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芳
(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从《老生》看贾平凹乡村小说的现实主义精神
谢文芳
(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湖北 咸宁 437005)
贾平凹的新作《老生》以民间的视野、强烈的当下意识和对细节的重视呈现出鲜明的现实主义精神和特点。这种现实主义形象地表达了社会生活和时代精神,从而丰富了中国经验的内容。
《老生》;贾平凹;现实主义
新世纪以来,贾平凹不断有新作面世,如《怀念狼》、《秦腔》、《高兴》、《古炉》、《带灯》和《老生》等,每部作品的出版都成为文坛的盛事。这些作品无一例外地关注乡村,直面问题,同时保持一贯的批判精神,继承了现实主义的传统。贾平凹乡村小说的视野非常开阔,取材广泛。乡村社会的过往与当下,现在与未来都是他书写的主要对象。难能可贵的是,贾平凹在宏观把握社会变迁的同时,聚焦时代心理和个体命运。他采取民间的视野,以强烈的当下意识,关注乡村机理和生活细节从而丰富了现实主义。
贾平凹无意于美化历史,也不逃离现实,拒绝戏谑和调侃,真诚面对当下,老老实实地去呈现过去的国情、世情和民情。《秦腔》在日常生活的琐屑中,在细致入微、流年式的密实书写中,无可奈何地悲叹乡村文化的衰落;《古炉》回溯文革乡村的日常生活,分析这一时期不同人物内在的精神世界;《带灯》则聚焦基层维稳这一敏感话题,书写底层的无奈和执着。而《老生》呢?书写了百年中国历史的变迁,形象地描写了百年来中国乡村世情的演变。
当代作家面对瞬息万变的时代,都渴望把握时代的脉搏,渴望深入时代的内核。而实际上,每个作家只能通过各自的渠道认识时代,每个人对时代的认识都带有自己鲜明的个人印记,是一种“偏见”。但是,把这种深刻的“偏见”综合起来考察,一个完整的时代形象就慢慢地呈现出来。某种意义上说,“互联网+”的时代,文学最大的敌人就是这种独特性的消失,在信息泡沫泛滥的媒体语境下,到处都是公共经验的复制,人们在话语的狂欢、媒体的幻象中迷失了自己。文学的个人经验和个人立场的凸显就显得尤为可贵,正是这种个人经验和个人立场的确立才使得文学的活跃和繁荣成为可能。
贾平凹以民间和个体的视角重新讲述历史,重新阐释中国经验。《老生》以四个相对独立的故事,讲述了乡土中国百年多的历史。小说并没有给四个故事标明具体的时间,但读者基本能看出来故事分别发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土改、“文革”前后以及改革开放这四个历史时期。这四个阶段都属于中国社会的转型期。裹挟于社会转型的底层乡村的人物命运自然成为小说书写的主要内容。贾平凹说:“我们不但需要让世界更多的人了解和关注中国的政治、经济、历史、体制,更应让世界上更多的人理解和关注中国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真实的中国社会基层的人是怎样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状态,普通人在平凡的生活中干什么,想什么,向往什么。”[1]贾平凹当然不拒绝时代风云和历史变迁,但是他将这种宏大的叙述分解、落实到普通人的日常言行,关注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如《老生》的第三个故事主要书写了历史的荒诞。文革期间,棋盘村坏分子最后由全村最漂亮的女人来承担,受到各种斗争和羞辱。斗争的凶狠让位于行为的荒诞,政治的压抑让位于欲望的狂欢。也许世代变了,而动乱、暴力、屈辱以及颠沛流离的命运还在继续。
与之一致的是,贾平凹没有在小说中展示启蒙知识分子犀利的说教,也没有担当革命者严肃的教育,而是将故事的叙述交给唱师,以唱师的口吻展示潜藏于民间的价值观念和生死无常的感叹。民间的价值评判代替了理性的启蒙和革命的教育。《老生》并非一般意义上的民间写史,而是将历史民间化,以一种民间的话语体系将历史再度书写。《老生》由四个故事组成,呈现了百年中国历史的不同阶段,而实际上“《老生》在烟雾里说着曾经的革命而从此告别革命。”[2](P290)也就是说小说的重点仍然是革命、历史和民情。只是剔除了繁华历史的迷雾,着眼于生活的混乱和痛苦,残酷与血腥,丑陋与荒唐。《老生》以民间的视角呈现了底层的战争、革命、暴力、运动、改革、灾荒、动乱……贾平凹将既往的历史予以重新书写,在来龙去脉的书写中祛除各种历史幻象,写出自己对人生、家族和百年历史风云的总结,从而对百余年的国民性问题做出重新的诠释。
