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1 枯美不朽
迷恋枯竭之物。迷恋它们扼要的架构,甚至,迷恋它们被时间掠夺肉体的惨烈过程。时间真是最好的外科医生,谙熟如何剥离繁复,滤尽水分,去掉柔软,一切就简,只保留最有力的走势——对人、对物、对事,莫不如此。
曾在小区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些修剪下来的松树枝,是五针松和马尾松。一个礼拜过去了,经过风吹日晒,它们的身形硬朗起来。拣出枝杈布局最有诗意的,拿回家,理干净,从油画颜料里选了钴蓝,用油画笔仔细涂抹其上,直到干枯的松树枝像阿凡达的家乡特产一样空灵起来。
又是一个礼拜的时间。钴蓝渗透了松枝表皮,发出改变基因的狠力,再生再长,长成它们的现世,也长成它们的转世。我找来一个七八十公分高的玻璃樽,先用白色鹅卵石铺底,铺出二三十公分的厚度,再将钴蓝松枝插在鹅卵石的起伏之间,看似随意,却是对凹凸、层次很有讲究,最后,以玄关为背景摆放。每天推门,便可看见枯美的枝枝桠桠,如点如线,随心而安。
遇见冬天的凋零,我从来不会伤感。在山上,山体清瘦,风骨悠悠,灰色枝桠各取走势,托于天空之前,不知是谁构图了谁、谁装裱了谁。抬头不见太阳,云,叠了几层,有光透下,有水湮开,远远近近都是深深浅浅的灰。山高处传来了啾啾的鸟鸣,但不见踪影。
在海边。叶子落尽,海,一展无遗。午后的海面上常常升起一片银亮,白芒无上。从来没有一艘大船在此刻驶过,大船驶过只发生在早晨。此刻专门用来停止——停止在自然的高音阶上,停止在不似人间的天堂假象里。
所有的枯萎中,莲荷最高冷,已经离开月色荷塘多年,凋敝后的伫立,仍是不卑不亢,虚实有度。须用陶罐托衬,逆于窗前,听它以暗哑沉默的旋律哼唱,质感美感伤感都有了。所以,荷的枯萎,如时间的风干,世事隐约在它的身体里,枝蔓凌空不乱,迎光而紫,背光深蓝——它们死得很有颜色。又或者,它们只是转换了存在的方式,比新艳更持久地站立于我的熟年,用灵魂的造型蔑视岁月。这一种不朽的青春,将我的俗笔也激发出了生机。
2 红茶与谁
风起的冬日,晒着没了筋骨的太阳,喝杯滚烫的红茶,看它在白色骨瓷杯里一厘厘变浅,身边是沉香铺地的大提琴曲《杰奎琳的眼泪》,还有比这更好的柔软时光吗?
这样的时光里,忧伤也变得很舒服,就像绝望很美丽。
红茶究竟遇到了谁,在它的温润年华?放了椴树蜜,是寂寥的甜;丢了柠檬片,是清楚的酸;调了桂花酱,是突然的艳丽。果不其然,当红茶遇到桂花酱,第一泡是粗俗的,第二泡姿色显露,第三泡才是熟男透女的滋味人生——拿捏着,却也勾引着;侵略性很强,守也守得住,一切恰到好处。
一早年混过官商两界的朋友,如今赋闲在家,生意全都丢给属下打理,他一门心思地过田园日子,颠覆传统工艺自制红茶。据说,红茶的发酵,独特如一部短篇小说。经过一些化学变化,一些铺陈起伏,叶色由绿变红,红出红茶、红叶、红汤。最好的发酵能够使嫩叶色泽红匀,老叶红里泛青,青草气转眼不见,只留下熟暖的果香。
茶香一道。他燃了香,讲红茶往事,似有脉络。这样的过程中,我的感官被打开,心也动了。灵机一现,就给他的红茶起了个名字叫“桂花薰”。朋友终是有商业嗅觉的人,一边叫好一边着手包装入卖场,目标客户直指大龄文艺女青年。
