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学界比亚兹莱热潮的合理性

2015-03-19 06:31吴燕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5年4期

论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学界比亚兹莱热潮的合理性

吴燕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摘要:比亚兹莱的作品在中国20世纪20年代的“热销”现象,可就外在需求和内在重合两方面找到其存在的合理性。首先,比亚兹莱作品所处的世纪末时代背景与五四有着某种精神的契合点,即寻求解放,挣脱束缚;其次,绘画和文学本就存在着某种程度上的共通性,比亚兹莱的插画大多数更是“命题之作”,与文学相互补充,相互成全。文章以创造社为个案,试图对前两个论点进行解释与补充。

关键词:五四文学;比亚兹莱;莎乐美;创造社

收稿日期:2015-01-16

作者简介:吴燕(1990—),女,硕士研究生。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志码:A

比亚兹莱(Aubrey Beardsley,1872—1898)在中国的传播,始于20世纪初期。他的名字与中国许多著名的新文学作家的名字联系在一起,如鲁迅、田汉、郁达夫、徐志摩、闻一多、叶灵凤、邵洵美、冯至等。田汉首度翻译王尔德的《莎乐美》的剧本时,全程收录了比亚兹莱所作的插画。1929年4月,鲁迅也选编了《比亚兹莱画选》,收装饰画12幅,列为《艺苑朝花》第4辑。1926年6月,邵洵美鉴于比亚兹莱的绘画“早经许多人介绍过了,但他的文章与诗也被人尊为别创一格的伟大著作”,于是编译了《琵亚词侣诗画集》。

可以说,20世纪20年代后期的中国新文艺界掀起了一股介绍比亚兹莱的热潮。西方的一位插画家对于中国20世纪20年代的著名的小说家、诗人甚至戏剧家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影响,这是一个值得探寻与琢磨的问题。

一、时代与理念的胶着——外在的需求与碰撞

(一)20世纪20年代文学的产生背景

发生于1917年的五四文学革命,是中国现代文学发展的开端,而20世纪20年代的文学即是以五四为代表的。五四文学革命是以破坏旧文学开道的,其思想的根本是对“人”的发现。这是对传统的一次富有魄力的挑战。在中国千年的文化传统中,个人之于社会而言,只是一截可有可无的盲肠,人的个性、主体性都被个体之外的“圣道”消解得一干二净。必然地,西方文化的人本主义思潮刺激了中国学界的知识分子,使得他们眼花缭乱又坐立不安。于是,我们见证到短短的几年之内,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各种文学思潮走马观花般地在中国这块东方的文学土壤之上又不厌其烦地历经了一遍。

“没有中国社会变革的内因,就不会有文学革命;同样,没有外来文艺思潮影响的外因,也不会有文学革命。”①五四文学革命的大环境下,知识分子觉察到个人的自由与解放的重要性,迫切地以西方文化为参照系,援引西方文化的各种文艺思潮及其哲学基础,以期在这种文化的碰撞、冲突与对话中寻求中国文化的出路。

这种近乎大包大揽的文化吸收,是多元的,也是迅疾的。陈独秀在《新青年》的创刊号上声嘶力竭地呼喊:“我有手足,自谋温饱;我有口舌,自陈好恶;我有心思,自崇所信;绝不认他人之越俎,亦不应主我而奴他人;盖自认为独立自主之人格以上,一切操行,一切权利,一切信仰,唯有听命各自固有之智能,断无盲从隶属他人之理。”这样的激情与热火燃烧着文学创作者的内心,他们便显出愈加的空洞与焦灼,急切地想要寻求一种不同以往的文学方式来倾吐内心的诉求,以展现完整的彻底的自我。从某方面来说,比亚兹莱的那种颓废唯美的画风迎合了五四时期的多元化的文学以及艺术领域的需求。

