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冠福
在人类知识景观中,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被人为划分为三大块。在某些方面,社会科学接近于自然科学;而在其他方面,社会科学更为接近于人文科学。尽管其理论与方法不同于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所使用的理论与方法,社会科学仍然与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之间存在着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的紧密关系。因而,就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三者关系而言,社会科学处在一种边界相互渗透和融合状态。长期以来,自然科学凭借其所具有的能够直接推动社会生产力发展的功能而备受大众瞩目,国家的大部分研究经费也投向了这一领域的研究项目。然而,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社会科学正日益受到学术界和大众的关注。在当代自然科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正逐渐走向相互融合之路的大趋势下,社会科学扮演着融合自然科学知识、人文科学知识的知识整合者的重要角色,并已成为推动历来被人为分割开来的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两者联姻的幕后推手。社会科学向人文科学寻求价值取向,向自然科学寻求方法论启示,社会科学文化与自然科学文化、人文科学文化一起,成为现代社会文化及时代精神的塑造者。
社会科学的出现及发展与现代性及其进程相关联。按照人们通常的理解,“现代性”意味着进步、合目的性以及社会发展的不可逆转性等,其间伴随着不同于传统社会的现代世界体系的生成和演化过程。就时间和空间而言,现代性的展开伴随着市场经济的理念和实践逐渐渗透全球的过程、不同于传统的社会秩序的建构以及民族国家的政治观念的形成。市场经济、公共领域和人民自治成为现代性的三个核心文化形式。华勒斯坦认为,诞生于19世纪的社会科学,即是将有关社会体系是如何运作的、尤其是现代世界体系是如何运作的研究予以系统化、组织化和服务于官僚统治。
自古以来,对“社会”进行认识、反思和批判即是社会思想家们一直在从事的学术活动,但是,真正的“社会科学”却是现代性的产物。正是现代性,使社会科学继人文科学而起并给予人文精神独特的品质和内容,社会科学文化是现代性与社会科学之间的这种内在关联的造物。按照吉登斯的看法,现代性,基于其本身所具有的内在特性,就具有社会科学的特质,从而,社会科学早已成为“现代性”的内在规定之一,并且是现代性的重要的“反思性”条件之一。由于社会科学参与了开创现代世界的活动,并且在实践中早已深深地植根于现代世界并与之共变,因此,作为一种特定的知识形式的社会科学,现代性以及现代社会是其得以产生的客观基础,同时又是其“反思”的对象与内容。从社会实践及认知的角度看,一方面,现代性、现代社会是社会科学得以产生的条件,另一方面,又是社会科学所倾力研究的核心主题,它们共同形塑了社会科学这一特定知识领域及其学科体制。
社会科学各学科是我们更好地认识现代社会世界诸多方面的关键之所在。作为一个独立的学科体系,社会科学把近代以来产生的结构化的或大规模的社会组织、社会群体、社会关系作为研究对象。具体而言,社会科学核心学科,诸如经济学、社会学和政治学等,其研究对象都是近代以来才得以形成和发展的社会现象。这些学科的产生,本质上是近现代社会变化的结果。“立宪国家(民主政治)、市场经济和公民社会是现代社会结构的三个基本的方面,也是现代社会文化和价值的‘三大支柱’。”社会科学的知识和“社会科学文化”是现代社会本身走向民主化和科学化,现代民族国家实现善政善治的重要前提条件。其中,按照学者们的说法,经济学,依赖市场的存在,其利益就在于市场的扩张;政治学,取决于国家,其利益在于政治稳定;而社会学则依赖公民社会,其利益在于社会性的扩张。
(一)经济学。经济学是制度化较早的社会科学学科,亦是目前社会科学体系中无论就其研究方法还是就其实际的社会意义来说都备受人们关注的学科,每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都是全球关注的热点。因《国富论》这一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著作,亚当·斯密被人们称作现代经济学之父。萨缪尔逊认为,斯密1776年发表《国富论》的那一年,另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是《美国独立宣言》的发表。这两大思想的同时出现也许并非巧合。在美国的革命家们争取自由、反对暴政的同时,斯密提出了将贸易和工业从封建贵族统治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的革命学说。斯密的经济学宣告了新社会的经济秩序的诞生。《国富论》以降的经济学,其发展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两百年间,经济学家们立足于各自的理论视角,详细阐述现代社会所出现的经济问题,形成了各具特色的经济学理论派别。同时,经济学作为一个学科和知识的系统化形式,亦从过去的或古典的政治经济学发展到包括许多分支门类的现代经济学。
