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同舫
对人类解放问题的探讨是马克思一生的理论主题,人类解放具有崇高的理想性与实践的可行性。然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有人认为马克思关于人类解放的理想是一种远离现实的、虚幻的价值前设,是遥不可及的神话。从德国哲学家布洛赫到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代表人物之一的施密特,再到马尔库塞,他们都以不同的形式、从不同的角度,得出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是“乌托邦”的结论。笔者认为,这种认识忽视甚至歪曲了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的现实性与可能性维度。客观而言,在哲学本体论上,马克思批判了对人类解放抽象化、非现实化的理解,以实践论思维方式彻底颠覆了先验理性主义本体论的思维方式,将人类解放奠基于现实生活和客观规律之中;在现实社会层面上,马克思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身固有的矛盾和病症,找到了埋藏在现实土壤中的未来“种子”——无产阶级,将社会变革、无产阶级革命和共产主义前景相关联;在基本方法上,通过“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和经济学论证等严谨缜密方法揭示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马克思从哲学本体论、现实社会层面、基本方法上科学阐释了“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问题,其人类解放思想是批判性与建构性的统一、价值性与科学性的统一,既是一种人性价值的理想,也是对社会历史和人的历史发展规律的科学把握。
哲学的奥秘在于对人的探索,“哲学是什么”与“人是什么”具有同义性,“人的存在何以可能”是德国古典哲学的本体论问题。早在马克思之前,人们就已经开始对人的自由、道德、认知等“何以可能”进行了思考。马克思并不满足于这种抽象追问,而是要求把对人的追问彻底地诉诸人本身,并赋予哲学新的使命——把人从非人的存在中“解放”出来,将其作为哲学本体论的内涵,深入地追问“人类解放何以可能”。马克思由此在哲学史上完成了哲学本体论内容的革命性变革,这场本体论内容的变革形成了一种区别于以往任何哲学的新世界观,更开启了一个崭新的哲学理路。哲学的智慧之光开始聚焦于“人类解放”的问题上,哲学的本质由此被明确地表述为关于人类追求自身解放的学说。马克思在不同时期的不同代表性文本反映了他对“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哲学本体论的求索路径。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写作时期,马克思受到费尔巴哈人本学的影响和启发,把“人类解放”的根据诉诸人的“类特性”和“类主体”,即“自由自觉的活动”。作为主体的人,与动物存在的本质区别,就在于在发展过程中表现出强烈的能动性和创造性。“自由自觉的活动”是人的一种内在要求,是人的本质力量的确证和人的主体性地位的表征,它表明人对各种因素的限制有了独立、自由的处置能力,有了自身支配自己和社会的义务与权利。总之,“自由自觉的活动”是人类解放必要性与可能性的根据。但是,费尔巴哈人本学的核心概念是抽象的“人”,阐发的是“人—非人—人”的抽象公式,即从抽象的人出发,最后归结为抽象的人和“类主体”。马克思此时正是以这种抽象的“人”和“类主体”本体为前提来论及人类的解放。
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把人的“自由自觉的活动”现实化为人的“实践活动”,以实践为本体对“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给予了理论跃迁式的回答。马克思在开篇的第一条曾划分了自己的哲学和他人的哲学(包括费尔巴哈哲学等,费尔巴哈哲学是马克思批判矛头主要指向的对象),认为:“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人的感性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03,519,544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马克思以实践为基础来理解人的世界,从历史的、现实的人出发来研究实现人类解放和自由的社会历史条件,有意识地对“解释世界”和“改变世界”的哲学进行区别,凝聚了马克思对西方哲学史的反思与总结,升华了前人对人类解放探索的理论成果,表征着马克思哲学的实践转向与对现代本体论的追寻。镌刻在马克思墓碑上的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无疑经典地表达了马克思哲学的性质和功能,以及马克思本人颠覆传统哲学的态度,即从“沉思—解释”世界的“理论—静观”转变到“行动—改变”世界的“实践—劳动”决心。由此,哲学的任务发生了重大转变。哲学世界观不是“观”世界的认识论,也不是向人们提供某种超验的终极存在、终极真理、终极价值的形而上学,而是以实践为基础指导人们科学地“改变世界”的理论学说。“改变世界”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把“人的世界和人的关系还给人”,也就是实现人类解放。马克思找到并明确了人类解放的现实根据,指出劳动实践是每个人得以自由、全面发展的根本性前提,是人类解放从空想到科学的哲学变革的“阿基米德支点”。