可见,比亚兹莱作品在这样的时刻被引入,实则是混合了五四作家对外国作品拿来改造中国现代化进程的热度和他们不遗余力对作品进行再加工和再理解的热情。

(二)比亚兹莱和他的时代

比亚兹莱出生于1872年,19世纪的英国正处于维多利亚统治的时期,是历史上被认为最苛刻最朴素的时代。然而,当时的伦敦黑暗潮湿,宫廷的奢靡与百姓的贫困形成鲜明对比。人们发现原本认同的那一套价值观念与社会准则被完全颠覆。艺术家内心的那种恐慌、不安、绝望的末世感与缺失的归属感,使得颓废与审恶的风气在艺术界大行其道。这种颓废更倾向于用悲观主义而不是乐观主义来剖析当时的现状,寻求使变态罪恶回到正常,使矫揉造作回到自然。

彼时欧洲出现了一个以“美”为形式为内容为目的的艺术思潮,他们提出“为艺术而艺术”的口号,这一“将罪恶浪漫化”行为在19世纪末最讲究风度体面的英国得到最为彻底的和最为病态的绝望的发展。

鲁迅先生说:“比亚兹莱是个讽刺家,他只能如Baudelaire(波德莱尔)描写地狱,没有指出一点现代的天堂底反映。这是因为他爱美而美的堕落才困制他;这是因为他如此极端地自觉美德而败德才有取得之理由。有时他的作品达到纯粹的美,但这是恶魔的美,而常有罪恶底自觉,罪恶首受美而变形又复被美所暴露。”②比亚兹莱的地狱,其实就来源于生活。他自小便是“极差的体质,灰黄的面色,深陷的双眼,长长的红发,步履蹒跚,弯腰困难”,疾病让生活的面孔始终狰狞,他逃不掉又躲不开。

于他而言,生活好像总是负人所托,永远是那副不怎么善意的面庞,赤裸裸地冲着他龇牙咧嘴。他只好原样地描绘出他所看到的那副嘴脸,甚至将他们丑化,夸大,以作为心灵的治愈与阴郁的排遣方式。就像他的代表插画莎乐美之吻一样,它夸张而怪诞,但是它美,它惊悚甚至罪恶,但是它美。

他寻求的亦是一种解放,企图挣开生活的捆绑、社会的束缚,以一种近乎反叛的方式。而在这一点上,比亚兹莱的作品所代表的精神内涵与五四作家所需的那种热烈的赤裸的自由追求奇迹般地契合了。

二、插画与文学的共生——内在的重合与内蕴

(一)比亚兹莱的插画艺术

比亚兹莱插画生涯的繁荣可以说完全仰仗于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的慧眼相识。比亚兹莱获得了给王尔德的《莎乐美》英文版剧本作插图的机会,他也不负重望,以其惊世骇俗的气魄使莎乐美的形象广为人知,大放异彩。尽管是单调的黑白插画,却因其诡异怪诞的形象和充斥着恐慌和罪恶的情色意味的画风引人注目,他也正是凭借着莎乐美系列的插图一跃成为插图史上独树一帜、诡诞奇谲的力量。莎乐美系列插画中《孔雀裙子》《高潮》《舞者的报酬》《肚皮舞》《黑斗篷》等都是他的经典传世之作。

《孔雀裙子》是配在《莎乐美》故事开端的插画,剧本中莎乐美遇到约翰,心神激荡,立即燃起了不可遏制的爱情烈焰。莎乐美这样优美地表达——“你的声音就是我要喝的酒”。比亚兹莱在表现这一情节时在构图上极为大胆和极端。画面由莎乐美和约翰两个人物构成,其中,莎乐美的孔雀裙占据了画面近乎三分之一的空间。纤细的线条、莎乐美大幅度的逼近,和约翰直的线条、欲走的姿态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莎乐美幸福而放荡,服饰华丽,身材姣好,可是约翰的逃离姿势只让这一切变成了一个荒唐的笑话。孔雀鳞片的大量运用,产生了一种怪诞又如晕圈般的装饰效果,成为他的一个经典的象征。

《比亚兹莱大师图典》曾这样描述这幅插画:“他只用寥寥几笔就勾出了莎乐美曼妙的曲线,而花费大量的笔墨在莎乐美奢华艳丽的裙摆上。虽然只是单调的黑色和白色,但是在比亚兹莱的笔下却呈现出炫目的色彩。”

