妥 佳 宁
(1.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875;2.内蒙古科技大学 文法学院,内蒙古 包头014010)
抗战时期,出现了一场关于民族问题的大讨论。1938年12月历史学家顾颉刚在昆明《益世报》创办《边疆周刊》,1939年初在《益世报》发表《“中国本部”一名亟应废弃》,反对将汉族为主的内地十八省称为“中国本部”(China Proper)而与满、蒙等相区别,避免沿用日本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言论[1]。2月收到傅斯年来信劝其在此少谈“边疆”、“民族”等等有刺激性之名词,顾颉刚随即在《边疆周刊》发表《中华民族是一个》,进一步否认汉、满、蒙、回、藏等不同民族的存在,以防被日本帝国主义利用[2]。随即引发广泛争论[3],人类学家费孝通等从学理角度提出反对意见[4]。顾颉刚一再回应费孝通,指出日本建立伪满洲国就是对“民族自决”的利用,随后又举察哈尔的德王为例:
犹记我们访问时,听他的话是一口北平话,到他的帐房里,堆着的满是汉文书籍,问一问他所受的教育,知道他从小就在归化城里读汉文,他还起一个别号叫作“希贤”,同他一块吃饭时随便讲笑话,对对子,他也会用了北平城里唱戏的“李寿山”来对同桌吃饭的“赵福海”,可以说他受汉文化陶冶之深远高出一般读书不多的汉人。可是他正式向我们演讲时却一本正经地只说蒙古话,而那位担任翻译的职员,虽然生长北平,说得比我们流利多多的京话,并且还能拉长了嗓子唱京戏,也惺惺地作态道:“兄弟是蒙古人,汉话说不好,请诸位原谅!”我当时禁不住对他们起了反感。我想,我们同是中华民国的人民,北平话原是我们的“国语”,而且你们说来比我们这班南方人还强,为什么要摆出这样的虚架子来?这当然是他们胸中横梗着“民族”的成见,以为“你们是汉民族,我们是蒙民族,我们应说自己的言语来表示我们的民族意识”。在这种情形之下,使我更觉得民族二字的用法实有亟行纠正的必要,否则各部分分崩离析起来,我们再说什么“中华民国”和“中华民族”!
在这场溢出学理范围的争论中,顾颉刚始终用当下抗战的政治需求,来衡量对各民族承认与否的利弊,最终使得费孝通等学者暂时搁置问题。那么顾颉刚在例举满洲国问题之后,为何将蒙古族的德王与之并举?并说“那时我们就料到,他们如果惟利是图,那么他们的事业必将以‘民族自决’开始而以‘出卖民族’终结。果然两年之后,这位像煞有介事的德穆楚克栋鲁普就很自然地投到日本人的怀抱里去了!”[5]这位德王建立了怎样一个和满洲国相似的伪政权?这一问题如何能够成为顾颉刚否认各民族存在的理由?顾颉刚的这种否认,又显示了民族主义思潮在抗战时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抗战时期这场关于民族问题的论争,直至今日仍不断获得回应[6]。然而很少有学者能够真正考察清楚顾颉刚所举例证究竟对应着当时怎样的具体历史情境[7]。此处无意对双方当年观点从理论上做出任何评价,而有意将理论论争本身视为另一种值得关注的史实,结合具体历史情境,还原问题本身,进而呈现民族主义思潮在国统区与沦陷区文坛发挥的独特作用,以及双方在这一问题上展开的文化领导权的争夺。
德王,全名德穆楚克栋鲁普(1902-1966),是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右旗札萨克郡王,在30年代曾领导内蒙古民族自治运动,后在日本殖民者扶持下建立伪蒙疆政权,与伪满、汪伪共同构成了中国境内三个最主要的傀儡政权。直至抗战结束,控制内蒙古西部地区长达九年。而民国政府设立的绥远省政府,在傅作义领导下退守绥西、陕北等地,坚持抗战。伪蒙疆沦陷区和绥远国统区在抗战期间形成了长期对峙的局面。
