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洋,孙晓喜
海登·怀特(Hayden White,1928—)被一部分人认为是当代最伟大的历史哲学家与文学评论家,当然也有另一部分人并不以之为然,其原因在于他的历史研究方法的特殊性与争议性。海登·怀特通过对历史话语的转义效果分析后认为:历史与文学共享相同的叙事形式,历史学就其所涉及的话语结构而言与诗学没有根本的区别,历史文本的语言形式也是一种不可忽略的语言内容;而且正是通过语言的编排形式,我们才更有希望在作为实体性存在的“事件”与作为观念性存在的“事实”之间确立一个合理的联系。然而,海登·怀特的这种文史并重、开放渗透的“历史的诗学”也使他一直处于理论争论的风口浪尖上。
对于海登·怀特来说,现代史学在理论认识上一直处于混乱不堪的状况,甚至还停留在与现代观念不相匹配的老旧观念中,以至于历史研究模式一直被视为游离于科学与艺术之外的、一种难以捉摸的经验模式。虽然现代史学家、哲学家和社会理论家一直都在争论这些问题,但他们往往先入为主,在争论这些问题之前就已经给出了预设的答案。因而,这些争论不仅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却在思考问题的人们心中增添了更多的不安与焦虑。按照这种存在于潜意识的自我预设,所谓是非曲直只不过是人们为自己所制定的自我标准而已。于是,“自十九世纪以来,西方人引以为荣的历史意识可能只不过是意识形态立场的一种理论基础”①Hayden White. 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19th-Century Europ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2.。这种背离历史意识的自相矛盾观念一时成为历史研究的沉重负担。
在海登·怀特看来,在科学与艺术的原有概念下,试图寻找历史的合法地位注定是不能成功的,因为许多历史学家继续把“历史事实”看作是给定的而非构建的。因而,当历史学家使用这种过时的客观性观念把“实体存在”与“观念存在”关联起来时,他们一致回避现代文化的贡献(比如文学上的再现技巧),其结果必将导致历史学与历史本身的双重崩溃。对海登·怀特而言,要解除“历史的负担”②Hayden White. The Burden of History. History and Theory,1966,5(5):111—134.,就必须诉诸于“破坏性”的研究手段。这一新的研究手段就是海登·怀特所发明的形式主义历史研究方法。这种形式主义历史研究方法的“破坏性”在于:它不但拒斥对历史本身问题的研究,也回避了历史认识论上的问题,而仅从历史叙事的方式去解读历史的“内容”。用怀特自己的话说:“我的方法是形式主义的,我不会努力去确定某一个史学家的著作是不是更好,它记述历史过程中的一组特殊事件或片断是不是比其他史学家做的更正确。相反,我会设法确认这些记述的结构构成。”①Hayden White. 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19th-Century Europ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4.通过对历史叙事中修辞因素的分析鉴别,海登·怀特令人信服地证明了不同时代历史话语的共同特征:历史与文学并不存在截然断开的鸿沟,任何历史撰述都包含一种深层的结构性内容。它是修辞的、也是诗学的。
那么,历史撰述在何等意义上成为一种诗学方式呢?海登·怀特在其著作《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意象》(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19th-Century Europe)一书中,对这一目标进行了全面而系统的诠释。首先,怀特从历史著作的概念化层面入手,区分出历史撰述过程中的五个层次,即编年史、故事、情节编排模式、论证模式、意识形态含义的模式。这五个层面不可或缺,一同构成历史撰述中的“历史场”。“编年史”和“故事”是历史撰述中的原始构件,它们是有待选择和编排的要素——但其选择和编排是预设性的。历史撰述中的预设性成就了历史叙述的内容,使“叙述”成为“叙事”,使编年史成为故事,从而使历史成为有意义的、可理解的。
