寡居者的边缘化生存及其时代内涵——《老妇人和她的猫》与《祝福》女主人公形象比较分析

2015-03-19 12:01汤伟丽
关键词:边缘化祥林嫂边缘

汤伟丽,杨 颖

(1.齐鲁工业大学 文法学院,山东 济南250353; 2.重庆邮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重庆 南岸400065)

似乎没有一个人想变老。但变老已不仅仅是人生命中的生物性事实,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会现象。高地位与高权力自然属于老者的观念被社会平等的观念所取代,这一变化主要发生在1770年至1880年间(费舍尔,1978)。这个时期,由于技术革新的速度非常之快,老年人掌握的许多技能很快就过时了。并且随着核心家庭的增加,年迈的父母,在其已成年的孩子(及后代)的生活中,成为一个外围的不重要的角色,而这进一步降低了他们的地位[1]。

多丽丝·莱辛(以下称莱辛)和鲁迅在各自的短篇小说《老妇人和她的猫》与《祝福》 中,精心塑造了两个边缘人形象——赫蒂与祥林嫂。前者创作于1967年,后者收笔于1924年。在创作时间上,前后相差了几乎半个世纪,但均是在老年人地位被迅速取代的时代背景下,在各自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中,用相似得令人惊诧的冷静白描为世界文学画廊增添了两个不朽的女性形象。无论她们是倔强地抗争还是奴隶般地驯顺,同样沦为了家庭、社会、主流文化排斥在外的“边缘人”,最后都在一个风雪之夜病饿而死。由此,观察并挖掘她们身上的“同”与“不同”之处,就成了我们烛照不同民族、时代文化背景下,以女性“零余者”为主人公的作品,其批判内涵及作家创作主旨的一簇“火把”。

一、病态社会中的边缘人

“边缘人”是相对于“中心人”而言的,是为主流社会、文化所隔离、拒绝,甚至排斥与驱逐的个体或群体。从社会属性上来说,他们往往丧失了最基本的生活资料,社会经济地位低下,甚至被排斥到了非正常的生活轨道,成了葛兰西意义上的“属下”,斯皮瓦克意义上的“贱民”。[2]与之相连的是“边缘人”正常身份的缺失:不仅社会角色、文化身份与存在价值得不到承认与接纳,甚至连最基本的话语权也被剥夺了。被排斥出正常生活轨道的生存状态,角色地位与身份价值的丧失也造就了尴尬、孤独、愤懑、恐惧、绝望,被遗弃感、漂泊感、流浪感与不安全感等等一系列独属于“边缘人”的情感心理特征。这意味着“边缘人”这一概念既是社会、文化身份上的,也是情感、心理上的。赫蒂与祥林嫂无疑皆堕入了“边缘人”的行列。