对于伪蒙疆政权政治军事以至经济的研究,近年来都逐步取得众多突破[8]。然而很少有学者关注到伪蒙疆沦陷区的文艺报刊,及其对民族主义话语的利用问题[9]。在沦陷区文学研究中,除京沪等地文坛渐渐受到关注外,对伪满作家的重新考察亦渐渐进入研究者视野,唯独伪蒙疆文坛绝少被注意到,甚至长期被误划入华北沦陷区文坛[10]。考虑到抗战时期民族问题构成了国统区文坛的重要话题,而伪蒙疆政权又从意识形态上对此问题进行了文化领导权的争夺,因而非常有必要从文学的角度重新对这段历史加以详细考察。同时,这种还原具体历史情境的考察,亦将为沦陷区文学研究和国统区文学研究,提供更为丰富的视野。
内蒙古,原指清代的内札萨克蒙古,是最早归附后金/清廷的蒙古部族,至乾隆年间计六盟二十四部四十九旗。后逐渐用于泛称戈壁以南的所有蒙古部族。
旗对蒙古部族做出的划分,与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汉军八旗等军事单位性质不同。每旗设一札萨克王爷,总管旗务,一般世袭罔替。这种划分就成为满洲贵族羁縻蒙古部族的手段。若干旗定期会盟,会盟之处遂成为一盟,设有盟长,一般由各旗王爷推选而出。总体而言,清廷对内蒙古实行和亲、会盟等政策,并未如内地十八省设立督抚及州县官员等进行直接管辖,而是由各旗蒙古王公自治。
北洋时期大体延续清代制度,在察哈尔、热河、绥远三个特别区设有都统,但各旗旗务仍由王公自治。国民政府北伐成功后,在内蒙古设立察哈尔、热河、绥远三省,并下设市县,直接派驻官员管辖蒙古事务。草原开垦日多,蒙民与各省军阀之间的关系日益紧张,起义不断。而各旗王公的权力亦受到地方军阀的威胁,双方矛盾日益尖锐。察哈尔省省长宋哲元,甚至专门在德王驻地东南设立“化德县”,以示对德王等“蛮夷”的教化。不仅将明清以来设立“归化”、“绥远”等名目的歧视意味推至顶峰,更直接威胁到封建王公的既得利益。
在这样的背景下,以“自治”为口号的权力争夺出现。德王等封建领主,利用蒙民对军阀统治的不满情绪,在三十年代领导了内蒙古自治运动。1933年日军占领热河,划归伪满“版图”,策动热河的蒙古王公于赤峰开会,进行分裂活动。而另一方面,德王则在班禅的支持下,1933年7月召集尚处于国民政府治下的内察哈尔、绥远部分蒙古族王公,在百灵庙召开第一次自治会议,发表通电,向国民党中央请求地方高度自治。其后经第二次自治会议,并赴南京请愿,获准建立百灵庙蒙政会,分管蒙古事务,与绥远省主席傅作义矛盾激化。
德王于1936年2月10日在苏尼特右旗成立伪蒙古军总司令部,改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为成吉思汗纪年七三一年,采用蓝地右上角红、黄、白三条的蒙古旗,在日本殖民者的扶助之下从民族自治走向“自决”[11]。绥远省政府主席傅作义遂于1936年2月19日在归绥另外建立绥境蒙政会,以分化德王自治权。4月24日,德王在锡林郭勒盟乌珠穆沁右旗召开大会,各旗王公参加,5月20日成立伪蒙古军政府。绥远抗战中,德王在红格尔图、百灵庙等地被傅作义击败。
傅作义与德王在军事政治等方面展开斗争的同时,还借助文学的力量展开了文化领导权的争夺。30年代,傅作义致力于绥远的农业开发和牧业发展,同时在自治和抗日等问题上与蒙古封建领主之间矛盾不断深化。1934年美国汉学家拉铁摩尔考察绥远时,认为蒙古族除非自治否则缺乏抗日理由,傅作义对他说:“蒙古人种没有一个像你我这样的文明人。”[12]。可见傅作义对蒙古民族歧视颇深。然而,1936年8月傅作义主导的绥远蒙古文化促进会却创办了《醒蒙月刊》,对民族主义加以利用。
