对我国东北地区特有的地理与自然生境的适应中,满族民众首先形成的是对栖息地的自然生态环境与有效资源种类的认知,并以这一认知为基础,构建起带有东北山林生态特色的文化体系。”[5]81

从以上石姓动物崇拜观念中不难看出,人们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意识到动物在维护大自然动态秩序和促进人类生存进化中的价值和意义,人类与动物必须是共生并存的。

四、柳神

对于长期生活在水边、人烟稀少的满族先民而言,与柳树的频繁接触,以及对柳树超强的适应性与繁育力的认识,使其产生了对柳树的原始信仰与崇拜,认为柳树是养育人类的母亲神,并尊称其为“佛多妈妈”“柳枝娘娘”。“佛多”一词在满语中与佛佛(女阴)同源,可见柳象征女子性器,这不仅由于柳的外形酷肖女阴,而且柳的强大生命力与秀美的外形与女阴所象征的女性生育能力契合。[6]193柳神在满族民间文化中也是生育神的化身,她不仅能给妇女带去旺盛的生育能力,也能保护婴儿不受侵害。

石姓祭祀佛多妈妈的神词中就体现了她乃生育大神、始祖母神的身份特征:

在家神神坛前,乞请从白山山林降临的,千年英明,万年神通的,石姓始祖母神灵佛多妈妈。……子孙带锁保平安,以口袋所生,袋大子孙多。为石姓繁荣昌盛,乞求佛多妈妈,枝大叶多,繁茂壮大,繁衍无穷。如木之茂盛,如木之繁荣。[2]263

满族石姓萨满在祭祀佛多妈妈时,仍穿戴柳叶神服。虽然服装的主要制作材料已不再使用柳叶,但仍保留柳叶的基本形态,体现了族人对柳神原初形态的追求及对柳树强大生命力的崇拜。

除柳树外,石姓在大型祭祀活动中所立的索木杆也是神圣的象征,他们认为人只有通过神树才能与天宇中的神沟通。所以在萨满信仰中,树木是不能任意砍伐的,即使是祭祀所用,也要在伐木前举行一定的祭拜仪式,否则会惹怒树神、祖先神。在这样的观念驱使下,人们认为树木都是有灵性的,不可滥砍滥伐,无形中保护了森林,维系了正常的生态环境。

综上,满族石姓萨满信仰将人的需求、欲望与动植物的习性完美地归结在一起,没有冲突、没有矛盾,在敬仰、崇拜的观念与氛围中处理人与动植物的关系,以长久和谐为目的来维系二者间的稳定关系。

[1]色音.试论萨满教在公众环境保护中的作用——以北方民族萨满教为例[M]∥中国宗教学会秘书处.中国宗教学(第4辑).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3.

[2]宋和平.满族萨满神歌译注[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

[3]富育光.萨满教与神话[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0.

[4]宋和平,孟慧英.满族萨满文本研究[M].台北:五南图书出版有限公司,1997.

[5]江帆.满族生态与民俗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6]富育光,王宏刚.萨满教女神[M].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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