首先来看莱辛笔下的赫蒂。赫蒂是一个有着吉普赛血统的老妇人,血管里一半是吉普赛人的血。众所周知,吉普赛人是一个古老而任性的民族,他们没有固定职业,在不断迁徙中过着漂泊流浪的生活;即使在一个地方停留下来,他们也是经济地位低下,身份卑微的社会低等阶层。在行为方式和精神性格上,吉普赛人也有独属于自己民族的一系列特征。他们常常僭越法律和道德规范,我行我素,放荡不羁,甚至做出坑蒙拐骗、偷摸盗取之类为人所不齿的行径。在文明的欧洲大陆,吉普赛人就是泼皮无赖,行为不轨,无业游民的代名词,是不体面的异类,游走在社会、文化中心之外的“异乡人”。因此,尽管已经是20世纪60、70年代,但在英国这个有着浓厚的贵族情结,崇尚体面,标榜规矩,讲究正派的国度里,居无定所的赫蒂也无法避免她边缘化的人生命运。一心要靠做小买卖生活的赫蒂迷恋上了贩卖旧衣物,因为这职业不体面,四个子女便和她断绝了联系。除了有个女儿每年给她寄张圣诞卡片,“对他们来说,她是不存在的。他们都是体面的人,有家,有良好的工作,有车子,而她,是不体面的。”[3]一扇镌刻着“体面”的大门将赫蒂隔离在家庭之外,这是赫蒂边缘化处境的一大表征。被亲情遗弃的赫蒂也没有被社会接纳。邻居们都不愿和她交往了,辗转迁徙之后,在一个破败荒芜的危楼里和她的猫过着饥寒交迫,茹毛饮血的生活。她连最基本的生活资料都没有,吃猫抓来的鸽子,有时候甚至还要出去乞讨。和孩子们眼中“不体面”的母亲一样,赫蒂和那些流浪的同伴成了体面社会中肮脏的“垃圾”,文明城市中一个个有碍观瞻、有待清除的污点。赫蒂拖着贫病之身在社会边缘挣扎,亲情将她遗忘了,政府也将她遗忘了。偶尔被想起时,孩子们会说她“怪怪的”,政府工作人员则是觉得清扫城市“垃圾”的时候到了——活着便将其赶进养老院,死了则去收尸。

边缘化的生存状态让赫蒂品尝到的只能是边缘化的心理感受。在小说中,作者对赫蒂的内心世界着墨不多,但是,我们仍然可以透过那些有关赫蒂生活的冷静白描,窥探到一个在社会边缘挣扎的老妇人孤独、凄苦、恐惧、愤激的心灵世界。

正如小说所叙述到的,因为总是感到寂寞,在身体还算健壮的时候,赫蒂总是尽可能地外出,到她喜欢的“热闹的街道”上去。这里热闹的街道还只是让我们感觉到赫蒂内心的孤独,小说中的另外一个主人公——“猫”所映照出来的心理内容就复杂、深刻的多了。猫,这只流浪猫,是她流浪旅途中不可替代的伙伴,也是这个老妇人生命后期的精神支柱。赫蒂和这只遍体鳞伤的野猫同吃同睡,相依为命。阴冷的秋夜,她曾经和它缩成一团躲避警察的巡查;严寒的冬日,赫蒂的“窝”里会有这只猫供她取暖,直到死的那一刻,赫蒂也和它偎依在一起。每当猫出去觅食的时候,赫蒂都盼望它赶快回来,“这样她就能手上抱着一团暖暖的骨肉”,好暂时减轻她骨头里长久不去的寒痛。这时候,她就会说:“唉,你这聪明的猫,你这聪明的老家伙,懂得照顾自己,可不是?心肝宝贝,对,对,小乖乖。”[3]赫蒂此刻“幸福”的喃喃自语,正是一个被社会、子女遗弃的流浪者孤苦、无奈心境的写照,也是其缺乏安全感的真实表露。清醒的时候,赫蒂也会通过不乏幽默的自嘲将被排斥的不满表达出来。“老脏鬼,吃肮脏的鸽子,你认为自己是什么,野猫?规矩的猫不吃肮脏的鸟,只有那些老吉普赛人才吃野鸟。”[3]这是吃了猫抓来的野鸽子后赫蒂的自嘲,其中有赫蒂对自己边缘化处境的清醒认知,也蕴含着她对社会歧视的愤懑。这种愤懑在赫蒂处在生死一线的时候彻底爆发出来。混沌之中,她疾言厉色地指责四个子女,对着隐形的证人——邻居、社工、医生大声叫嚷,“我一直都没有亏待你们。”“从来没有让你们缺吃缺穿的,从来没有! 你们小时候,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 不信,去问人家,问他们,问啊!”[3]这死前意识不清的叫嚷是一个被子女遗弃,被社会排斥,被政府遗忘的流浪者最后的抗议,也是其激愤情绪的一次总爆发。至此,莱辛向我们展露了一个被子女、社会遗弃的老母亲孤独、凄凉、愤懑的悲苦心境,同时也完成了她对边缘人心境的完整而富有个性地刻画。