《德意志意识形态》是马克思“实践转向”的一大理论成果,并第一次对唯物史观作了经典、系统的描述,展现了“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真正根据。马克思非常明确地把德国古典哲学同自己哲学研究的前提与出发点——对“人”的理解,进行了不同定位。马克思的出发点不是设想出来的人,而是真正从事实践活动的现实的、能动的人。他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03,519,544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人类的历史活动是现实个人的历史活动。在对“第一个前提”和“历史活动”理解的基础上,马克思这样总结其历史观:“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03,519,544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这种历史观深刻地表明:马克思开始以社会关系为本体,站在唯物史观的基地之上来解开“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谜底。
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及其之后的政治经济学批判阶段,对社会关系地位的认识有所变化:从普通范畴提升到本体论位置。在“社会关系本体论”的论证上,马克思牢牢抓住现实的人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从“分工”入手,深入地考察了“生产力”“生产关系”“交往方式”“市民社会”和“世界历史”等人的现实存在方式。他认为,在任何历史时代,生产劳动得以展开、人的本质得以展现,必须以本体论的社会关系为基础和前提。人在历史活动和现实实践中所结成的社会关系,制约着人的生产,制约着人的生活方式,形成了人的具体的现实的存在根据。马克思从生产关系的演进和人的发展的内在关联中论证了人类解放的历史必然性与现实可能性。生产形式的进步与人的发展具有同一性,它们是社会历史进程中所展现出来的两个不同侧面,又反映、度量了同一历史进程。马克思正是在由生产关系促进或阻碍生产力这一客观力量向前发展的必然趋势中,洞察到社会关系的演进和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可能性。社会关系在马克思哲学中具有本体论性质,在这一意义上说,马克思哲学革命的深刻价值就在于创立了“社会生产关系本体论”,它为我们透过社会现象看清社会本质提供了根据,开辟了由追问“世界何以可能”到探究“解放何以可能”的哲学道路,从“解释世界”的探索提升为“改变世界”的探索。在德国哲学忽略实践的背景下,马克思重拾实践的旗帜,高喊“改变世界”的口号,在实践的思维下,发现了以现实个人发展为核心内容、以生产方式发展变化为动力、以社会联合体为目的三者有机统一所构成的唯物史观。马克思并不像历史上的空想家那样,只是停留于理想层面的表层描述与构想,而是在“类主体本体”→“实践本体”→“社会关系本体”的推进与提升中,在不断认识社会的发展规律和人的发展规律的基础上,科学地揭示历史发展的总趋势,论证人类解放的可能性。
马克思哲学不是经院哲学,而是实践的哲学、现实的哲学和时代的哲学。马克思并没有止步于思想理论变革的论域中,而是强调在自然和社会的每一领域都要面对现实生活,从现存的事实出发。马克思在探讨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和客观进程时,不仅依赖于逻辑论证,更重要是对时代现实问题的深入考察,即历史论证。因此,新世界观“一经得到”,便立即运用到对现实社会的批判性考察中。
哲学是时代的产物和历史的产物,哲学的根本任务和主要功能不在于让人们获得内心的自我满足与陶醉,而是引导人们正确处理和合理掌控自身同外部世界的关联——不仅包括对世界的理论解释,更包括对世界的实践改造。马克思哲学关照了现实社会和人的现实存在,他特别指出,“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并改变现存的事物”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27,539 页。。马克思的思维方式与研究原则都是与现实紧密结合的,从来没有脱离现实而进行纯粹主观、抽象的学术思考。马克思哲学正是以对现实、时代和社会的关切为基础,将对“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思考深入到人的现实生存论层面,特别是对人的现实生命的贬损、歪曲和丧失进行了沉思,并找到了通往未来社会的现实力量。他直接从当时的客观事实出发,认为资本主义社会明显存在两大对立的阶级:有产者阶级和没有财产的工人阶级,工人阶级是受难的、被彻底戴上锁链的阶级,工人被视为“机器的部件”,丧失了人作为人的本质和尊严。