在这种历史叙事话语中,历史叙事还需要通过“情节化解释”“形式论证式解释”和“意识形态蕴含式解释”三个环节才能被完整地编排与组织起来。这三个环节又各自包含着若干因素,其中任何一个编排环节中的某一因素与其他编排环节中的某一因素的匹配都有着修辞上的考究。历史学家的任务是建构一种语言规则,它具有词汇的、语法的、句法的和语义学的维度。与此同时,我们可以在诗性语言自身的形态内发现了用于分析不同思维方式、再现和解释模式的范畴,这恰好与历史撰述这样非科学的领域相偶合。这五个历史编撰层次被海登·怀特视为解读历史“内容”所必须的依据。②[美]海登·怀特:《形式的内容:叙事话语与历史再现》,第3—8 页,董应河译,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
除了区别上述历史叙述的五个层次之外,海登·怀特还根据传统诗学和现代语言理论对语言形式的分析区别与归纳出四种主要话语转义方式:隐喻、换喻、提喻和反讽。这四种话语转义方式具有不同的作用:隐喻是再现的,强调事物的同一性;换喻是还原的,强调事物的外在性;提喻是综合的,强调事物的内在性;而反讽是否定的,在肯定的层面上证实被否定的内容或在否定的层面上表明要肯定的对象。就再现“事件”的功能而言,隐喻表明两个客体之间具有许多明显差异的同时也能共享同一个特征;换喻以隐含的方式比较两个不同客体,通过二者间相互还原的关系形态解释现象之间的差异;提喻从事物的微观与宏观角度解释一个整体内的两个部分,使外在的关联成为内在关联;反讽则是用明显荒唐的类比来表达对现实对象的取舍态度。隐喻、换喻、提喻是通过语言作用于意识,意识可以根据这些范式,预设认知上述问题的经验领域,以便对它们加以分析和解释;而反讽由于是自觉的,它作为一种成熟的世界观已经成为一种跨意识形态的转义方式。这四种转义方式不仅是诗歌和语言理论的基础,也是任何一种历史叙事不可或缺的方式。是洞察某一特定时期历史想象之深层结构的有效工具。简而言之,话语转义理论为我们区别特定历史时期内历史想象的深层结构形式提供了基础。
为此,海登·怀特举例予以进一步说明,“我的爱人是一朵玫瑰”这个隐喻用玫瑰来表达被爱者,说明二者之间虽然存在许多明显的差异,但仍可找出双方的共性,这正是隐喻的功能所在,即在明显的差异中寻求共同性的特征。“玫瑰”与“爱人”显然是两个不同对象,我们必须在隐喻的方式下来理解,“爱人”与“玫瑰”在某一方面分享着某种共同的品质,如“珍视”“温馨”“吸引力”等等;当我们用“50 张帆”意指“50 只船”时,我们就涉及换喻的方式。换喻是用部分来类比整体的方式。对于隐喻与换喻来说,同样是在两个不同的对象之间的比较,但类比的方式并不相同。尤其是在换喻的方式中,两个被比较的对象是部分与整体的关系,而不是微观与宏观之间的关系,否则就构成提喻的情形。在实际的语言应用中,这些解释范式是可以根据主题而被替换的:隐喻是再现性的,换喻在机械论意义上是可还原的,提喻是综合的,反讽是情感的。每一种转义方式旨在培养一种独特的语言方案。
在这四种转义方式中,反讽是值得推崇的一种转义方式。因为隐喻、换喻与提喻是“朴素”的,而反讽在本质上是“辩证的”,是出于语言的自我否定目的而自觉运用的。反讽的修辞特征是用词不当。如果作为比较的二者不具备一致蕴含,即构成反讽(如“我的爱人是明日黄花”就可能意味着“我与我的爱人迟暮不遇,至今爱无归处”)。因此,反讽是语言操作者在清醒意识下的一种修辞的“误用”,是语言本身内在的“自我批判性”。因而,反讽几乎是一种超越意识形态的成熟的世界观,它能够较为成功地表达话语的内容,提供一种理解生存状态的愚蠢性、荒诞性的视角,从而提醒人们需要对其所置身的“文明”保持审慎的态度。①Hayden White. 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19th-Century Europ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37,1—2.