(二)社会学。社会学在其创立之初,就伴随着各种社会改革协会的活动,具有实践的特性。圣西门对社会学有着特殊的地位和贡献,他主张用“工业社会”来描画其组织结构已不同于以往其他传统社会的日趋复杂化的现代社会有机体,还首创了包括“社会生理学”与“社会物理学”等概念。之后,孔德从实证主义理念出发,第一个提出了完整的社会学体系以及“社会学”这一概念,把社会学区分为“社会静力学”和“社会动力学”,分别对应于对社会秩序和社会进步的学术探究。在社会学方法论上,孔德一方面认为在社会的研究中可以应用自然科学的观念和方法,另一方面又强调人文科学的观念和方法即历史方法在社会学解释中的特殊地位,从而为社会学的存在和发展奠定了基础。社会学自此开始了自己独立的历史发展,马克思、迪尔凯姆、韦伯等古典社会学家依据各自的研究理路,确立了独具特色的社会学研究主题,他们对现代社会的要素、结构和矛盾以及与工业化的关系所进行的深入研究,启示并激发了后来者对现代社会进行全方位的系统研究。
(三)政治学。诞生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政治学,被认为是建立在一定经济基础之上,研究以国家为主体和核心的社会公共权威活动的内容、方式及发展规律的科学。在古希腊,人曾被亚里士多德定义为政治动物,政治是人的最基本的生存方式之一。早期的政治思想以城邦国家、王国为研究对象,探讨“应然”层面的政治领域中的理想价值。在当代,政治业已成为人类生存的一种客观事实,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无可避免地涉入某一政治体系当中。政治学关注权力、关注制度、关注政策制定、关注意识形态、关注全球化,而且仍在关注诸如“正义”、“公平”之类的“应然”层面的理想价值。社会公共权力和与此相关的问题的涌现,已成为当下政治学关注的焦点,而对这些问题的探究又都是围绕着国家这个中轴而展开的。另一方面,在当今时代,全球化背景下的政治学研究,客观上又要求人们必须具备跨越国界的全球视野。如华勒斯坦所指出的,由于现代国家并不是一个独立自治的政治实体。它从来都是国家体系的组成部分,并籍此而得以形成和发展。国家体系涉及到国家必须在其中运行的诸多规则,亦是国家获得生机的一系列合法化过程。国家体系意味着对各个国家意志的各种约束。因而,政治学应该从世界体系角度来考察国家。
如同阿伦特所指出的,社会领域的出现事实上是一个相当崭新的现象,它与现代一同出场,并且在民族国家内部获致其政治形式。作为以社会领域为研究对象之社会科学,它的产生与近代世界紧密关联,也与近代世界迫切需要关于社会方面的实证性知识紧密关联。历史上,社会科学知识和文化的形成和发展过程,事实上是与工业化和19世纪单一民族国家的兴盛相伴而行的。直至20世纪,在理论创新、方法论构建、制度化以及资料收集等方面,社会科学都获得了长足的进步。
社会科学具有很强的空间属性,在华勒斯坦看来,社会科学是以一种特殊的空间性观念作为其基础的。在社会科学的诸多假定中,人类的几乎所有社会生活都要通过一组空间结构来加以组织,这些空间结构即是世界政治意义上的主权领土。这些政治疆界被社会科学家确证为建构了其他关键的互动领域的空间参数,国家的疆界是最为重要的社会容器。从而,社会科学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由国家一手创建起来的。华勒斯坦还指出,社会科学家们在1850至1945年期间,对一系列相关学科进行了科学界定,正是这些学科,一起构成了可以用“社会科学”来命名的崭新的人类知识领域。在20世纪,经济学、社会学以及政治学共同构成了一个以国家为中轴的三一体,并籍此巩固了这些学科作为以研究普遍规律为主旨的核心社会科学的地位。在现代民族国家体系中,国家是社会科学学术建制之中心力量,因而,民族国家的需要和行动是社会科学得以发展的源泉和动力,同时,还决定着社会科学的研究取向和方法论建构。
历史上,自然科学、人文科学对世界的革命性影响早已为人们所熟知。其实,社会科学也不仅以自己的方式发挥着同样的作用,而且还具有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所不具备的社会实践能力:它能促进并参与社会变革,能研究和解释知识的社会应用及其效应,还兼具批判性或反思性以及实用性之特征。社会科学由于具有实践性强的突出品格,使其能够提供如瓦格纳所说的“有关当代世界的确凿知识和有益定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指出:“今天,社会科学使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到人与人以及推而广之人与环境之间的相互关系。因此,社会科学产生的思想和信息可以为制定有效政策作出宝贵贡献,这些政策可以让我们按照更大的利益塑造世界。”社会科学一直以来都是围绕着国家这个中轴旋转的,国家占据着社会科学分析的基础框架。作为一种重要的战略性资源,社会科学对于民族国家所具有的重要意义,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社会科学是国家意识形态的重要体现。意识形态被当成是理解社会科学总体的一种重要途径,因为,意识形态是社会科学各学科生成的社会基础之一,并在某种意义上导引了社会科学中不同视角的生成模式。就此而言,世界上并不存在“中立”的社会科学。历史上,殖民主义者对相关知识的渴求,曾催生出诸如人类学等一批社会科学学科,并且,社会科学还参与了现代性的组织化过程,正如瓦格纳在《并非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书中所指出的,“一部社会科学的历史,就是探讨大多源于政治现代性以降的一些核心问题意识的历史。可以肯定的是,这些问题意识尚未解决,但它们也不曾被放弃。”阿帕杜莱也曾明确地点明:“美国社会科学、区域研究,以及无往不胜的现代化理论形式——在当时两极对立的世界里,它是美国精神的可靠保障。”社会科学中的人权理论也时常会牵涉到国家的意识形态问题,拥有一套适合本国国情又兼容国际的话语体系,其人权发展道路更易获得别人的理解和认同,从而有利于国家安全和意识形态安全。