马克思通过剖析自身所处的资本主义现实社会,发现未来的“种子”埋藏在当下社会的土壤中,当下社会的土壤孕育着超越现实的力量。迫切希望改变自身存在方式、劳动方式的无产阶级正是连接现实与未来的桥梁,他们不仅是维持现实存在的重要力量,也是彻底变革现实的强大动力源。无产阶级所处的历史地位决定了他们终究必将觉悟并担负起摧毁整个资本主义制度、铲除一切剥削的历史使命。在《法兰西内战》中,马克思说,无产阶级“不是要实现什么理想,而只是要解放那些由旧的正在崩溃的资产阶级社会本身孕育着的新社会因素”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第159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要使希望超越幻想,必须采取行动让美好的未来成为可能。马克思正是从眼下的现实入手,分析现实、透视现实,发掘现实中蕴藏着革命的潜力。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现实社会的揭露和批判,对资本主义生存方式的诊断和诟病,正如海德格尔所进行的评价——已经深入历史“本质”,从而超越了任何同时代思想家所达到的高度和深度。
马克思的批判精神在于对资本逻辑的内在秘密和资本主义制度的深刻揭露。马克思认为,如果不改变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运行的基本原则,不彻底推翻资本主义制度,人类就没有未来。马克思在1842年9月给卢格的信中,精辟地论述道:“新思潮的优点又恰恰在于我们不想教条地预期未来,而只是想通过批判旧世界发现新世界。”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7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教条式地推测未来,认为存在适合未来的永恒不变的决定,是马克思对旧哲学所提出的严厉批判。他希望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这种批判越彻底,理论就越彻底,所建构的理想世界就越能反映现实的根本。对旧世界的无情批判是建立新世界的重要前提条件之一。
只是单纯地将人类解放及共产主义视为一种理想,并不完全符合马克思的本意。对于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来说,“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27,539 页。。这一运动直接针对资本主义现实社会的基本矛盾,在对现实资本主义社会具有原则的批判中得以展开。为了强调共产主义的现实性,马克思连用了四个“实际”,认为“共产主义不是离开实际的学说,而是运动,共产主义是用实际手段来追求实际目的的最实际的运动”⑤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识形态》,第91 页,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马克思终身的革命事业就是时刻保持清醒的现实主义头脑,运用批判的武器在历史的深处反思、透析社会,以社会发展的客观需要为着眼点,展开对未来的想象,寻求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英国思想家伊格尔顿称赞马克思“将注意力从未来的美好幻想转移到枯燥的现实生活中。也正是在这里,他找到了真正丰富的未来。他对过去的看法比很多思想家都更为忧郁,但他对未来的憧憬与很多思想家相比都更具希望”①[英]特里·伊格尔顿:《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第104页,李杨等译,新星出版社2011年版。。
当然,西方思想家从人性或人道主义等观念出发也对资本主义的各种现实问题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批判,有的甚至达到了恩格斯所描述的“片面的深刻性”程度。但西方思想家的批判在总体上、根源上并没有触及也不愿触及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本问题,没有把对资本主义问题的解决方案与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等范畴相联系。哲学家与革命家的双重身份使马克思超越了西方哲学家、空想社会主义者等无法避免的理论与现实相脱节的矛盾,更能直面现实,洞察资本主义运行规律,揭露其隐藏的病症。“马克思的全部理论,就是运用最彻底、最完整、最周密、内容最丰富的发展论去考察现代资本主义。自然,他也就要运用这个理论去考察资本主义的即将到来的崩溃和未来共产主义的未来的发展。”②《列宁专题文集——论马克思主义》,第255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马克思正是从资本主义现实社会的客观条件出发,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过程给个人发展造成的根本缺陷中发现未来社会的“种子”,找到超越现实的力量,谋求全人类的自由与解放。对资本主义现实社会客观状况的深入批判,是使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成为科学而与以往一切空想社会主义理论产生根本区别的原因之一。