此外,在比亚兹莱的黑白画里,我们看到:世俗淑女们脸上挂着不相称的放浪笑容,只有鬼魂和将死者才露出偶有的禁欲者的忧郁。华丽奢艳的服装可以将手指尖都包裹住,却偏偏露乳露脐,露出野兽般贪婪的嘴脸。甚至连象征着希望与美好的婴儿在母亲的手里也露出了惊恐与不安的眼神。在性格突出的黑白线描画中,比亚兹莱尽情嘲讽维多利亚时代对性的压抑,对于人性的缺失与丑化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描绘与表达。它们充满着怪诞与黑暗,戏剧表情比比皆是,仿佛耳边有着一阵阵洪大的哄笑声,又重又尖,又冷又硬,令人十分不快。

诚然,比亚兹莱是个颠覆性的插画家,他的这种颠覆性的基石依旧是美,美得夸耀张扬,美得病态罪恶,却反而更接近了美的纯粹与真诚。正如王尔德所言,“在对美的膜拜中,没有心智健全可言”。

(二)文学与比亚兹莱插画的系联

鲁迅说过,“‘琵亚词侣’的画,我是爱看的”③。郁达夫更推举他是一位“天才画家”,说他对艺术的追求,甚至在病中,还要“把全部生命都拿出来奉献于艺术的祭坛上”。郁达夫又十分称道比亚兹莱的艺术技巧,说他的画尽管时有矛盾,时有时代的错误,或有一种阴森之气笼罩画面,但他“着想的灵奇,笔致的遒劲”,有时“轻轻的几点,有使人看了永不忘记的魔力”,认为,“恐怕在素描中,要算空前绝后的了”④。闻一多也称颂说,“从全部的英国美术史看”,在版画上,比亚兹莱和另一位插画家是“两座高峰”。

比亚兹莱的插画对于20世纪20年代作家的渗透,在一些文学作品中也可以窥见一斑。

“他面目无大变,只是如蜡一样惨白,右眼闭了,左眼还微睁着看我。我抚着他的尸体默祷,求他瞑目而终,世界上我知道他再没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我仔细的看他的尸体,看他惨白的嘴唇,看他无光而开展的左眼,最后我又注视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这时候,我的心似乎和沙乐美得到了先知约翰的头颅一样。我一直极庄严神肃的站着,其他的人也是都静悄悄的低头站在后面,宇宙这时是极寂静,极美丽,极惨淡,极悲哀!”这是石评梅的散文《肠断心碎泪成冰》中的一段文字,是为纪念她死去的爱人。这段文字写于她的爱人去世的两年之后,阔别当时的巨大悲痛,作家反观那个场景的时候,所联想到的竟是莎乐美与先知约翰的惨淡情节,并且不假思索地认定那是“极美丽”的。可见莎乐美这样的一个女性形象的深入人心,这归因于王尔德的文学创作,却也不能忽视比亚兹莱的插画的奇妙的艺术力量。

在章衣萍先生的小说《情书一束》里,有这样的句子,“我的爱,我爱着你,我永远爱着你”,我像莎乐美爱着约翰地爱着你”,“或者我先死了的时候,我要做一个有灵的僵尸,在黑夜里到你的墓前来和你的嘴唇亲吻。万一更不幸,你先我死了,我要寻到你的墓头,紧抱着你的枯骨交欢,紧捧着你的骷髅kiss,直到我的嘴唇也冷了,永远,永远!无穷,无穷!”。这样的句子在20世纪20年代是稀松平常的,小说家们的内心火热,甚至要燃起笔下的稿纸,直到找到出口,以遣散那胸中的能量。

比亚兹莱的盛行,或多或少得益于王尔德《莎乐美》的走红,随着这个故事情节所作的一组插图,有叙事有情节,紧凑大胆,精准甚至超出地表现出莎乐美这个单纯而炽热的女性形象。如果说,《莎乐美》是比亚兹莱的“命题之画”,那么,他无疑是成功的,这份成功甚至招来命题人的猜忌,王尔德担忧插图的出色演绎最终会喧宾夺主。其实,在后来人看来这两者本就是相互成全、相互补充的。