蒙古文化促进会“以促进蒙古文化提高蒙民知识为宗旨”[13],负责人为蒙古族国民党员经天禄。经天禄,字革陈,生于1905年,是土默特旗总管荣祥的堂侄,其父为同盟会会员经权[14]。经天禄1933年毕业于北平师范大学历史系,与当时大多数同学毕业后就业困难不同,具有特殊背景的经天禄,毕业后即成为蒙旗党务委员[15]。1935年12月绥远省政府创办蒙古文化促进会,并拨款每月1000元作为经费,作为拉拢蒙古族知识分子的手段,以达到分化德王的自治机构百灵庙蒙政会的目的。1936年2月,在荣祥、经天禄等人的筹备下,傅作义终于成立了绥境蒙政会,和德王的百灵庙蒙政会形成了对峙的局面,成功地分化了德王的自治权[16]。绥远蒙古文化促进会,几乎成了傅作义绥境蒙政会的宣传机构。
《醒蒙月刊》“开场白”中,经天禄说:“我们知道西北关系于国防綦重,就应当注意蒙古之关系西北的重要了,近来西北似乎因了东北的失落,被国人垂青,所以有识者有研究之举,国家有经营之事,所以西半拉蒙古,因了东蒙之丢,亦逐渐被人另眼相看,这是一件可庆幸的事啊!”由此道出创办《醒蒙月刊》是源于国难,“蒙古知识分子感到切肤之痛”,“利用过去所学到的,在文化建设方面,要想自由做出一些成绩,慢慢介绍到关心蒙事的人”[17]。可见《醒蒙月刊》倒并不是要复兴蒙古文化,而是唤醒蒙古民众共赴国难。《编后馀谈》也说“现在国家已到大厦将倾之际,山河变色之秋,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本刊隍隍坠地,钟声一杵,酣然做梦的蒙古同胞,都当醒悟。”[18]1936年德王已在日军的扶助下于苏尼特右旗成立了伪蒙古军司令部,改元易帜。抵抗专制的民族自治,最终被殖民者利用,向民族“自决”方向发展。傅作义与德王对抗已久,绥远抗战一触即发。在这样的情况下绥远省政府创办《醒蒙月刊》,当然不是要像德王一样复兴蒙古文化,而是出于控制、拉拢蒙古族知识分子的目的。
《醒蒙月刊》的编辑文琇,字瑞华,又作睿华,土默特蒙古族。1937年毕业于国立北平师范大学国文系,受过良好的传统文学培养。文琇在大学期间曾经讨论过绥远省国民代表选举的问题,认为在“边警已急,国是日非”的情况下,选举是否民主公正,将决定地方是团结还是分崩离析[19]。作为经天禄的同乡和校友,还与经天禄的夫人多淑英同在北平师大学习,文琇自然地参与了《醒蒙月刊》的创办,并与贾汉卿一起负责编务。然而文琇在绥远省政府和德王对抗的这份刊物上,并没有作蒙汉团结一致抗日的政治宣传,反而撰写了长文《蒙古兴起与衰落之结症》。文中谈了蒙古兴起的三个原因,即库利尔台制度、怯薛法制、社会阶级制度,同时认为也是由于良好制度的废止才导致了元朝最终的衰亡。其中库利尔台制度是古代蒙古等北方民族选举可汗、商讨出征并颁布法令的大会。讨论库利尔台制度之后,提出一段耐人寻味的话:“今日蒙古政委会相继成立,(不多,两个!),衮衮王公,缨盖遮比,对此问题,亦注意及乎?”[20]文琇欲言又止,但显然并非出自国难当前应注意蒙汉团结的角度,而是把德王意图自治而建立的蒙政会,作为蒙古再度兴起的库利尔台制度来作比喻,对傅作义随后分立的绥境蒙政会,却用“不多,两个!”来挖苦,实在与刊物初衷相悖。作为绥远省政府意识形态输出的《醒蒙月刊》,却因为主办者的蒙古族知识分子身份,而变成了一份唤醒蒙古民族意识的刊物,起到了傅作义完全未曾料想的作用[21]。
