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军
清名(节选)
梁晓声
倘非子诚的缘故,我断不会识得徐阿婆的。
子诚的家,在西南某山区的茶村,很小。他已于去年本科毕业,当了京郊一名“村官”。今年清明后,他有几天假,约我去他的老家玩儿。我总听他说那里风光旖旎,经不住动员,成行。
斯时茶村,远近山廓,美轮多姿。树、竹、茶垅,浑然而不失层次,绿如滴翠。
翌日傍晚,我见到了徐阿婆。
子诚与一老妪驻足交谈。我见那老妪,一米六七的个子,腰板挺直,满头白发,不矜而庄。
老妪离后,我问子诚她的岁数。
“八十三了。”
“八十三还采茶?!”
我不禁向那老妪背影望去,敬意油然而生。
子诚告诉我——解放前,老人家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及嫁龄,镇上乃至县里的富户争娶,或为儿子,或欲纳妾;皆拒,嫁给了镇上一名小学教师。后来,丈夫因为成分问题,回村务农。然而,知识化了的男人,比不上普通农民那么能耐得住山村的寂寞生活,每年清明前,换长衫游走于各村“说春”。当年当地,农村人都是文盲,连皇历也看不懂的。她的丈夫有超强记忆,一本皇历倒背如流。“说春”就是按照皇历的记载,预告一些节气与所谓凶吉日的关系而已。不久农村开展“破除迷信”运动,原本皆大开心之事,遂成罪过。丈夫进了学习班,“说春人娘子”一急之下,将他们的家卖到了仅剩自己穿着的一身衣服的地步,买了两袋小米……
工作组组长了解到那一情况,愕然,继而肃然。对其丈夫谆谆教诲了几句,亲自送回家,并对当年的阿婆好言安抚……
我问:“现在她家状况如何?为什么还让八十三岁的老人家采茶卖茶呢?”
子诚说:“阿婆得子晚,六十几岁时,三十几岁的独生儿子病故了。媳妇改嫁,带着孙子远走高飞,早已断了音信。从那以后,她一直一个人过活。七八年前,将名下分的一亩多茶地也退给村里了……”
“这么大岁数,又是孤独一人,连地都没了,可怎么活呀?”
“县里有政策,要求县镇两级领导班子的干部,每人认养一位茶村的鳏寡孤独的高龄老人,保障后者的一般生活需求,同时,两级政府给予一定补贴……”
我不禁感慨:“多好的举措……”
不料子诚却说:“办法是很好,多数干部也算做得比较有责任。只是,阿婆的命太不好,偏偏承担保障她生活责任的县里的一位副县长,名面是爱民的典范,背地里贪污受贿,酒色财赌黑,五毒俱全,原来不是个东西,三年前被判了重刑……”
我一时失语,良久才问一句话是:“黑指什么?”
“就是黑恶势力呀。”
我又失语了,不想再问什么,只默默听子诚在说:“阿婆知道后,觉得连自己的名誉也受了玷污,一下子病倒了。病好后,她开始替茶地多的人家采茶,她一心想要用自己挣的钱,把那副县长助济她的钱给退还清了……”
“可……这……难道就没有人认为应该告诉老人家,她完全不必那样做吗?……”
方才仿佛被割掉了舌头的我,终于又能说出话来。而且,说得激动。
“许多人都这么劝过的,可老人家她听不进去啊。”
……
以后几日的傍晚,我一再看见徐阿婆往返于送茶路上,背着编补过的竹篓,竭力挺直单薄的身板。然而其步态,毕竟是那么的蹒跚,使我联想到衰老又顽强的朝圣者,去向我所不知晓的什么圣地。有一天傍晚下雨,她戴顶破了边沿儿的草帽,用塑料布罩住竹篓,却任雨淋湿衣服……
那曾经的草根族群中美女,那八十三岁的,身患癌症的,竭力挺直身板的茶村老妪,又使我联想到古代镇定地赴往生命末端的独行侠……
(选自《靠垫美文》,有删节)
朴素之中见真情
——梁晓声《清名》赏析
梁晓声《清名》一文匠心独运,其巧妙的构思让人读后感悟颇深;其语言却十分朴素,但朴实之中见功力。具体来说,如下几点值得我们玩味:
“别致独特的立意”——这篇小说首要的成功之处在于:精于立意。我们说,“凡文以意为主”。散文的“意”是存在于深厚的生活土壤和浩瀚的生活海洋中的。要获得它,必须依靠我们对生活的深入观察、感受、理解。因此,小说立意只要从生活实际出发,凭着鲜明的感受,锋锐的观察能力,同人民同时代共同跳动的脉博,深厚的感情,丰富的想象,深沉的思索,就会感到我们生活中洋溢着的意味。二是本文线索清晰,自然串起了全文。线索即“阿婆采茶”这件事,它串起了人物,串起了人物的思想与行动,使散文的意境开阔,浸透了时代精神的主观感情、意志,并与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相统一。