这样,海登·怀特通过话语转义的方式使历史成为一种历史认识理论的同时也使历史流变为一种“诗学”。在历史话语转义的效果下,形式取得了与内容同等的地位,历史想象与历史真实的关系也因此紧紧附着在话语的转义中而有了新的洞见。
与传统历史研究相比较,这种话语转义理论明显表现出方法论上的异质性。在《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意象》的开篇处,海登·怀特引用巴什拉德《火的精神分析》中的一句话:“人所能知者,必先已入梦。”由此可见,他企图创新历史新思维的意旨。因为按照传统的思维方式,是“事”先于“知”(在本体论上,历史实在先于历史知识),而“知”先于“梦”(日之所思,夜之所梦);但若将“知”置于“事”先,“梦”置于“知”先,对于历史这一领域而言,我们可能会取得认识论上的某种程度的解放,如克罗齐所说的“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柯林伍德所说的“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他们向我们揭示了历史认识过程中历史认识主体对历史认识结果的影响。如果从批判哲学的认识论逻辑出发,“‘梦’在‘知’先”所欲揭示的逻辑不过如此:不是作为实在的历史决定我们的历史认识内容,而是我们的历史认识内容制造了‘历史的实在’。”
批判哲学的形而上学的逻辑一旦以历史为对象,就立刻造成一种历史认识论上的“哥白尼效应”:作为过去发生的“实在”,即刻沉寂在历史的黑暗之中而成为“历史的物自体”。因而,在现代历史研究领域里,随着历史认识论的穷困,历史学作为一门严肃的学科之合法性遭到了严重的质疑,而靠历史学支撑的历史本体也行将崩溃。在这种境况下,思考历史的新思维必须另辟蹊径。
海登·怀特在《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意象》(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叙事的回归线》(Tropics of Discourse)《形式之内容》(The Content of the Form)《借喻的现实主义》(Figural Realism)等著作中系统地表达了他的逆反性方法与旨趣。首先我们觉察到,“元史学(Metahistory)”是海登·怀特“杜撰”的一个词汇,这足以显示他独具匠心的构思。“Metahistory”是由英语前缀“meta”与“history”一词合成而来。大陆学者把“Metahistory”译为“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意象”或“元历史”,两种译法在形式上差别很明显。因为“历史”和“史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是“事件”、是“发生的事情本身”,后者是“故事”、是对“事件”的描述。但从《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意象》一书所表达的内容来看,海登·怀特所更新的对象既是传统史学的观念也是传统历史的观念,或者说,是通过更新传统史学的观念进而解构传统历史的观念。②Hayden White. 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19th-Century Europ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37,1—2.所以,无论“Metahistory”一词译为“元史学”还是译成“元历史”都不能恰当地通达他的心迹。故而,台湾学者刘世安把“Metahistory”译为“史元”,不过这样虽然避免了上述译法的缺点,但却有重新概念化的嫌疑。③参见刘世安译著:《史元: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意象》“导读”部分,第xi-xxv 页,(台北)麦田出版社1999年版。
从构词法来看,“meta”作为前缀,在英语语意中包含多种含义,如“变化”“变换”“超越”“在……之外”等。那么“Metahistory”一词从海登·怀特的立场看,至少意味着两个方面:一方面,《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学》的思想内容必然是对传统的超越与反动,不仅是对传统史学观念的超越与反动,也是对传统历史观念的超越与反动;另一方面,《元史学:十九世纪欧洲的历史想学》在方法论方面也必须是标新立异的,是在历史之外的方式来研究历史的方法,而正是由于在历史之外来研究历史的视角才使我们有可能获得理解历史的机会。在“元史学”的视角下,边缘并不在中心之外,形式寓于内容之中,诗意的并非是随机的。如此一来,历史与审美的诗学之间的距离也就消失了,史与诗之间恒久以来的坚硬壁垒轰然倒塌。
另外,海登·怀特在阐释历史话语的转义过程中,特别从词源学上追溯了“tropic”(中文通译为“转义”)这一概念的历史含义,说明“转义”与“话语”的内在关联及其同构性。作为历史实在的“事件”转化成可理解、有意义的历史叙事过程是一种话语技巧,是修辞的而非逻辑的;从“事件”到“故事”的转换是一种“发明”而非“发现”,“故事”的真实性与隐喻的真实性相仿;在历史撰述中,不仅编年史中的“事件”是有选择的,而且“故事”的情节结构也是根据预设的主题而确定的,历史叙事话语因而就是虚构中的虚构。①Hayden White. Metahistory:The Historical Imagination in 19th-Century Europ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5—7.
