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文浩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 240006)
卓文君私奔司马相如的故事可谓家喻户晓,其事最早载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皖籍现代通俗小说大师张恨水基于《史记》文君夜奔的原型,创作了章回体小说《凤求凰》。在重新演绎卓文君故事时,张恨水恰当地处理了再创作与《史记》卓文君本事之间的关系,在人物形象塑造、故事环境的营造、故事基调的设定以及故事结局的安排等方面均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史记》卓文君故事浓郁的小说意味以及张恨水本人对《史记》的熟悉,是再创作的基础。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梁孝王去世后,司马相如回到成都,闲居无业,其友临邛县令王吉邀其到临邛,抵达后,王吉日日前往相如所在的都亭问候,对他极其恭敬,有时甚至连县令欲见上相如一面都很难,临邛大富卓王孙、程郑闻知,商定以贵客之礼宴请县令及其友司马相如,宴请当日,卓氏高朋满座,县令早早到来,岂知至正午司马相如也没来,连县令也不敢先动酒食,最后县令亲自去迎请,相如方才勉强到席,席间,王吉又呈上一具琴请相如弹奏,“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间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孙闻知,又羞又怒,声称不分一钱予文君。为了生计,卓文君携相如回到临邛,买下一酒舍卖酒,“而令文君当鑪。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为杜门不出。昆弟诸公更谓王孙曰:‘有一男两女,所不足者非财也。今文君已失身于司马长卿,长卿故倦游,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独奈何相辱如此!’卓王孙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1]3000-3001。后来,相如官拜中郎将,奉汉武帝之命出使西南夷,目睹蜀郡官民迎接的盛大场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得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其女财,与男等同”[1]3047。与《史记》所收司马相如的辞赋相比,其中的卓文君故事颇具传奇色彩,虽然简短,但其中琴挑文君、文君夜奔、文君当垆、卓王孙分财、相如荣归等主要叙事单元却相当清晰,颇具传奇意味。
古今学者对《史记》卓文君事迹多有评论。早在南宋时期的《班马异同》评论:“赋成而王卒,而困,是临邛令哀古人之困,岂无他料理,顾相与设画,次第出此言,是一段小说耳。子长以奇著之,如闻如见,乃并与其精神意气,隐微曲折尽就”[2]570。清人则有直接视文君夜奔之事为传奇小说者:“史公写文君一段,浓纤婉转,为唐人传奇之祖”[3]64。当代学者也不乏持此类看法者,如周振甫称:《史记》在写司马相如的本传写相如到临邛去看临邛令王吉,临邛富人卓王孙因县令有贵客,遂请相如赴宴,遂后琴挑文君、文君夜奔诸事,采用的便是小说笔法[4]330;韩兆琦援引日本学者之说,称其开后世小说家之派,是后世才子佳人小说的滥觞[5]5755。若依照后世小说的视角来看,上述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事迹着实有几分小说的意味。