(二)社会科学是国家文化软实力的有机组成部分。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在其长时期的社会生活实践过程中,必定会形成各自独具地缘特殊性的核心价值体系,正是这些核心价值体系,使得社会系统能够正常运行、社会秩序能够得以构建和维持,它们是社会系统的基本精神依托,亦是每一个民族国家的文化软实力的重要表征。事实上,当今世界上有影响力的大国,其核心价值观中都会蕴藏有社会科学的因子,这使得社会科学成为国家文化软实力的有机组成部分。西方诸大国的核心价值观中,其自由观、平等观、民主观等,无不与社会科学中的核心学科经济学、社会学以及政治学等相关涉。在新的国际格局下,国与国之间的价值观竞争表现为国家价值观输出之竞争,而输出国家价值观业已成为世界各国发展战略的需要。就我国而言,作为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本质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是全党全国各族人民团结奋斗的共同思想基础,亦是实现科学发展、社会和谐的重要推动力量,这些核心价值体系构成了国家文化软实力的核心部分,它们反映了我国社会主义基本制度的本质要求,其所倡导的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等,无一不涉及到经济学、社会学、政治学等诸多社会科学学科。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是我国社会科学文化成果的重要体现。
(三)社会科学是民族国家应对全球化挑战的理论武器。现代性的后果使社会关系得以在世界范围内进行重整和延伸,并维持相距遥远的人之间复杂的交往互动关系。因而,从理论形态上看,当代的社会科学要以全球化的社会现实作为其理论发展的坚实基础。战后,社会科学在全球范围内获得了广泛的传播。然而,长久以来,社会科学主要是在国家的层面上发展的,其研究的重点历来也是集中在本国问题上。20世纪后半期,社会科学在国际和地区层面上的机构化及合作已具相当规模,我们已经意识到,全球化进程本身不可避免地会伴随着本土化运动的在场。社会科学是当代诸社会自我了解的一个方面,同时其具有地域性特质的社会思想也会有助于全球社会的自我了解,而促进全球化与本土化两者之间的良性互动已成为当今社会世界运行的内在要求。在当代,人们的社会行动空间已从国家层次逐渐地转移到了全球和地方层次,因而,如华勒斯坦所言,社会科学“思想要立足于全球(总体),行动要立足于本地(局部)。”应该指出,社会科学被用来探索国家系统和全球系统之间的多重联系,这一定义在现时是恰当的。系统理论学者拉兹洛曾颇具前瞻性地指出,当代社会和政府应该高度重视世界系统,作为社会实践的竞技场,世界系统能够检验当代社会科学的全部知识。在变化的速度加快的情况下,社会科学能够为国际和地区层面上的决策者制定前瞻性政策提供所需要的可靠性知识,这些前瞻性政策籍此会更具有预见性。
(四)社会科学是国家认同的重要精神基础。从政治的角度上看,国家认同指的是,一个国家的公民对自己归属哪个国家的认知以及对这个国家构成要素的评价和情感。国家认同涉及到对本国认知和情感两方面,它实际上是族群认同与文化认同之升华。历史上,民族国家的生成与现代性的展开有密切的关联性,现代性塑造了民族国家的样态,民族国家的建立是现代性演化的后果之一。在人类社会生活实践中,信任以及信念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并塑造了人们精神生活和实际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就基本形式和内容而言,现代社会中的人类信任以及信念,其指向即是现代社会中的知识和专家系统,这明显迥异于传统社会。信赖现代专家系统及其理性的知识机制是现代社会中的人类信任以及信念的表现形式。最初,社会科学就涉及现代社会的现代性问题,人类历史自踏入现代社会以来,对社会世界有着深远的实践影响的正是社会科学,由于其基本概念不断渗透进社会世界而获得了某种建构性意义,并且已经被普通社会行动者所认知和使用,社会科学正是藉此途径融入了人类社会生活实践当中。因而,从某种意义上说,社会科学籍各种方式参与了或正在形塑着各民族国家之社会生活模式,并且,它还是现代社会整体良好的生活秩序和整体文明的条件,以及民族国家进一步发展和繁荣的重要社会资本。社会世界的复杂性,使得社会科学作为一种专业知识和专家系统,其所发挥的社会作用是普通人甚或社会中有知识的“文化人”所无法比拟的。对现代社会的理解和控制要依靠社会科学,社会科学知识、文化及其专家系统,业已构成人们关于社会的公正、民主以及进步等信念得以生成的精神基础。由此可见,社会科学不仅仅是一种知识,同时也是一种价值,一种信任,一种文化,并已成为现代社会赖以存在和发展的精神基础。社会科学专家系统凭借其权威性及影响力,获得了人们的信任,而这种信任非常有利于培育民族国家国民对国家认同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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