通过对历史话语的转义效果分析,海登·怀特认为,历史叙事与文学叙事在本质上是一样的,都具有同样的审美内涵和语言结构形式;如果没有更好的选择,那么通过语言结构的形式分析来理解历史无疑就是一个值得一试的出路。我们可以借此对历史叙事话语进行解码,把握那些经过独特解释的历史文本的深层结构与隐含的内容。除非历史撰述完全摆脱了想象的内容,否则,我们就没有理由去拒绝“元历史”所提供的方法。对此,他非常同意柯林伍德在《历史的观念》中论述的观点:“有一天恺撒在罗马,又有一天在高卢,而关于他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旅行,他们却什么也没告诉我们,但是我们却以完美的良知而补充了这一点。”②[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第273,273 页,何兆武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对于柯林伍德来说,这一“良知”的性质是先验的而不是虚幻的,否则历史就是历史小说家的虚构了。
柯林伍德又试举一个类比来说明这种先验性内涵:“如果我们眺望大海,看见有一艘船,五分钟之后再望过去,又看见它在另一个不同的地方;那末当我们不曾眺望的时候,我们就会发觉自己不得不想象它曾经占据过各个中间的位置。这已经是历史思维的一个例子了;而当我们被告知恺撤在这些连续的时间里是在这些不同的地方时,我们就发现自己不得不想象恺撒曾从罗马旅行到高卢。”③[英]柯林武德:《历史的观念》,第273,273 页,何兆武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在这一点上,海登·怀特与柯林伍德真可谓是英雄所见略同。有所区别的是,海登·怀特已经不是囿于历史之内来研究历史,而是横跨人文科学多个领域来理解历史,从而使他的研究富于亦史、亦诗、亦哲的兼容并包特点。
如果把这种“历史的史学”放在整个社会思想背景中来理解,我们会发现,这一历史观点与文学理论无疑是构成后现代主义思潮的一部分;是对西方传统理性主义文化传统反动的一部分。它是后工业化语境中西方传统文化的变异,它反叛传统文化中的一元性、整体性、中心性、纵深性、必然性、明晰性、稳定性,并标榜自身的多元性、碎片性、边缘性、平面性、随机性、模糊性、差异性和世俗性。这种从历史领域开始的、指向文学研究的“叙事主义”彻底地否认了传统文艺的本质追求、审美传统、文化信念和叙事规则,并引发了传统范式的失效与批评话语的断裂。
海登·怀特的转义理论的确给历史理解带来巨大的积极效应,但这一理论本身并不是没有问题的;相反,反对的声音至今仍没有平息。首先,他不能回避该研究方法具有语言决定论的嫌疑。在话语转义理论下,史学家成为语言模式的囚徒,他们的描述对象与他们的历史观念受到特定语言模式的限制。“一旦历史学家选择了他(她)的策略或修辞,就会成为这种策略的俘虏。”④[德]伊格尔斯:《学术与诗歌之间的历史编纂》,见《书写历史》,第7 页,三联书店2003年版。其次,他的话语转义理论消解了“历史实在”与“历史故事”在结构层面上的差别,但最终没有厘清“想象”究竟在什么程度上是实在的。即当我们把历史降格之后,仅仅获得一时的解放姿态是不够的,重建历史的新观念才是核心问题——虽然解放的姿态对于重建也十分必要。最后,在转义理论中,当历史成为审美的对象之后,在崇尚修辞形式、拒绝历史性思维的方式下,他的话语转义理论无法解释历史著作中出现的诸如“天生玄鸟,降而生商”的撰述环节何以是一个历史学的命题,而不是一个诗意的虚构(如神话叙事)——这当然不仅仅是海登·怀特一个人所迷惑的问题。
在其后数十年的研究中,海登·怀特独特的“历史的诗学”方式决定了他在回应这些问题上的态度。他毫不隐讳其研究理论中的现代语言哲学与结构主义的痕迹,但他同时也试图获得更广泛的同情:这些痕迹仅仅是一种研究风格所必须的,而绝非为语言决定论。因为历史撰述必然是叙事性的,而叙事结构与语言结构属于同一个文化范畴。正如在日常语言里,我们也无法拒绝使用修辞一样,在历史叙事中,转义是不可回避的。所以,历史话语的内容同语言的形式存在着结构上的一致性,或者说,形式与内容对历史(学)而言是等值的。“我总是把‘事实’当作构建……只要历史涉及讲故事,就必然涉及对现实的虚构。”①[美]海登·怀特:《旧事重提:历史编撰是艺术还是科学》,见《书写历史》,第25 页,三联书店2003年版。他一再以反问的方式提示我们,历史与文学之间的差别并不是一个对立面:“究竟是什么导致我们注意历史与文学之间的关系问题?”“难道有什么人真正相信神话和文学虚构不能指涉真实世界、讲述世界的真相、提供关于真实世界的知识吗?”②Hayden White. Figural Realism:Studies in the Mimesis Effect.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9:22.