莱辛用冷静的笔触描画了一个20世纪后工业时代的城市流浪者赫蒂,鲁迅则用有力的白描塑造了一个20世纪初前工业时代乡土中国社会的边缘人——祥林嫂。所以,当火车站、热闹的街道、贫民区、危楼等都市意象随着赫蒂漂泊的脚步依次闪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同样在边缘处境中死去的祥林嫂却在“鲁镇”这个夫权、族权、神权、绅权主宰的乡土社会空间中苦苦挣扎。

祥林嫂并不是鲁镇人,而是一个从夫家逃出的寡妇。寡妇是不幸的,但在传统中国社会,死了当家人的寡妇却是不祥的,在某些特殊的时候——比如嫁娶、祭祀等喜庆、庄重的场合,都是排斥寡妇参加的。因此,如果失去了丈夫,这个中国女人便免不了边缘化的遭遇。祥林嫂就因为小她十岁的樵夫丈夫一朝夭折,其边缘命运便宿命般地开始了。所以我们看到,当中人卫老婆子带着祥林嫂来到乡绅四叔家里时,一听是寡妇,四叔便皱了皱眉。四叔是乡村权力与封建思想文化的象征者,对仓皇“闯入”鲁镇的祥林嫂来说,他的“皱眉”意味着厌恶,意味着排斥,也意味着祥林嫂“他者化”命运的开始。此后,尽管祥林嫂凭着自己的勤劳朴实赢得了四叔、四婶的肯定,但那只是对她“女佣”地位的认可,而不是对其“寡妇”身份的接纳。果然,当祥林嫂被逼再嫁,再寡,并且连三岁的儿子也失去了时,这个接连遭受不幸的女人边缘化的人生处境便显露无遗了。

从鲁镇人和祥林嫂之间的关系来看,《祝福》中潜藏着一个“看”与“被看”的深层结构,“看”者是鲁镇人,“被看”者当然是命运多舛的祥林嫂。对于祥林嫂自述的悲惨经历,鲁镇人先还一掬同情之泪,但当祥林嫂反复念叨,一再重复之后,他们便丧失了倾听的兴趣,便是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之后,甚至到了全镇人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就烦得头疼的地步。这时候,如果祥林嫂试图述说她的故事,鲁镇人就会立即打断她的话,抛开她走开去。此时,“看”与“被看”的结构自然消解,本来“被看”的祥林嫂陷入了无人来“看”的孤独之中,“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趣。”[4]就连几岁的孩子,听到她要讲到自己的阿毛,也会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结果仍然是“只剩她一个,终于没趣地也走了。”[4]这一“看者”散去,只剩“被看者”一人的场景,正是祥林嫂边缘化处境的逼真再现。另外,当祥林嫂再寡回到鲁四老爷家里做女佣时,这位乡绅的反应已不仅仅是“皱眉”了。他开始暗暗地告诫自己的夫人,这种人虽然很可怜,但是败坏风俗,平时帮忙可以,祭祖的时候一定不能让她沾手,否则,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不言自明,再嫁、再寡的祥林嫂已经被贴上了“败坏风俗”、“不干净”的标签,和良家妇女截然有别了。果然,尽管已经捐了门槛,赎了自己的罪恶,但除夕祭祖的时候,四婶一声“祥林嫂,你放着吧”,仍然把祥林嫂打入了另类——此时,她无论是在事实上,还是在心理上都已经完全陷入边缘状态。