就再创作的主体而言,张恨水生前不仅在报章上评论《史记》人物[6]53-54,并以司马迁的发愤著书说的视角评论过《桃花扇》[7]318,还曾多次结合抗战时局赞扬屈原式的忠贞爱国精神[7]321等等。据其子女的回忆,张恨水对《史记》等古文十分熟悉,并以《史记》为教材来教育子女,常常给他们讲《史记》,以引起子女对古文的兴趣。[8]146可见,张恨水对《史记》是相当熟悉的。
司马相如本传有着诸多小说因素,这是张恨水据《史记》卓文君本事进行小说再创作的文献基础,而张恨水对《史记》又相当熟悉,这是再创作不可或缺的主体条件。正因为有此主客观因素,才使得再创作后的卓文君故事焕发出了新的艺术魅力。
小说基于《史记》司马相如以“琴心挑之”的记载,卓文君与相如初见的情景进行了细致的描写。若仅仅相如一人有心而文君不解其意,则文君万难为其“琴心”所动,之所以琴心动人,是因为两人彼此爱慕。为表现两情相悦,小说对其进行了细致的加工,以展现二人初见时各自的心理活动。卓王孙设席宴请县令的贵客司马相如,文君初一见,“仔细一看”,相如身着儒服,白面无须,“心里暗下思忖,这倒是个好男子”[9]33,并趁司马相如还礼作揖之时,“又看了一眼”,“临去的时候,又把眼睛扫了一下”,在卓文君三番“火力”扫荡下,司马相如的心理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心里就动荡了一下”。况且其有县令王吉介绍:不仅卓王孙好琴,文君亦然。之后在松风阁花架附近无意间察见文君时,“就像小鹿齐胸撞了一下”,加之相如出人意料地暗中察知文君懂得琴音,并得知丫鬟建议文君不妨前往“偷看”相如弹琴——席间弹琴之际,司马相如心理活动的剧烈程度是可想而知的。遂后,相如幽琴动意,寄心琴韵,其中意韵,文君相如二人是心照不宣的。奏毕复饮时,相如“忽然见糊窗的帷幕之中,里面露出一点缺缝。在缺缝里望去,就有一张半红半白的脸,在那里看了各位。心里于是又动荡了,他心里想着,这是文君又在看我啦,我当报答她一下,看她以后如何”。于是相如停杯,称欲趁酒兴为在座弹其昔日所作《凤求凰》,“相如说了这话,从帷幕空当里向那面孔一望。那帷幕里露了一下脸,也是笑了一笑,面部还略微震动一下”。奏完《凤求凰》第一曲后,“相如看那帷幕里面,还是露出一点面孔在那里静听”,相如不管酒桌上众人懂与不懂,“只要帷幕里面还在听,当然还要弹啦”!弹完后,相如又向帷幕空当里望去,“那帷幕空当里那个面孔,又是嫣然一笑”[9]42,相如心想,这两道《凤求凰》的琴声,卓文君大概已经懂了。小说细致刻画两人初见之际彼此的反应,这一点至关重要,透过二人强烈而深沉的心理活动,深刻表现了双方对彼此真挚而深沉的爱慕之情,因而,再创作后的故事中,文君决意要嫁给相如就显得十分自然了。
小说中文君有没有听懂琴曲呢?其听琴后的反映最能说明问题。卓文君认定司马相如仪表非凡,才也是天下第一,“他托琴心说我,教我把婚事许他,那我还能拒绝吗”[9]42?文君对相如其人其才极为钦慕,相如于琴声表露心迹,更是挑动了新寡居家的文君对爱情的渴望。但其父今日宴请宾客,不宜提及儿女婚事,怎样以合适的方式使他知晓女儿的心事?若相如求婚而卓王孙不许,那不就失掉了一桩绝好的婚事吗?可琴声里又暗示其与相如趁夜私奔,大财主之女私奔又显得很不合宜。至此,小说中的文君在亲情、礼俗、爱情面前进退维谷,小说随即以文君与丫鬟如愿谈论琴音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相如对文君是否真听懂琴音极为关切,差小厮向如愿打探,正当如愿欲以实情相告时,文君却两番叫住了如愿,然而当如愿问她是否还有什么要说的时候,文君却又没有说什么,只是末了说了句“今晚月色很好”,如愿把原话转给小厮后,文君却是“也不笑,也不说,把脸一绷着,向房中走去”[9]43-46。文君绷着脸,是因为如愿已经洞悉了她的心事:欲趁月夜私奔相如!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两情相悦,然而此情遭到女方父权的潜在阻隔以及世俗礼仪的羁绊,小说中的私奔情节便不再如《史记》本事那般突兀了。