“七·七事变”后,归绥沦陷。德王将“归化”和“绥远”两个具有歧视意味的汉语城市名称,改回蒙古语的名称厚和豪特(意为青城)。1937年10月27日,德王在厚和豪特成立伪蒙古联盟自治政府,11月22日,与日军占据的另外两个伪政权察南自治政府(张家口)和晋北自治政府(大同),共同建立伪蒙疆联合委员会。到1939年9月1日,日军为了抵制汪精卫合并南北各伪政权的“统一”企图,使北方上述三个伪政权正式合并为伪蒙疆联合自治政府,“迁都”张家口。名义上归属汪伪,实则与伪满地位等同,不仅行政上不受汪伪控制,甚至还单独发行蒙疆货币、蒙疆邮票,对内对外使用成吉思汗纪年。伪满、伪蒙疆与汪伪三足鼎立的局面形成,一方面是汪精卫集团与日军博弈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日军以汉族聚居地牵制德王政权的意图。伪蒙疆政府的四色旗帜被认为具有象征意义:其中红色代表日本人,白色代表回族,而蓝色代表蒙古族,黄色代表汉族[22]。日本对伪蒙疆境内蒙古族和回族的利用,使得伪蒙疆政权具有一般傀儡政权的特征。伪蒙疆政权从民族自治走向“自决”的企图,其实是在殖民者的所谓“扶助”之下反抗原有的专制统治。但无论怎样伪装,殖民本身就是“自决”的最大障碍,伪政权与日本方面的关系也自然因此而变得紧张。
与伪满所面临的文化境况相似,文化认同的构建也是伪蒙疆的首要任务。德王支持大量伪蒙疆刊物,将民族主义阐释为寻求民族“自决”的理论。与伪满洲国所谓的“皇民化运动”,尤其是推行“协和语”写作这样将中文日语化的方针不同,伪蒙疆政府试图通过教育和报刊来寻求蒙古民族文化的复兴,与民族身份的重新自我确认。尽管是蒙古族为主导的傀儡政权,但其统治之下仍是汉族占据绝大多数。尤其是在各主要城市,文化氛围依然是汉文化占据主导。绥远沦陷后,经天禄等具有国民党背景的蒙古族知识分子,和荣祥等蒙古族上层贵族,随傅作义的绥境蒙政会撤往榆林、陕坝等地。而被困沦陷区的文琇等蒙古族知识分子,则成为德王伪政权拉拢的对象。
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蒙古文化馆成立后,文琇任汉文系长,负责《蒙古文化》的汉文编务工作。在一个标榜民族“自决”的少数民族傀儡政权下,文琇将自己典型的汉语名字,改为蒙古语名字文都尔护(意为高郎),从内到外恢复了对本民族文化的认同。德王伪政权的建立,令蒙古族知识分子不必继续专以崇尚汉文化为荣,可以转而恢复自己的民族文化身份。然而,作为蒙古文化馆的汉文系长,文琇/文都尔护以往所接受的汉文化教育,使得他所编辑的《蒙古文化》始终还是难脱汉文化色彩。
《蒙古文化》的1940年新年号上,开卷第一篇文章即是文都尔护的《新年感言》。文章追述成吉思汗统一并光大蒙古的伟业之后谈道:“迨至民国成立,以五族共和相号召,蒙古秉性纯厚,信为待遇平等,竭诚拥护,未尝稍渝;不期念载以来,直视蒙古为外府,权术羁縻,无所不用其极;我德主席宿负复兴蒙古之念,会以军阀之横暴与疆隶之挑拨,日益加甚,爰以群情吁请之下,毅然奋起,义旗高揭,高唱自治之声,响彻海外,当时邻国友邦,同情共赞,于是我蒙古中兴之业,遂于万民拥护之下,乃经数载之经营而奠定矣。”这篇文章道出了伪蒙疆文坛最主要的意识形态诉求,即以反抗国民政府专制统治为理由,要在“友邦”日本扶助之下,由蒙古民族的“自治”走向“自决”。同时,附逆的蒙古族知识分子对本民族身份的认同,也与以往有所不同。政治格局的改变,使得问题讨论的背景,不再仅仅是内蒙古和国民政府之间那种少数民族自治地方与中央的关系。所谓“友邦”的出现,使得原有的二元结构被打破,形成了一种讨论民族问题的三元结构[23]。伪政权不仅与国民政府对抗,也时刻处于同日方的博弈之中。这些附逆蒙古族知识分子复兴蒙古文化的意愿,正是在这种三元结构中展开。