与莱辛对赫蒂执拗、孤独、愤激心态的刻画不同,鲁迅更加强调了祥林嫂绝望、恐惧的边缘心态。正如我们在小说中所看到的,当四婶禁止捐了门槛的祥林嫂触摸祭器的时候,她不仅没有愤怒,反而“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地站着。……第二天,不但眼睛洼陷下去,连精神也不济了。”[4]从此,祥林嫂变成了一个极其胆怯的人,怕暗夜,怕黑影,就连看见自己的主人也是惴惴的,就像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除此之外,就是呆坐着,像一个木偶人。在迷信心理的作用与被“边缘化”处境的刺激下,祥林嫂彻底丧失了生活的希望,陷入了死后被锯成两半,在地狱受苦的巨大恐惧中。这个像小鼠似木偶的祥林嫂和赫蒂不同,因为有自由选择的成分,赫蒂的边缘情绪体验中还包含了坚强、执拗、独立的人格内容,这一点是封建思想文化控制下“欲作奴隶而不得”的祥林嫂所不能比的。

二、“争”与“不争”

赫蒂和祥林嫂不同的人生遭遇,是底层边缘妇女命运的反映。莱辛和鲁迅两位作家怀着深浓的人道主义情怀刻画了她们的边缘处境,也赋予了她们不同的民族、时代与心理内涵。赫蒂倒毙在后工业时代一个亲情缺失、制度冷漠,传统偏见横行的社会,祥林嫂则于鲁镇这样一个乡土社会,被封建夫权、神权、族权虐杀。这正应了鲁迅的话,“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5],赫蒂和祥林嫂,她们都是不同病态社会中不幸的边缘人。尽管同属病态社会中的边缘人,在形象特征与精神内涵上也具有若干相似之处,但是,须要强调的是,赫蒂和祥林嫂在个性与人格特征上还是有质的区别的。

首先,就原因而论,赫蒂的都市边缘处境包含着自由选择的成分,而祥林嫂在乡土中国社会的边缘化却完全是被动的。正如前述,赫蒂是一个住在房子里的吉普赛人,这一血统先天地让她成为英国社会文明人眼中的“他者”,同时也让她一系列的边缘行为带上了自主、自为的色彩。当丈夫还健在,她还没背离正常的时候,她的吉普赛基因就开始富有个性地表达“自己”。她身材高大,头发浓密,眼睛又黑又亮,喜欢穿色彩鲜艳的衣服,潇洒、高傲,脾气暴躁,是一个健壮、开朗、性感的女人。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特殊的嗜好——去火车站看那里的人来人往。当人类的迁徙时代结束后,火车站就成了现代社会最具有流浪意味的地方。对居无定所,以流浪为生的吉普赛人来说,赫蒂的“车站”情结一方面蕴含着对民族传统生活方式的向往,另一方面也预示着她对自身吉普赛身份的强烈认同。正因为这种认同,当路人歧视地称她“那个吉普赛女人”的时候,她总是高声回应,“那也没什么不好”。这声高傲的回应带有对抗的色彩,也张扬着强烈的个性。可是,当祥林嫂刚刚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时候,却是一个内敛、安分、耐劳的传统中国乡村妇女形象。她手脚粗大,穿乌裙、蓝夹袄,穿戴打扮完全符合江浙一带乡村女性的传统标准,完全不像赫蒂那样鲜艳、热烈。在雇主家里,无论别人说什么,她也只是“顺着眼,不开一句口”,跟敢于高声对抗路人歧视的赫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顺着二者各自的性格逻辑探寻下去,我们会清晰地发现在边缘化的人生道路上踽踽独行的两个女人彼此相异的人格特征。对赫蒂来说,“他们”——无情的子女、冷漠的政府固然是造成她生存困境的两大客观因素,但是,其一步步走进城市流浪者的行列,与她的自由选择是分不开的。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如果赫蒂坚持领取老年津贴或者是住进政府设置的养老院,她是不会丧失最基本的生活资料,流浪、乞讨的命运也不是不能避免的。但是,她没有。因为要保全她的猫,保全她和猫组成的小窝,继续一个吉普赛人酷爱的生活方式,她不能登记领取老年津贴,也拒绝了政府进养老院的安排。为此,她三次搬家,宁愿物质、身体每况愈下也要为自己留住温情、尊严与自由。在危楼里和猫相依为命时,饥饿和寒冷没有打垮赫蒂,她常常对着猫喃喃自语,用清醒的幽默、自嘲化解着来自生命深处的悲哀和痛苦,用特立独行的方式迎接死亡的到来。但是,对祥林嫂来说,这个“欲作奴隶而不得”的中国乡村妇女却完全被命运和来自封建传统的思想文化支配着,被动地演绎着她的悲惨人生。因为丧父失子,不贞不吉,主子禁止她参与准备祭祀,对此,她毫无异议;善女人刘妈警示她,像她这种一女嫁二夫的女人,死了会下地狱,被阎王一分为二分给两个死鬼丈夫,必须去土地庙捐一个门槛,让千人跨万人踏才能赎罪,她也毫无理由地相信并遵从; 当她捐了门槛想触摸祭器时,四婶一声“祥林嫂,你放着吧”,便彻底摧毁了她的生存信念,从此无可救药地堕入生活的深渊。在祥林嫂边缘化的过程中,我们看不到赫蒂似的自由选择,看不到自主、自为迸发出的生命火花。从这一点来说,赫蒂是一个亲情缺失、制度在场的病态社会中为了自由、尊严而战的英雄,是一个“自为”的存在;祥林嫂却是一个封建思想文化控制下的奴隶,她的悲剧是“欲作奴隶而不得”的悲剧。