小说中,文君夜奔是其犹豫再三后毅然的决定,但至都亭与相如相会后,相如问她是否要搬卸携带物件时,文君正色道:“我本不当前来,我堂上还有一个严父,有什么事,应该禀明,然后才怎样处置,可是我略微懂得琴声,听一听阁下所弹,是很盼切我马上就来的,不然的话,你是思慕很苦的,所以我瞒了家中人,在这月下投奔于你”[9]55。并且叮嘱相如千万不能让她父亲捉住,文君一席话极为切合其大户人家的出身。通过其言思行止,小说塑造了一个大胆追求爱情而不拘礼俗,虽违礼数而不失人格尊严,行事果决又绝不妄为的女性形象。
小说中的人物总是在特定的社会环境与自然环境中活动的。为了刻画卓文君的形象,在再创作过程中,张恨水注重营造特定的社会环境和自然环境,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对特定的社会环境的营造主要是通过对《史记》相关本事的改易来实现的,着重体现在强化杨得意、王吉二人与卓文君夫妇的关系,揭示相关的社会环境。
其一是相如两次入朝为官之事。史载相如“以赀为郎,事孝景帝,为武骑常侍”[1]2999。《凤求凰》中相如得封此官是经过了杨得意举荐:相如在长安城中偶遇杨得意,酒馆一叙,得知宫中郎官尚缺,杨建议相如写一札愿求做郎官的文书,“你写好了,我替你送进郎中令署。”由杨得意举荐,并经郎中令面试,相如始得为汉景帝朝的武骑常侍。这一举荐,《史记》并无记载。此外,小说还据《史记》还写了杨得意向汉武帝举荐相如之事。如此,小说中的杨得意目睹了司马相如在汉景帝、武帝两朝官场的沉浮,而且,后一次举荐直接关系到了文君私奔相如之后的生活境遇。
其二是强化了王吉与文君夫妇的关系。《史记》中的临邛令王吉先是对相如“缪为恭敬”,再是“愈益肃谨”,直至在临邛大富豪宴请而司马相如称病迟迟未到时,王又纡尊降贵去请,给足了司马相如面子的同时,也抬高了相如的身价。酒席宴间王吉送上一张琴,并提议相如鼓琴——若没有琴,《史记》后文便无琴挑,更没有夜奔之事了,《史记》中王吉“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足见王吉言行及其所奉之琴有着重要的叙事意义。纵观《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王吉的行止仅此而已,而在《凤求凰》中王吉共计出现的场合计有三次:第一次是在其周密而又不显刻意的安排下,相如琴挑文君;第二次是以县令的身份劝卓王孙分财予文君夫妇,并劝二人得财后关闭酒店;第三次是相如携文君荣归蜀地时,王吉也在先驱之列。然而,《史记》本事中卓王孙分财是其昆弟诸公所劝,非指王吉;《史》载相如出使西南夷时,“县令负弩矢前驱”,并未明言其中有王吉。小说中的王吉不仅见证了相如娶妻,还促成了卓王孙分财,而且亲迎了身为天子使臣的相如。再者,小说中相如未以琴心挑动文君之前,已从王吉口中得知卓文君“很有文学,而且喜欢古琴”,因而琴挑时相如的诸多言辞、两番弹奏、多方观察并始终关注文君,均与王吉先前对文君的介绍密不可分。与《史记》相较,小说中的王吉在卓文君故事中扮演了更为积极而又重要的角色,其与文君夫妇的关系较《史记》强化的同时,也从其身上反映了卓文君夫妇的社会关系。