既然这红茶沾了桂花香,自制的桂花酱也一定很有来头。原来,住在崂山西麓的他,晚夏便盯上了窗外的7棵壮年桂树,到了9月,花开中期即刻采摘,花瓣水分多,味浓郁。做桂花酱离不开盐、蜂蜜和糖,前者去涩味,后二者入味。这一咸一甜,再加上背阴的时间——密封后放在干燥的阴凉处,发酵两个月以上,就算大功告成,放冰箱储存,一年不坏。
3 无用之用
镇纸的石头,是从宁夏贺兰山脚下捡回来的,紫丁香的调子,周身圆润,压在宣纸上,一个紧密一个舒展,各自的脾性呈现了各自的肌理,还没动笔,一幅天然的画已经有了。
水墨之余,偶尔把石头捧与掌心,隐隐地,金戈铁马声声回传,成吉思汗踏灭了党项人的西夏文明——如同古印加文化和玛雅文化的抽身离去一样,公元13世纪,西夏国突然神秘消失,他们独创的文字成了无人能识的死文字,滚滚黄沙很好地掩埋了生息证据,一切都来去匆匆,惊心动魄的历史似乎从未发生过。
到一个地方,带走几块石头,而不是旅游纪念品,已成为我多年的习惯。生命太有限了,能够游走的时段少得可怜,所以,带几块石头走,即便今生再也无法回访,那个地方的历史沉积、水土纹理、民俗风物,至少可以在主观解读中完成一个人的永生。
到一个地方,带走几块石头,用作日后的对话蓝本,去希腊海岛如此,去尼泊尔山区如此,去宁夏贺兰山如此。如此又如此,把远方的带到身边,把身边的流放远方,世界忽然宽大了。曾在童年的海边滩涂上挑选了很多漂亮的鹅卵石,装满一个玻璃樽,放入行李,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彼此做伴,游走了很多年。这一种略有份量的仪式感,足以让我获得把故乡随身携带的慰藉。
石头是我心爱的物象,无用之用。它和猫、树、鱼、鸟、贝壳、蝴蝶、蜻蜓、蜘蛛、苹果、樱桃、荷叶、莲蓬、高脚杯、三寸高跟鞋、吊灯、哥特式屋顶、上弦月、气球一样,都时常出现在我的画面中,或者,正是这些物象构成了我的画面。
马灯也是心头爱。古时骑马夜行,马灯的微光照亮咫尺方寸,斗笠的侧影模糊在客栈的土墙上。徐克的电影中,锈迹斑斑的马灯是最常出现的符号,在暗黑浓墨的中景之间,如点晴之笔成全了迤逦的江湖。后工业时代,满城霓虹让人生出厌倦,马灯的手工质感刚好可以应对内心所求的沉静,为此,我曾写下这样几行:提着灯油枯尽的马灯/在荧光的城市里摸黑赶路/活像/卖蜡烛的小贩匆匆回家/全部的光明已经售空。
把心爱的物象一一罗列出来,如果碰上靠谱的风水大师,只怕他能掐指断言我的命运了。我相信,物象是充满隐喻的,承载了某种倾向,是一种压抑的欲望,也是一种无法得逞的幻觉。物象里有灵魂的依托,向往、相忘。
猫:禅意、机警与孤傲。
树:最自然的呼吸。
鱼:能够飞上天的那种。
鸟:最性感的是乌鸦。
孔雀:只允许美丽、骄傲、孤独、自恋,只允许秩序、洁净、慈悲。
贝壳:如同句点。
蝴蝶:触觉一种。
蜻蜓:湖蓝色。
蜘蛛:妖。
莲蓬:枯美,永恒。
高脚杯:晃动与模糊。
三寸高跟鞋:刺伤男人的利器。
哥特式屋顶:童年记忆。
上弦月:忧伤得很舒服。
气球:放空。
4 沧桑出尘
猫永远在高处和别处。即便她缱绻在眼前,低眉顺势,仍会给人带来一种随时抽身的变数。它的灵活异常决定着它的恣意跳脱。它是分裂的,一个我穿戴另一个我。它有黄金的面具,它是小的虎——那样昂贵的皮毛和锋利的爪牙。
老城区的德式老院落,有荒废的后花园,有斜坡的屋顶,有暗黑的长长的过道,这些,都是猫的欢乐之场。无数次,在我童年的视网膜上重叠的,是数十只猫散落在斜坡的屋顶上,夕阳染金,猫们皮毛光亮,姿态臃懒,且有些淡淡的淫荡。