在这篇作为新发刊词的《新年感言》中,文都尔护说:“本刊初为研究部同仁等,馆课之馀,抽暇合力编印,历史既浅,迄今发行仅至六期;至于刊之内容,其文则用蒙汉合璧,其体则专尚文言,内分论著、杂俎、名人略传、文艺、专载及国际简讯等六栏,附以过去与将来工作报告等项……”[24]既然以发扬蒙古民族的故有文化并输入现代新文化为宗旨[25],讨论如何复兴蒙古文化的文章自然是刊物最重要的内容。蒙古文化研究所编纂主任汪国藩的《发展蒙古文化之我见》开篇即说:“文化一名词,东西学者,定义各殊,亦各有精意;简括言之,即民族解决生活救弱图强之工具也。文化发展则民族兴盛,文化没落则民族衰弱。我蒙古文化,旧的文化没落几无,新的文化尚未建设起来,民族之生活如斯其简陋,社会之结构如斯其单纯,推原其故,胥由文化不克发展之故……”[26]把文化定义为“民族解决生活救弱图强之工具”,十分功利化。把蒙古社会生活的落后归因于文化不克发展,正显示了编纂者对文化的政治功能的看重。
文学作为发展文化最重要的一环,自然必不可少。其中文都尔护介绍蒙古族女诗人“巴杀阿”诗歌创作的文章《蒙古女郎之情诗》,较为独特。介绍了精通蒙古音乐的美丽女诗人“巴杀阿”,因思念参军的丈夫而作的诗歌。“惟其原作既以蒙文缀成,不识蒙文者,无由赏其隐衷焉;不佞不揣冒昧,谨将其句酌量译成汉文,以其相近词曲,并将其句排成‘谢秋娘’(一名忆江南)词调数阕,以张女郎之才艺娴淑,用标其美德也。”[27]文都尔护此处共译有四首,其一如下:
“何处诉,子规黄昏后,那堪愁罗久恨绮。阳关点点寒鸦数,秋水望穿雾。”
且不论译作的文笔是否老套,文都尔护的这篇文章固然起到了向汉语文坛介绍这位蒙古族女诗人及其创作的效果,但是与蒙古音乐有密切关系的蒙语诗歌,被译在“谢秋娘”的词牌格律限定之下,究竟在多大意义上仍能保持原作的蒙古特色?与其说这词是对女诗人原作的翻译,倒不如说是文都尔护自己按照原作之意重新作了几阕汉语词。在汉文化内部,以深受汉文化影响的蒙古族知识分子来复兴蒙古文化,恐怕既不能“发扬蒙古民族的故有文化”,也不能“输入现代新文化”。
《蒙古文化》上不乏大声疾呼复兴民族文化的宣言,但具体到文学层面,不仅在汉语与创作层面上很难找出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作家作品,而且某些作品当中还隐含着对日的潜在文化抵抗色彩。伪蒙疆文坛中,即便是少数民族附逆知识分子,其倡导的民族“自决”与文化复兴,恐怕不仅是针对国民政府,也在某种层面上针对日本的殖民统治。
民族主义不仅是伪蒙疆文坛最重要的文艺思潮,同时也是退守绥西陕坝和陕北榆林国统区的绥远抗战知识分子讨论的重要主题。对抗战期间该地区民族主义文艺的研究,事实上不可能不涉及伪蒙疆周边国统区的文艺活动。尽管双方分处沦陷区和国统区,文坛环境和文学生产机制并不完全相同,但双方从各自不同角度对民族主义的利用,恰恰构成了抗战时期该地区文学生态的生动图景,并与战前战后的沿革历程,形成了紧密的发展链条。
绥远战前文坛曾有左翼诗歌运动。由于绥远抗战早于全国抗战,绥远文艺界在1936年已经出现了抗战文学。蒙汉团结一致抗日,成为左翼文学团体和绥远“蒙古文化促进会”共同的宣传主题。绥远抗战文人的领袖是《大公报》驻绥远记者杨令德和蒙古族文人荣祥。杨令德(1905-1985),绥远托克托县人,中学时期曾嘲讽有“塞北文豪”之称的老师荣祥,并多次参与学生运动,被校方勒令退学[28]。1925年冯玉祥在包头创办《西北民报》,次年杨令德成为该报编辑,并创办绥远第一个文艺副刊《火坑》。《火坑》在北京印刷,在绥远独立发行,不受《西北民报》干涉。杨令德的“火坑社”成员主要有霍世休、马世瑛、李记今等。“九·一八”事变后,《火坑》即“拟汇集同人所著抗日文字发表”[29],成为绥远最早的抗日文艺,到1932年9月停刊。杨令德的绥远新闻社,又创办了《绥远社会日报》,设有《洪荒》《新女性》《民众原地》《新绥远》《塞北诗草》等多个文艺副刊,日益获得傅作义系统的国民党官方支持,到1936年绥远抗战时已有书报部、新闻部和印刷部,成为绥远国民党文人最主要的宣传机构。以杨令德等国民党文人为中心,出现了《塞风》《燕然》《长城》《绥远青年》《边防文垒》等一系列早期抗战文艺报刊。