三、创造社与比亚兹莱的共鸣

蒋光赤的《十月革命与俄罗斯文学》于1926年开始在《创造月刊》的一卷二期连载的时候,这篇文章所使用的刊头是叶灵凤设计的,文章中还有叶灵凤的比亚兹莱式插画《醇酒与妇人》。1925年《洪水》复刊号一卷一号为法所写强调艺术家必须是“良心的战士,良心的拥护者,他的艺术便是他良心的呼声”的《真的艺术家》,也使用了叶灵凤的插画《夜祷》。而郭沫若在1925年《洪水》一卷五号刊登的《共产与共管》这篇文章,也同样使用了叶灵凤所绘制的插画《希求与崇拜》。被认为属于右翼中产阶级颓废唯美的比亚兹莱风格出现在明显左倾的创造社刊物之中,这确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

一论及比亚兹莱与中国文学,好像不可避免地总要谈到鲁迅和叶灵凤,以及两者之间的纷争。当时鲁迅批评叶灵凤的画风,说其“生吞比亚兹莱,活剥蕗谷虹儿”。此外,鲁迅还特意于1929年编印了《蕗谷虹儿画选》,为了是要“扫荡上海滩的艺术家,即戳穿叶灵凤这个纸老虎”⑤。对于此事,叶灵凤在后来的作品中作出了这样的回应,“为了这事(指模仿比氏的画风),我曾一再挨过鲁迅先生的骂。至今翻开《三闲集》《二心集》等书,还不免使我脸红”。

鲁迅当年也曾经说过,比亚兹莱的画一进入中国,“那锋利的刺戟力,就激动了多年沈静的神经”。但是,鲁迅认为,“Beardsley的线究竟太强烈了”⑥,相较于当时也流行的蕗谷虹儿的“幽婉”,比亚兹莱的“锋芒”反而不适合许多“沈静”而疲弱的中国神经。

然而当时中国作家,例如郭沫若、郁达夫、鲁迅、田汉、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等,普遍都十分喜欢比亚兹莱的“古怪夸张”的风格。

创造社核心人物郭沫若以及该社同仁在创作前期已经展现出了具有个人主义与唯心色彩的前卫精神与激进心态,其实这也一直是创造社中后期所有活动的基础动力。只是,这些心态在意识形态发生变化的背景下,被转化为不同的表达方式。在文艺创作上,20世纪20年代末,创造社成员以及刊物的论述模式逐渐由创造社早期的浪漫个人主义与强调自我内心表现,转向注重群体与社会的革命论述与创作。这种革命论述的手段其实是相对激进的,用郭沫若先生的观点,即要做“简切痛快的外科派”,它的“手术的效果是非常显著的”,“可惜人类的精神,根本上害着了一种姑息病,一种怕流血的病,不怕手术的效果如何好,手术的痛苦如何轻微,而他总是怕流血的”⑦。

由此可见,比亚兹莱的那种颓废、唯美而又大胆前卫的画风正好迎合了创造社中后期图转型所需要的那种激进与前卫的革命精神。这是西方的前卫与东方的前卫的一次奇妙的碰撞,至少表明了,艺术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后依旧是可以寻到一丝的共通与共鸣。

“视为一个纯然的装饰艺术家,比亚兹莱是无匹的。”这是鲁迅先生在《比亚兹莱画选》小引中对于比亚兹莱的评价,这样的溢美之词出自鲁迅先生之口,倒是有了几分妥帖。而这之于比亚兹莱之于我们,都是幸事。

注释:

①朱栋霖、朱晓进、龙泉明:《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2000》(上册),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9页。

②鲁迅:《集外集拾遗·〈比亚兹莱画选小引〉》,《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56页。

③鲁迅:《不是信·华盖集续编》,《鲁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46页。

④郁达夫:《〈黄面志〉(The Yellow Book)及其他》,《创造周报》,1923年第20、21号。

⑤鲁迅:《南腔北调集·为了忘却的纪念》,《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496页。

⑥鲁迅:《集外集拾遗·〈蕗谷虹儿画选〉小引》,《鲁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42页。

⑦郭沫若:《盲肠炎与资本主义》,《洪水》周刊1期,1924年8月20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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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庄亚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