马克思的论证工具和方法是关涉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是否科学的重大问题,科学以及科学理论包含的特征在很大程度上凭借方法所决定。因此,对论证方法进行考察极具必要性。马克思在论证其思想主题——“人类解放何以可能”时,使用了“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的方法和经济学论证方法。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对社会形式进行分析时指出:“人体解剖对于猴体解剖是一把钥匙。反过来说,低等动物身上表露的高等动物的征兆,只有在高等动物本身已被认识之后才能理解。”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29,29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马克思区分了当时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基础、上层建筑,说明了人类社会存在与发展的诸多领域归根结底都是客观的物质形态或物质形态关系的反映,人们的“物质关系形成他们的一切关系的基础”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第43 页。,并认为这种对资本主义特定社会的论证适合整个人类社会的历史发展。
马克思用形象化的表达试图说明,一类现象在低级阶段所包含的特征具有隐藏性,只有在充分成熟的高级阶段,其特征才能表现得比较清晰。马克思在考察人类历史发展的时候正是运用了这种“从后思索”,即由现在反观过去的方法。⑤马克思认为历史总是现实的,从现实中可以找到历史源头的“总开关”。他曾至少三次使用这种历史回溯的方法:第一次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指出的“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提出应站在历史完成形态上来反思过去。第二次是在《资本论》第1 卷中论及资本积累过程时,马克思在充分认识“资本主义积累的一般规律”之后才回过头论证“所谓的原始积累”,这样才有可能充分认识资本积累的客观规律(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707、820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三次是在《资本论》第1 卷中阐述商品拜物教时,明确提出“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索,从而对这些形式的科学分析,总是采取同实际发展相反的道路。这种思索是从事后开始的,就是说,是从发展过程的完成的结果开始的”。(参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93 页)他从资本主义形态人的异化中,揭示了深藏于这一历史事实背后的轨迹与资本内在逻辑。“资产阶级社会是最发达的和最多样性的历史的生产组织。因此,那些表现它的各种关系的范畴以及对于它的结构的理解,同时也能使我们透视一切已经覆灭的社会形式的结构和生产关系。资产阶级社会借这些社会形式的残片和因素建立起来,其中一部分是还未克服的遗物,继续在这里存留着,一部分原来只是征兆的东西,发展到具有充分意义。”⑥《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29,29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要考察人类生产、生活方式,必须选择最典型的社会形态或最丰富的展现形式,分析这种社会形态的基本结构及其构成的相关因素,然后追溯、透视过去的历史,才有可能得出具有一般意义的规律。
由于资产阶级经济本身为古代经济的研究提供了钥匙,因此在经济学领域中,马克思不是先研究古代社会的经济,然后研究当代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相反地,他先探寻了当代资产阶级社会的经济,而后对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进行描述。正如他在作为《资本论》准备性著作的《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第二篇的“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各种形式”中,在对资本主义社会深刻洞察的基础上,对之前存在的亚细亚所有制、古代所有制与日耳曼所有制这三种公社所有制形式作了比较和分析,并从中发现了更为本质的问题。