贾平凹说:“作家都是时代的作家,他必须为这个时代而写作,怎样为所处的时代写作,写些什么,如何去写,这里边就有了档次。”[3](P173)在《老生》中贾平凹试图为百年来乡土中国的发展变迁做记录,试图以史为鉴,烛照当下,省思现实。贾平凹在观照现实、挚爱乡村,着眼于乡土中国的深层次的诉求,从精神和文化层面,展现乡土中国的情感世界。他对这片土地投注了深厚的感情,但是对当下乡村复杂的生活状况和精神面貌缺乏信心,纠结于当下,迷茫于未来。试图为故乡立传,写出故乡的精神,却清醒认识到故乡的灵魂已经破碎,文化已经衰败。经济的变革带来的是乡村价值观念的变化,欲望吞噬着农民的心灵,人性中邪恶、暴力的基因在改革开放的温床得到了肆意的疯长。在物欲、权欲的激荡下,人心、人性慢慢显示出它的脆弱、不堪的悲剧品质。这种变化相对于革命对农村的影响或许更为持久,更为深刻。正如有学者指出:“如果单纯地从反映一般历史经验的角度看,哲学、历史等的文本也具有很高的认知价值(或有更高的价值),但是如果我们了解的是一种心灵史的经验,尤其是那种活生生的、紧贴于感受性生活层面上的心灵经历,那么文学文本就会更有价值的。”[4]从这个角度说,贾平凹的乡村小说具有重要的社会学价值。《老生》正是一如既往的直面乡村现实、直面乡村问题才弘扬了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
小说的第四个故事就是以当归村为中心,书写后革命时代,在市场经济的钳制下,物欲的横流与泛滥。当归村的男人不仅永远也长不大,是侏儒,而且都会犯一种大关节的病。“当归村里的男人一代一代都是一米五的个头,镇街上的人,叫他们是半截子。”革命后代戏生意外挖到一颗人形的特大秦参,他慷慨地献给了乡镇干部老余而获得了信任,从此开始了经济资本和政治资本的结合。戏生先是发展养殖业,把当归村变成回龙湾镇的副产品生产基地,后来因为农药残存和激素过多等问题而失败,不得不放弃;接着戏生则是到鸡冠山矿区看守矿石,盗守自盗,事情败露,只好回到当归村。戏生又受到老余的蛊惑,要在秦岭山区寻找根本不存在的老虎,通过建立秦岭自然保护区来套取国家资金。戏生夫妇试图以假照片作为秦岭山区有虎的证据,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后来,戏生则想到发展药材经济,鼓励全村种植当归,虚夸当归药效。这些所谓致富的举措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为了获取最大的经济利益,大家都不考虑伦理道德,甚至法律规则,毫无道德底线和法制观念。全社会的人们为了谋取各自的利益可以说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小说的最后因为瘟疫的袭击,村民迅速死去,当归村变成了一座空心村,唱师不断去给那些来不及掩埋的村民唱阴歌,以安妥那些游荡的游魂。这种结尾显然具有象征意义。这种瘟疫或许就是从本世纪初SARS病毒。疯狂发展的当归村最后变成空心村,变得死寂的安静,所有乡村承载的物质和精神记忆都魂飞魄散。这种乡村命运寄寓了贾平凹对乡村未来命运的忧思。
贾平凹无意于重绘乡村的宏伟景象,也不刻意去寻找乡村的诗意慰藉,而是选择了直面乡村、裸呈生活现实的方法,勾画乡村的肉身状态,还原乡村的细部肌理,这种笨拙的、琐细的写作方式,成为新世纪贾平凹乡村书写方式的一种创造——法自然现实主义的乡村书写方式,从而把乡村文学叙事提升到新的高度。
法自然现实主义是陈思和先生对贾平凹乡村小说创作方法的理论概括,他认为贾平凹不同于一般的现实主义作家努力把握社会历史的发展旋律,而是努力感受天地自然的运作旋律。自然状态的民间生活细节成为贾平凹乡村小说表现的重要内容。“用现实主义的力量揉碎了现实生活中无数细节,再创造出一个更加完整更加和谐的艺术世界。这样的现实主义,是天地的、自然的现实主义,也是最有力量的现实主义。”[5]这种观点作为理论的概括也许还有需要提升的地方,但是作为对贾平凹现实主义个性的概括无疑非常准确。同时应该指出的是在贾平凹的不同作品中这种法自然的艺术又有不同的表现。这种方式至少有以下两个向度:物质层面上,贾平凹专注于乡村经验、历史细节和生活肌理的精细描述,不厌其烦地呈现乡村生活的本然状态。精神层面上,贾平凹对乡村历史采取和解和释然的态度,对乡村现实充满了理解和同情。对历史和现实、人事和世相的饶恕和慈悲成为贾平凹乡村叙事的文学精神。