但意见随即又因视角的不同而转换,如果仅以“事实”作为背景,“历史的诗学”根本无法应对,甚至拒绝谈论一个先在的“事实”。海登·怀特的论敌伊格尔斯以历史上的“大屠杀”为“事实”背景,质疑怀特的叙事理论:“迫于大屠杀问题的压力,怀特承认发生过这件事,他在真实事件和构建的事实之间做出区分”;即使不是出于道德,“怀特在大屠杀的现实问题上求助于事实主义的做法”而不得不放弃“历史的诗学”,“他走向了我认为不能信服的位置”。③Georg G. Iggers. Historiography between Scholarship and Poetry. Rethinking History,2000,4(3):373—390.
无论在“事实”问题上有多么绕不开的坎,海登·怀特始终试图规避一种基础主义的思维方式并已获得普遍的同情:在作为本体的“历史事件”与其复制品的“历史故事”之间那种严肃的区别的确应该淡去。海登·怀特规避的方式就是把二者置于一个开放的氛围下,在历史话语的结构内重新审视它们之间的关系。
至此,我们会豁然发现,海登·怀特在创造新的历史观念的同时,也使文学观念得到一次现代更新。“历史的诗学”以厚重的历史思维打通了历史与文学之间长久以来的隔膜,使历史具有了审美的诗意,并使文学向历史走来。文学不再是决定论式的、一元结构的“客观历史”的产物,而是在更为广阔而厚重的历史大视野下与历史(学)、艺术、宗教、(自然)科学、政治、道德等文化内容共生共融的一员,这就完全颠覆了传统观念中视文学为“前景”而视历史为“背景”的“客观主义”观念。
从海登·怀特思想的特点来看,其思想理论既置身于历史之外又置身于历史之中。如果说海登·怀特不是一个历史学家的话,这倒不意味着是对他个人名誉的贬低。海登·怀特的思想让人惊异之处正在于其以历史思考为起点,给人文科学开启宏大的历史思维;尤其是对文学理论领域影响深远,使传统的文学批评理论受益匪浅。20世纪西方文学思想曾被描述为“整体开放、局部封闭”的状况,在开放并蓄的整体格局下,各个文学理论之间却互不通约(non-negotiable)。这种互不通约的根源在于现代文学理论中普遍存在使用“文学性”消解“历史性”的倾向,使文学割断了与历史的联系而导致文学自身的危机。而海登·怀特通过对历史与文学共享因素的揭示,赋予充满“空白”“裂缝”“沉默”和“不确定性”的文学叙事以宏大的历史感,戳穿了传统文学领域中关于文学叙事真理的意识形态,从而极大地拓展了现代文学的研究视野。与此同时,海登·怀特消解了历史文本与非历史文本之间的巨大鸿沟,使文学与历史(现实)的关系被巧妙地转化为文学文本与非文学文本的“文本间性”(intertextuality)关系,因而解除了传统文学观念下作为“前景”的文学与作为“背景”的历史现实之间的对立。
如果从“历史的史学”的内部来理解这一“叙事主义”的话,我们也能够予之以一定程度的同情。它反对僵死的合理性与固定的一切及其关系、反对从固定不变的“经济基础”来理解“上层建筑”,从而倡导一种人文主义的、诗意的、情感的、生命本身的意向与理想,拒绝本质主义的种种陈词滥调。在“历史的史学”内,“文本”分析可以忽视作者和社会历史背景进行修辞学意义上的研究,从语言学、符号学的研究角度使“文本”从内部走向外部、从单一走向零散、从中心走向边缘、从封闭走向开放。这一“文本间性”的观念虽然没有给史学带来更多的希望,但对于传统文学研究而言,却大大地拓宽了文学研究的视野。它将历史的因素重新引入文学研究领域,使文学理论研究不再局限于本身的范围内而与政治、经济、历史、宗教、方言、性别、甚至书写方式等因素紧密相连。
海登·怀特的历史话语转义理论敏锐地觉察到文学的历史性与历史的文学性特质,这一开放观念的开启使历史与文学达成了一种“视界融合”的效果;甚至对整个人文科学领域来说,都具有不可低估的价值。它机巧地跨越了几乎人文科学的全部领域,并拆解了不同学科之间的历史壁垒,使历史学、文学、人类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学科兼容并蓄、百花争芳。从方法论上而言,海登·怀特的历史话语转义理论拥有广阔的学术胸襟。它广纳文学理论、语言哲学、解释学、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等现代思想理论的研究方法,同时又能清醒地认识到现代性的弊端,勇敢地直面压迫着现实的诸种政治意识形态、经济霸权、文化中心主义的问题。它启示我们走出别无选择的生活状况,与看似应该的现实保持一定的距离,以一种开放的、超越性的态度来看待这个多元的、并不完全符合理想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