为了从最成熟、最丰富的展现形式上考察分析,马克思运用了双重抽象法:一是从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纵向中抽取一个当时最发达、最复杂的资本主义社会作为分析阐述的典型对象;二是从当时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横向中选取典型性的国家如英国进行探讨。对在纵向发展中资本主义社会的解剖,不仅显示出未来社会的某些征兆,而且构成了分析以往社会的前提和基础,进而有利于推导出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辩证法;对在横向发展中英国状况的解剖,突破了“辩证法的局部情况”,解决了一般与个别的矛盾,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关系的重复性和普遍性,使一定社会经济形态发展的自然史过程的性质、一个社会经济形态为另一个社会经济形态所代替的规律性、必然性得到了科学说明。
马克思尤其强调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的方法“只能在一定意义上来理解”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30,30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即用高级社会的范畴去分析低级社会形式的时候一定要“自我批判”,因为它们在本质上总是会存在差异。如果不对高级阶段进行“自我批判”与反思,可能会“对过去的形式作片面的理解”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30,30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因此,要避免“对过去的形式作片面的理解”,就必须对当今资本主义社会自身进行自我批判。马克思的“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钥匙”与批判精神的结合具有科学的方法论意义。
从经济学的角度探讨人类解放是马克思的一个重要思路,马克思把对人类解放的论证扎根于现实,建立在对市民社会进行经济分析的基础之上。马克思的经济学论证方法具有实证经济学方法和规范经济学方法的双重统一性。实证经济学方法是先提出假说,然后建立发展模型或应用计量学方法对假说进行检验;规范经济学方法是以一定价值观为前提,对社会经济问题进行定性考量。马克思人类解放思想不仅是马克思的价值预设和人文关怀,还是基于经济学论证的科学理论。他认为,只有通过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非哲学性批判,才能真实熟悉社会历史生活的基础——市民社会,从而揭示资本在运行过程中的内在矛盾,真正解决当下的资本主义社会走向自由发展社会的历史问题。马克思对市民社会、资本逻辑的经济学批判与科学社会主义学说、人类解放思想密切关联,表明了马克思创立的新哲学的理论高度。
马克思在写于1844年的《詹姆斯·穆勒〈政治经济学原理〉一书摘要》中,第一次从经济角度确定了共产主义状态下的人类解放思想,不久之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异化劳动理论的现实指向更加深刻地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生活。《德意志意识形态》《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等则完全用经济学话语体系分析了劳动分工、工业生产、生产力等范畴与共产主义的紧密关系,论证了共产主义社会制度,实现了从哲学共产主义思想向经济共产主义思想的演变。《资本论》中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剩余价值论等实证性经济学研究,充分肯定了资本主义制度在社会历史进程中的必然性与合理性,科学探寻了资本主义由于内部自我矛盾所必然导致的消亡,体现了马克思对社会发展的内在经济规律和有关资本主义经济制度理解的深刻性。马克思对人类解放从哲学到经济学的论证转向,凸显出其理论对现实问题的指向。法兰克福学派第二代思想家中的左翼代表——施密特在论及马克思的经济学论证和哲学论证关系时指出,“唯物辩证法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脱离经济学的内容”③[德]阿尔弗雷德·施密特:《马克思的自然概念》,第46页,欧力同等译,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马克思对政治经济学的关注越深厚,就越逼近历史唯物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是马克思新哲学——历史唯物主义的直接基础。正是通过经济学研究,马克思才将哲学从“天上”拉回“地上”,实现了哲学史上的伟大变革,真正找到了通往未来社会的现实之路。