从《史记》本传来看,杨得意为武帝时期主管猎犬的“狗监”,与司马相如是同乡,而临邛令王吉则是司马相如的故友。小说不仅承《史记》记载,将杨、王二人作为相如在汉景帝和武帝时期的人生穷达、官场沉浮的见证者,而且小说中的王吉更是文君与相如爱情的催化剂、文君夫妇与其父兄亲情的调和剂、相如荣归蜀地时官民世情的膨化剂,构成了卓文君与相如当时所处社会环境的重要因素。
再创作中,张恨水还十分注重自然环境的营造。卓王孙宴请王吉与司马相如的地点松风阁,地处竹篁之中,时在丹桂飘香之际,琴音幽幽,自有情韵,而松风阁外桂花丛丛,假山一座,恰恰又为相如无意间暗中察知卓文君精通琴音提供了合适的藏身之所。小说中文君夜奔也恰恰在月圆之夜,结尾处,卓文君夫妇居茂陵,生活闲适,“那东方的圆月,慢慢升起”,相如说道:“多谢月亮”,文君私奔时,“要不是很好的月亮,你来与不来,那就未可定”,“就算决定来,那时漆黑,路一脚高一脚低,也难于行走啊”[9]123!《史记》原文并无自然环境的描写,再创作后的文君故事,起于月圆之夜,结于月圆之夜。圆月不仅为二人的活动提供了必要的场景,也寓示了二人爱情的美满。
《太史公自序》称:“子虚之事,大人赋说,靡丽多夸,然其指风谏,归于无为,作《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1]3317。《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载录相如文章辞赋八篇:《子虚赋》、《上林赋》、《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书》、《上书谏猎》、《哀二世赋》、《大人赋》、《封禅文》,传记中收录的文章占《司马相如列传》篇幅的十之七八。很明显,辞赋是《史记》为司马相如立传要意所在,而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仅仅是其中一段插曲而已。《凤求凰》则主要描写的是文君与相如的爱情,其中没有收录司马相如的任何一篇辞赋,而是对它们统统作了简化,尽略其文而仅取其义。
与略其辞赋之文相反的是,再创作后的小说增入了两处重要的文辞,一处是司马相如琴挑文君的琴曲,另一处是杨得意写给司马相如的书信。
司马相如席间“琴挑”的两道琴曲《凤求凰》,其一:“凤呀,凤呀,你到了家乡呵!飞遍了四海你找你的凰啊!可是时候未遇呢,无所得啊照常。怎么一下省悟了,今天晚上到了这画堂?这里有一个贤德而且非常美丽的女子,在那里独守空房呀!她所住的屋子这样近,可是人很远啦,真是饮了一碗毒药毒了我的心肠,有什么计划交叉着颈脖作鸳鸯呢?那就上飞下飞呀,一共这样飞得没有短长”[9]41,凤凰,亦作“凤皇”,《诗·大雅·卷阿》:“凤皇于飞,翙翙其羽。”毛传:“凤皇,灵鸟也。雄曰凤,雌曰皇”[10]546。“凤求凰”,“凤”当是主动追求者,席间司马相如正是乘着酒兴,借琴曲拨动了卓文君的心弦。此曲以比兴手法暗示其归蜀实欲觅得佳偶,并对当时正在偷听琴曲之人独守空房之苦深表爱怜。而第二曲“凤呀,凤呀!跟凰飞落这一枝呀!托着你的好看的尾巴永远为妻啊!交情遍体啊心事和谐呀,你要半夜里起身跟我在一处,那知道的有谁呢?举起你的翅膀啊,我们共起来高飞吧,你要懂得我这意思啊,莫让我伤悲”[9]42!曲中之意是明示听曲之人:既已两相知,则当长相守,须乘夜赴都亭,比翼齐飞。“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10]270。一方面是司马相如以歌声传心声,以琴曲传心曲,另一方面是卓文君懂其心明琴韵,增入的两段《凤求凰》,更表明二人的两情相悦,也为后文的夜奔作了很好的铺垫。