其次,在无法改变的生存境遇中,赫蒂的行为具有积极抗争的意义,而祥林嫂却只知道被动地顺从,完全复制着古老中国人“不争”的乡土生存法则。如前所述,丈夫去世后,赫蒂主动放弃了一个独自生活的中年妇女传统的消遣方式,放弃了体面的工作,完全沉浸在收买旧衣服带来的乐趣中;为了收养的那只野猫,她放弃了养老金,离开了生活了30 多年的街道,搬到贫民窟去;她甚至放弃了政府安排的绿野中的养老院,选择和自己的猫流浪、漂泊……尤其是放弃去政府的养老院生活,赫蒂很明白,这一选择必将会把老病的她逼进死神的魔爪,但她宁愿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有尊严地活着,也不愿意抛下她的猫,住进把老人当孩子般愚弄的养老院。赫蒂的选择看似愚蠢、荒诞,但却是她遵从自己的内心,从被动生存转向主动生存的过程。通过和命运、世俗、政府抗争,她无畏地冲破了遮蔽整个社会的体面文化大网,顽强地坚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也一步步完成了对于自我身份的确认。为此,即使明知前面是死路一条,她也无怨无悔地选择前行。正如有些论者所说的,“赫蒂以她的选择为自己的人生设计蓝图,以积极地抗争实现了她存在的意义。”[6]尽管赫蒂存身的世界是冷漠的、不公的、病态的,但是她却通过自主选择行使了反抗的权利,并因此而将世界变成了“赫蒂”自己的世界,一个充满温情、尊严与自由的世界。