理论科学性的获取往往与其探索理论的过程紧密关联。马克思正是运用“人体解剖”来理解“猴体解剖”的方法和经济学论证方法,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规律和必然灭亡的趋势。列宁曾经指出,“使马克思的理论得到最深刻、最全面、最详尽的证明和运用的是他的经济学说”④《列宁专题文集——论马克思主义》,第17 页,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马克思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作为其革命性变革的武器,站在历史的制高点审视和把握人类解放的可能性,创造性地构建人类解放理论,以人类解放的必然性纠偏和规避一切易于误入虚无缥缈的可能,将其解放哲学的震慑力及其对现实深入的关怀融入到深度透视社会问题和深化实践探索之中去。
哲学命题从“是什么”进一步转向为“何以可能”,意味着哲学史上从理论哲学向实践哲学的根本性转变和历史性突破,这正是马克思破除传统哲学问题范式的抽象性,从现实本真的人出发,以人类解放理论为指导推进人类解放事业而被誉为伟大的哲学家、革命家的卓越贡献所在。马克思实践性的人类解放哲学,超越了理论哲学的边界,以解放为轴心回答了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问题,在具体的历史的时代境遇下,为各个国家地区以至全人类的实践指明了前进方向。
每一个国家的实践都是不断解放的实践过程。中国语境下的解放,以全新的实现方式跨越时空维度,在中国革命、改革和建设的历史实践中充分展现了马克思人类解放的理论魅力和实践爆发力。尤其近年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这一发展的现实化的马克思人类解放理论,不仅拓展了马克思人类解放理论的学术空间,而且在引领中国实践中逐渐凸显其理论普照之光的巨大成就。
马克思人类解放的终极追求和空间视界并非局限于某一个国家、某一个民族抑或是某一个阶级的解放,而是以世界眼光关注全人类的问题,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解放。而在全球化进程步履飞速的今天,现代文明融合了世界范围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复杂的因素,现代性已然是一种世界现象。这种前所未有的现代解放纵然积极效应十分显著,但现代性所带来的灾难同样昭然若揭,直接制约着人类解放的进程。
世界上一些国家、组织或团体,在跨越政界、商界、学界等各大领域中,或许没有在真正意义上完全将把握和推进全人类解放和发展视为其目的。某些强国打着和平正义的旗号,维护至高人权、谴责人道问题、打击非正义的行径等无不是以人类解放的名义为幌子,但华丽的外衣之下实然是赤裸裸的国家根本利益,这是国际竞争的生存之道,也是全人类解放所痛心疾首之处。人类的智慧应当用在其自身的发展之上,而不是战争、核武器、原子弹等军备投入,不是以各种方式维护局部的国家利益来威胁自我生存之境。人类智慧的博弈必将致使人类智慧终结于人类内部争斗的自我消耗之中,而不是共同发展寻求解放之中。
在马克思人类解放必然性的境界和高度上反观人类发展问题,一个成熟的民族势必站在全人类的角度谈论发展,正视我们之所是和我们之所在,直面人类自身的狂妄自大和自我狭隘,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全人类智慧的裨益取代功利性追逐现代性步伐、在智慧博弈中维护局部利益,以和平来制约和平、遏制非和平,这是世界语境中人类解放的客观要求和必然趋势。悲观主义者或许宁可固守原有的这种现代方式,以免轮回到某种传统生活之中而将我们自由解放的益处丧失殆尽。事实上,人类自身要求解放的内在诉求势不可挡。现代性危机和人类智慧的博弈斗争抑或只是我们走向一种更完美的自由、更彻底的解放之过程中有待消除的障碍。我们应竭力营造一种以全人类解放为信仰,一种各方平等参与的对话,使得世界成为我们的世界,人类解放成为我们共同的事业。
人类解放既是对未来社会的一种理想展望,也是马克思对自身所处时代的资本逻辑运行之本质把握,是对人类历史发展的客观进程所做出的合逻辑性与合规律性的阐发。马克思人类解放理论提供的不是一种现成的唯一的固定的实践模式,而是在历史发展趋势中的必然规律与前进方向。在当今世界语境下,马克思的人类解放理论关照实践的强大威力关键在于深度挖掘人类解放何以可能的深层内涵,将人类解放与人类发展的本质性、必然性和可行性转换成新的环境条件下的社会运动力量,使马克思人类解放精神焕发于探索自由解放之路的实践之中,引领人类崇高解放事业走向光明之境,彰显马克思人类解放理论的不泯之光。只要人们旗帜鲜明地沿着马克思人类解放这栋立足于现实基地之上的“大厦”踏踏实实地逐级而行,就一定能够登上其光辉的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