绥远沦陷后,国民党系统的文人大批南渡黄河,迁至伊克昭盟,随后又迁至陕北榆林。受抗战将领邓宝珊支持,1939年杨令德恢复《塞风》杂志,并出版有《抗战与蒙古》、《抗战与蒙古续编》等文集,以及《塞风》上的文学作品合集《登厢集》等塞风社丛书,继续宣传蒙汉团结一致抗日。五原大捷后,傅作义在绥西河套地区支持绥远青年文艺社于1942年创办了《文艺》月刊,此后又出现了《绥远文讯》等文艺刊物。《塞风》和《文艺》就成为绥远流亡知识分子利用民族主义宣传抗日的最主要阵地。
长期追随傅作义等坚持抗战的蒙古贵族知识分子荣祥,作为桐城派传人,被称为“塞北文豪”,受传统汉文化影响颇深。荣祥作为流亡的土默特旗总管,在杨令德主编的《塞风》上发表《从汉蒙回同源到抗战》等文章,牵强附会地认为汉语中“戎”、“夷”等字与匈奴语的“人”相通,以此来证明
这些带有极端歧视意味的汉语词,并非以动物侮辱少数民族,反而是以人相称。尽管荣祥对蒙古语译词“特”具有“部族”、“人群”之意的考察,具有学理性,但整体论调是基于黄种人同源的假说,以此证明蒙汉一家,为团结抗日营造民族主义迷思。然而十分讽刺的是,黄种人同源的假说,不但可以用于证明蒙汉一家,似乎更有利于日本殖民者论争东亚各民族协进,抵抗西方列强的殖民意识形态。
荣祥、经天禄等受汉文化影响较深的蒙古族知识分子,在战前已为傅作义拉拢,与德王自治运动分庭抗礼。绥远沦陷后撤往榆林,依然在国民政府主导下将民族主义解释为蒙汉团结一致对外的理论资源。然而伪蒙疆沦陷区的文琇等人,却在傀儡政权下重拾本民族身份认同,将民族主义视为从自治走向“自决”的文化法宝。两派蒙古族知识分子对民族主义的不同阐释,背后其实是中日战争双方对文化领导权的争夺。
然而这种文化上的争夺,表现在文学方面却十分乏力。双方主办的各种文学刊物都充斥着上述两种不同民族主义论述,但往往在数篇颇为有力的论文之后,小说诗歌散文等创作并无多少能够直接表现上述两种主题。只能以与蒙古民族有关的文学作品来作为对本派民族主义论述的文学展现。绥西《文艺》月刊“特意把‘蒙古歌调选’和‘山曲’排在一起,因为绥西的民歌,都有着与蒙古歌调不可分的血统关系”[30]。以此来展现蒙汉文化的同源同种。文学创作对于民族主义主题的展现,其实并不充分。而只能通过对现有蒙古民间文学的整理,来支持两派各自的民族主义论述。而这样的文化领导权争夺,在日语语系文学和华文文学之间,显然既不能在殖民者的扶助之下发展新的蒙古文学,也不可能在国民政府的主导下复兴本民族文化。
抗战期间,伪满政权和伪蒙疆政权的建立,以及西北民族问题的日益突出,使得满族、蒙古族、回族等少数民族,与旧有专制政体之间的矛盾,被日本殖民者加以利用。民族主义话语在沦陷区非但不构成中国反抗日本殖民的有效舆论武器,反而成为日本殖民者割裂中国的思想工具。相对于傅斯年、顾颉刚等学者因政治而弃学理,否认民族的存在,绥远抗战文艺则对民族主义加以相反的利用。而少数民族文化的复兴与文学的发展,则成为绥远国统区与伪蒙疆沦陷区争夺民族主义文化领导权的工具。将抗战期间内蒙古的沦陷区与国统区文坛对比研究,其意义倒不在于那些文学作品有多少成就值得肯定,而在于揭示殖民与专制之间的文学生产机制,以更深地理解抗战文艺的实际“生态”。
值得玩味的是,战后文都尔护再次改名文琇,不仅为绥远政府编辑《新绥蒙》《新蒙》半月刊,还参与了傅作义创办的三民主义团体“蒙古青年励志社”,并为其编辑《蒙古青年》,在战后一度批判汉奸的高压下重新回到曾经对立的阵营中去。1951年终于自尽。在殖民与专制的双重挤压之间,不可能真正发展少数民族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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