《老生》自始至终重视日常生活的细节描写,逼真地呈现乡村复杂的生存状态。“《老生》中,人和社会的关系,人和物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是那样的紧张而错综复杂,它是有着清白和温暖,有着混乱和凄苦,更有着残酷,血腥,丑恶,荒唐。……《老生》就得老老实实地去呈现过去的国情、世情、民情。”[2](P293)第四个故事发生在回龙镇,核心空间是当归村。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主要是改革开放以后。当归村的矮子戏生是革命先烈的孙子。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当归村裹挟在现代化的浪潮之中,成为新时期中国乡村的缩影。小说特意书写了戏生献参的细节。“戏生和荞荞抬回来了一颗特大秦参,当归村就摇了铃,好事传到镇街,老余便再次来找戏生,提出他要收购。戏生是要便宜卖给老余的,老余却说,他买这颗秦参要孝敬他爹的,肯定是他爹再孝敬省政法委副主任,副主任也再孝敬匡三司令的。戏生说:哦,哦,我去上厕所。戏生去了厕所,却喊荞荞给他拿张纸来。荞荞说:那里没土疙瘩了?!老余笑着从自己口袋掏了纸让荞荞送去。荞荞去了,戏生叽叽咕咕给她说了一堆话,荞荞有些不高兴,转身到厨房去了,戏生提着裤子回到上屋,便给老余说秦参的钱他就不收了,老余待他有恩,这秦参就是值百万,他都要送老余的。老余说:上个厕所就不收钱了?戏生说:钱算个啥?吃瞎吃好还不是一泡屎!老余说:啊你豪气,我不亏下苦人!就以扶贫款名义给了戏生五万元,只是让戏生在一张收据上签名按印。”[2](P226-227)戏生因为和干部老余攀上关系,获取了政治资本而在村里的地位得到了极大提高。老余利用手中的权力为戏生划拨扶贫款,让戏生当上了村长。也就是说,乡村社会是有着各种关系彼此牵连,而形成网络的。这种政治资本与乡村能人的结合以现代性的力量改变了人们的日常生活,以及由此而引发了乡村的精神危机和伦理冲突。这种细节描写成为贾平凹乡村小说现实主义精神的主要表现。
熟悉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等故事的人们都知道,《山海经》热衷于英雄神话和部落战争的描写,而对创世神话、部落起源等缺乏应有的热情。显然,这与《荷马史诗》等西方经典有很大的不同,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历史文化的基本特点和文化精神的价值取向。《老生》就得益于这种民族传统文化的滋养。小说并没有贯穿始终的故事情节,人物和战争(斗争)成为故事叙述的重心。老黑,这个老黑不是《高老庄》中的老黑,但是有着乡村底层狡黠农民类似的基因。老黑因为活命,为了吃饭而加入“反动武装”参加革命。“老黑有了枪,枪就好像从身上长出来一样。”见老鹰打老鹰,见狗打狗,游手好闲,横行乡里。革命后的老黑本性难移,老黑们的革命混杂了原始蒙昧的力量。只是这种暴力和蒙昧后来被赋予了英雄主义色彩。贾平凹关于革命起源的叙述也因此更具有了现实主义精神的气质。
《老生》以《山海经》穿插始终,在开辟洪荒的巨大时空中,将中华民族百年痛史置于其中,同时又以一场瘟疫结束全篇。贾平凹以近乎决绝的悲情的现实主义态度表达了对乡村社会生活史和时代精神史的理解和认识。
[1]贾平凹.穿过云朵直至阳光处[J].美文,2014,(10).
[2]贾平凹.老生·后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
[3]贾平凹.静虚村散叶[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9.
[4]黄卓越.从文论史到心灵史:一种民族性建构的途径[J].清华大学学报,2009,(5).
[5]陈思和.论《秦腔》的现实主义艺术[J].西部·华语文学,2007,(3).
2095-4654(2015)06-0070-03
2015-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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