文君跟定相如主要是认定相如有才。相如的确有才,《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载:汉武帝读《子虚赋》时感慨“寡人不与此人同时哉”,杨得意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曰:‘有之,……’”[1]3002。《史记》并未提及杨得意与司马相如私人之间的联系,更无书信往来,小说中,相如受到赏识是在其被杨得意举荐之后,增入了杨得意写给相如的书信:“乡弟杨得意奉书司马相如足下:有不断乡人前来,道及足下与卓王孙联亲,是以家财富有,读书有得,弟十分羡慕,为颂为慰。兹有喜讯,报于足下。一日,天子观书,读《子虚赋》而善之。时天子浩叹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惜哉!’时弟在侧,乃奏曰:‘此人为司马相如是,臣之邑人。现时尚在故里。往时,曾入宫门,为武骑常侍,因病免。陛下欲见之,甚易,臣发书召之,自然前来觐见。’天子大喜,命弟作书召之。书达,望足下即刻上道,足下还有不明白之处,请问来人,自必禀报。即来千万,书不尽意。年月日”[9]87-88。前文已经提过,相如景帝朝为武骑郎时也是由于杨得意的举荐,加上此番,司马相如两番入朝为官都得到了他的举荐,杨得意无疑是相如宦海沉浮的见证者。文君与相如俱归成都后,文君打发车夫回禀其父时,申述的重点便是相如的文才:“司马郎文才很好,而且一表非俗,我要嫁他”[9]59。小说中,相如接杨得意书信时欣喜若狂,高举书信,边走边喊:“文君文君,我的赋,有出头之日了!”文君接过一看,笑道:“这是天子看重了你的《子虚赋》,恭喜恭喜”[9]88!与昔日夜奔的唐突与当垆卖酒的窘境相比,读到杨得意书信的那一刻才是文君扬眉吐气之时。其后,相如官拜中郎将,奉武帝之命出使西南夷,蜀地官民盛情迎接,卓王孙目睹相如出使的盛大场面,不禁大发感慨。以上诸事显然都与杨得意举荐的书信有莫大的关系,因为此书信不仅昭示了司马相如即将否极泰来的命运转折,而且还印证了前番私奔相如时卓文君的慧眼独具。
但再创作毕竟不等于随意发挥。《史记》载相如因赋得贵受封加官为“郎”,但究竟是何种官职却无记载。小说中仍称其为“郎”而无法坐实,不能不说是一种缺憾,对此,张恨水在第十一回中以夹注的形式作了按断:“所有书上就只言郎,没有说明他是什么郎,我们又不能以意命他为什么郎,所以只好由他”[9]93。虽然此语和卓文君的爱情婚姻无关,但足以证明张恨水在再创作时并不是随意发挥,而是紧紧围绕中心事件,突出中心人物。
与《史记》相较,《凤求凰》在对相关角色的安排、人物命运的设计以及对文君故事的接受等方面都比卓文君本事大为增色,这是张恨水再创作中“转益多师是汝师”的结果。
从角色的叙事功能来看,再创作后的小说略去辞赋,维持了原有的文君与相如故事中不变的爱情因素,张恨水不仅仅将前文所述王吉、杨得意等角色做了相应的再创作,而且,新故事还对原有角色的活动或予以节略,或予以增容。节略如前述对司马相如辞赋的处理,增容如据《史记》记载而虚构的小厮、丫鬟,根据《史记》所载而增加的卓文君兄妹等角色,这些再创作后人物,包括杨、王二人、卓王孙、乃至原《史记》传记的核心人物司马相如等角色,均围绕文君展开了一系列的活动。如此,原有史传中的辅助角色、核心角色充当了故事的稳定不变因素,也构成了新故事的基本成分,再创作后的角色既构成了新故事的基本架构,又各自表现出了极强的叙事功能。