“生动典型的人物塑造”——作家对生活的观察可谓细致。我们说,丰富多彩的生活是我们充实文章内容的源头活水,身边的人和事,只要我们认真去观察,再注意思考和提炼,往往能汲取真实的情感。作者去自己的学生子诚家玩,结果认识了徐阿婆。作者对她的刻画,运用了多种描写方法。一是肖像描写,很符合个性化的特点。“一米六七的个子,腰板挺直,满头白发,不矜而庄”,“腰板挺直”隐写了她是一个很正直要强的女人;“满头白发”又暗示了她已经上了年纪,但依然还是那么辛苦,让人倍感惊诧,以致引起作家的好奇心理,进而引出了下面的故事;“不矜而庄”,表现了一个典型的农村传统妇女的本色,不自傲,庄重,得体。二是侧面描写。对阿婆的描写,文章几乎没有正面描写,全是通过别人的介绍来实现的。她为了还清腐败官员救济她的钱财,任劳任怨,“看见徐阿婆往返于送茶路上,背着编补过的竹篓,竭力挺直单薄的身板。然而其步态,毕竟是那么的蹒跚,使我联想到衰老又顽强的朝圣者,去向我所不晓的什么圣地。”这里,将一个老者不屈的灵魂给托了起来,让读者感觉到无比的震撼,世上真有如此耿直的人,真有悲壮却不消沉的人,叫人赞叹。徐阿婆就是一位来自现实生活的典型人物,作者塑造她旨在宣扬清正英名的积极意义,追求人性的善良与美好。正因为作者立意精良,因此灵魂制胜。小说刻画人物成功之处在于不运用任何技巧,天然去雕饰,自然而成文。
“朴实自然的语言特色”——我们说,语言是文章的外衣,它的好坏直接影响到文章的质量。梁晓声的作品向来以清新而深刻见称,他的人生经历和作品创作都反映了他的这种个性。他的作品不但思想先进,而且语言艺术,清新之中见洒脱,句式整齐之中见参差,语言潜质是朴实之中见真情,语言富有情韵美、绘画美、音乐美,给人以至美的享受。朴素之中见真情。小说语言最初给人的印象就是朴素,毫无雕琢之感。其中有如此的描写:
子诚与一老妪驻足交谈。我见那老妪,一米六七的个子,腰板挺直,满头白发,不矜而庄。
老妪离后,我问子诚她的岁数。
“八十三了。”
“八十三还采茶?!”
我不禁向那老妪背影望去,敬意油然而生。
这一段文字,没有任何的修饰,没有任何矫情,却如此的感人,如此的震撼,这是为什么?因为此段描写注入了浓郁的感情色彩,作家对老人的敬佩之心和老人的执著之举交相融合,好似股股细流奔泻于自己的心泉,强烈地震动着读者的心弦,让读者不觉中已潸然泪下,产生了夺人心魄的力量。我们说,这篇“美文”之美,不在于华美的辞藻与生僻的词语,全为质朴自然的日常语,但却由表及里、栩栩传神地塑造了老妪的形象,使人享受到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净、素洁之美,有极强的表现力。
其语言上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即情韵之中见立体。本小说具有一种绘画的造型力,显示出立体的诗画之美感与冲击力。作者对人物形象的刻画并非单线条,有作家的自己的观察,也有子诚的解说,更有作家心灵的感悟。作家高度立体感的语言中,熔铸了诸多的神思与妙想。如:
那曾经的草根族群中美女,那八十三岁的,身患癌症的,竭力挺直身板的茶村老妪,又使我联想到古代的,镇定地赴往生命末端的独行侠……
那迷人的美女,那生命末端的独行侠,身患癌症的,竭力挺直身板的茶村老妪,达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艺术佳境,美人与病妪,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让人的心灵感到震撼。
其语言还有一个特色相当明显,即整齐中见迭宕,小说整齐之中见参差,富有强烈的节奏感与音乐美。整齐而不雷同,匀称而不呆滞。如:
斯时茶村,远近山廓,美轮多姿。树、竹、茶垅,浑然而不失层次,绿如滴翠。
这里,作家在描写子诚所在的村庄时,长句与短句结合,以短句为主,简简单单的20多个字,将一处村庄的特点给绘了出来,创造出优美的诗情画意,更能增添语言的韵律美,造成一种走月流云的音韵美,或造成一种反复回环的抒情气氛,跟后面人物朴实美丽的心灵相互映照,营造了一种独特的美。这一切都表明,语言借助于生活,让语言真正来源于真实,体现生命的底蕴,惟有如此,才容易产生共鸣,蕴藉丰富,富含哲理,荡气回肠,魅力十足。
[作者单位:江苏盐城伍佑中学督导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