就这一点来说,祥林嫂却和赫蒂不能同日而语。在逐渐边缘化的人生过程中,祥林嫂的一切行为不仅不是用来抗争,反而是顺应、甚至是渴盼外来的奴役与压迫。赫蒂寡居以后,主动辞去体面的工作,不顾一切偏见干起了自己热爱的小买卖,但同样寡居的祥林嫂,却千方百计来到鲁镇当了乡绅家的女佣,甚至因为“坐稳了”这个奴隶的位子而渐渐胖起来;当婆婆和一帮族人把她绑架回去,卖给山里人为妻,她哭骂了一通,最终还是认了命;还有年底的祭祀,四婶不让她碰祭器,她便失神地站着,从此陷入“想做奴隶而不得”的痛苦、绝望中。丧夫、遭绑架、被卖、再次丧夫、丧子、被族人赶出家门、被禁止参与重大仪式,按照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这一系列客观事件已然构成了让人无法改变的生存境遇。这一个个境遇看似令人绝望,但是主人公仍然拥有自由意志,也应该做出积极的抗争。对祥林嫂而言,她也做出了自己的“抗争”,比如从夫家逃走到鲁镇当女佣,被迫嫁给贺老六时拼死反抗,让婚礼无法进行,还为了避免死后被分成两半而去土地庙捐门槛。但是,在这三次具有反抗意味的行为中,前一次的目的是为了当奴隶,第二次因为遵从“好女不事二夫”的古训,第三次则是接受封建迷信的摆布,用象征自我的门槛千人跨万人踩来赎罪。祥林嫂从来没有认识到命运的不公,她的仅有的三次反抗恰恰让她堕入了奴隶的行列,正是她被封建思想、文化及迷信思想奴役的明证。所以,即使完全沦为城市流浪者,贫病交加、身形憔悴的赫蒂也仍然拥有一双“闪烁不定”的黑色眼珠,祥林嫂就不是如此了。被鲁镇人“放逐”以乞讨为生的她,头发花白,瘦削不堪,连悲哀也消失了,只有一双眼睛“间或一轮”,才可以表明这是一个活物。两个处境同样恶劣的悲惨女性,两双完全不同的“眼睛”。那“闪烁不定”的黑眼珠象征着至死不屈的抗争,“间或一轮”则意味着任由宰割的不争与奴性。

三、结语

尽管同是病态社会中的“边缘人”,因为时代文化语境不同,赫蒂和祥林嫂具有不同的性格特征,其形象内涵也有着独属于自己时代的复杂性。《老妇人和猫》完成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发达的工业文明,缺乏温情的社会、制度让莱辛把充满悲悯的人道主义目光投向了伦敦贫民窟中的一个老妇人和一只猫,通过她们缺乏物质保障和温暖人情的悲惨生活批判了现代社会的不公与冷漠,同时也秉持着她对存在主义、女性主义哲学信仰,塑造了为了尊严和自由而无畏抗争的女性人物形象。《祝福》完成于上个世纪20年代,在那个批判与反思的时代,通过祥林嫂这一乡土中国的边缘人形象,鲁迅“深入到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处,抓住中国传统文化是奴性文化的核心,揭示民族文化心理的卑怯、凌弱、节烈、中庸、瞒、骗等种种病态”[7],犀利地鞭挞了“吃人”的封建思想文化,同时也完成了其“国民性”及中国传统思想文化批判的时代使命。赫蒂与祥林嫂的悲惨人生令人唏嘘,通过她们在某些方面“不同”,但在另一方面却又“相似”的人生遭际,莱辛与鲁迅完成了对其所在民族、时代、文化的激烈批判与无情鞭挞,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因此也具有跨时空的艺术魅力。至今,她们的悲剧仍不禁让我们追问: 如何为一个坚持自己生活方式的生命赋予尊严,并且为她保留一只猫的温暖?如何让一个命运多舛的不幸者感受到悲悯,在群体中充满希望地生活下去? 这是两个伟大作家为我们留下的人道主义疑问,也是他们为我们的时代留下的哲学课题。

[1]戴维·波普诺.社会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328-329.

[2]孟繁华.叙事姿态与文学立场[J].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4):57-63.

[3]温华.为边缘人画像——多丽丝·莱辛的《老妇人和她的猫》赏读[J].名作欣赏,2008(1):103-112.

[4]鲁迅.祝福[M]//鲁迅全集(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8,21.

[5]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M]//南腔北调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6]苏彩琴.存在的意义及选择的自由——析多丽丝·莱辛《老妇与猫》[J].陇东学院学报,2011(5):32-34.

[7]杨剑龙.论鲁迅的乡土小说与文化批判[J].中国人民大学学报,1995(3):6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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