从故事的接受来看,张恨水早年爱看《西厢记》,其中许多腾挪闪跌的文法,对他后来的文学创作有过莫大启发[11]8。《西厢记》中,张珙初见莺莺,“蓦然见五百年风流业冤”[12]64,“怎当他临去那秋波一转,我便铁石人也意惹情牵”[12]69,崔老夫人赖婚后,红娘背着老夫人告诉张珙:莺莺酷爱琴音,张生你不妨待莺莺烧香时弹奏一曲,以琴音向莺莺倾诉衷肠,张生从其计,以《文凤求凰》张琴代语,莺莺闻之,感叹道:“是弹得好也呵。其音哀,其节苦,使妾闻之,不觉泪下”[12]175。西方现代学者曾经说过:“没有任何一部文学作品中不在某种程度上带有其他作品的痕迹”[13]36。《西厢记》此种笔法在《凤求凰》的再创作过程中得到良好的运用,如上文第二部分写两人的初见、相如奏琴而文君窃听的情节,显然是学习《西厢记》笔法的佳例。
同时,张恨水对卓文君故事的再创作,延续了自古以来民众对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故事的接受。与《司马相如列传》相较,《凤求凰》中增入了“鹔鹴裘”、“升仙桥”两个情节,所增故事皆有渊源。早在《西京杂记》中就有二人初还成都时,相如“居贫愁懑,以所着鹔鹴裘就市人阳昌贳酒”的记载[14]11。后世以“鹔鹴裘”为题材的戏曲就更多了,其中有些还加入了司马相如题桥赋诗的情节,例如《太和正音谱》中所录《鹔鹴裘》、明人的杂剧《汉相如献赋题桥》、明人朱权的《卓文君私奔相如》、陈玉蟾的《凤求凰》、孙柚的《琴心记》、清人袁于令及许树裳的《鹔鹴裘》等等[15]。宋元话本直至明清创奇以至现代戏曲小说对卓文君私奔相如的故事不断演绎,使得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故事广为流传,文君夜奔故事也在大众所了解的艺术样式中逐渐定型,而小说对《史记》文君本事、《西厢记》“琴心”以及古代戏剧中“鹔鹴裘”、“升仙桥”或剔除简略以浓缩,或改编情节以应用,或增加人物特色以升级,激活了一段典故,并让故事在人类的记忆中得以延续[15]。张恨水增入的“鹔鹴裘”、“升仙桥”情节,正是沿着宋元以来卓文君和司马相如故事的定式来进行的。
从故事的结局及人物的命运来看,《史记》并没有直接写卓文君如何终老,却记载了相因病再次免官居家的境遇:“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2]3063。《史记》中的司马相如在汉武帝眼中形同俳优[5]5836,临终前仍然不忘为皇帝作《封禅文》,官场几经沉浮,晚境却不免寂寥颓唐。以《史记》中相如的遭际来推想,文君的晚境断不会如琴挑、当垆那般浪漫幸福。不过,经张恨水再创作的文君与司马相如故事的结局美满:相如病免后在茂陵买了座别墅、与富豪交游,夫妇俩月下对饮畅谈幸福往事,如愿亦在场,三人“对月亮哈哈一笑,这快乐之夜,永远无穷期”[10]124。天上月儿圆,世间人团圆,始于月圆之夜私奔之际,结于月圆之夜厮守之时,这就是张恨水笔下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何以有如此结局呢?张恨水也自称,青年时期的他是民国初年礼拜六派文人的典型,在没有写作之前,已经造就了礼拜六派的胚子[11]9。加之张恨水在后期感到自身创作能力衰退,转而把创作改为再创作,从古代的爱情故事中寻觅题材[16]105。因而,虽然张恨水并没有正式做过礼拜六派的文章,但其后期再创作的《凤求凰》一定程度上保有礼拜六派的才子佳人格调也不足为奇。
由上所述可知,经过张恨水的再创作后,《凤求凰》对《史记》原载的琴心、夜奔、当垆、荣归诸事的再创作写得十分厚实,尤其是通过对“琴心”重新演绎,塑造出一个聪慧可人、大胆追求爱情的女性形象,进一步彰显了《史记》卓文君故事小说意味,同时,张恨水转益多师,使《凤求凰》在文本建构、形象塑造、故事基调以及故事结局等方面的再创作均收到了良好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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