猫吃得很少,可以长时间不喝水,大多数时间里,极其冷漠、无为。关于随风的一粒种子,飞得过于低矮的蜻蜓,缭绕的花蝴蝶——如果猫漫不经心地撩起爪子,说明刚好碰上了它的好心情。大部分时间里,猫用翡翠绿的眼睛睥睨旁观。想与它的眼神相撞,很难。它的眼神天生就是为了丢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那个地方,似有幽灵出没,又似与上帝为邻。
我前后遇到过数十只猫,它们最后都逃不过3种结局:入化、云游、仙逝。每次想起与它们共处的时日,就感到禅意的靠近。和它们相比,自己竟是如此的莽重。猫的禅意在于身心的完全平衡,少欲求,不挣扎。它们在自我的世界里一意孤行,几乎不受外界干扰。在浙南乡下,猪狗死了扔进河里,猫死了,要挂在槐树上。农家用稻草将死去的猫缠得很结实——缠成茧的模样,挂在槐树上,多的时候,一棵树上能挂五六只。稻草猫被风吹日晒,飘散成泥,安然入土。
我常常让猫们在画面里踯躅,即便是女子,也会让她竖起猫一样的耳朵。每有看画的人问,你画的是猫女吗?我说,不仅仅是猫女。狗是被人类驯化的,猫则是主动进化而得。在苍茫的时光隧道里,它们竖起天才的耳朵,从洪荒之声一路穿越到后工业革命的轰鸣,自我警醒,沧桑出尘,死里逃生——这种功能被安置在女子身上,女子是幸运的。
5 雨中晃荡
雨是半夜来的,敲打着窗棂,惊醒了一个梦中人,轻轻翻身,说,下雨了,真好。到了凌晨,雨声渐急,密而纷披,天地间起了混响,如交响乐的气势——打在屋檐上,打在马路上,打在树冠上,打在海面上,打在礁石上,打在心上。
天光大亮时分,雨还没有完全停住,凭空是看不见的,只在水洼处漾起纹理。推窗,故意让雨飞进几点,仰面迎接它的凉意,颇为游戏感。又俯身看一楼邻居的花园,已经被洗出了新艳。惊蛰的第二天,雨让这座干旱的城市忽然有了矿泉水的味道——清新,微甜。把橡皮树和蚂蚱草搬到阳台上去淋雨,目睹它们分毫之间的舒展。橡皮树刚刚剥脱出一枚硕大叶片,宽阔的气质与旁边那盆蚂蚱草的密密麻麻形成了某种冲撞,却又相安于这水汽湮开的早上6点。
很多人喜欢在下雨的周末赖床,我依然早起,刻意出门,开车穿破雨幕,贯城而过。路很旷,无人无车,只有雨,单纯而不单调。在西城行进,挡风玻璃上好像有一部宽银幕电影正在放映,
“雨天,属于寂人。这时候,太多景物都没有人跟你抢了。路,你可以慢慢地走。巷子,长长一条,迎面无自行车与你错身。河边,没别的人伫足,显得河水的潺潺声响更清晰,水上仙鹤见只你一人,也视你为知音。”这是散文集《门外汉的京都》里的一段雨天文字。作者舒国治是台北城里的奇人,他不做朝九晚五的工作,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过生活。一说他是“城市的晃游者”,一说他在“优雅的浪游”。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自称门外汉的作家是很有一些本事的,文体自成一格,文白相间,简淡中自有雅韵。常人忽略的清简生活之美,最受他无尽窥探与咏颂。
雨忽然就大了起来,雨点在车玻璃上跳出舞步,很快汇集成流,带来安全感和隐隐的不安全感。我不急着回家,把车停在倾斜的巷尾,在一个锐角的尽头,读一读舒国治。如果再有一杯75度开水泡好的新茶,一碟烘焙细点,我就可以继续在雨中晃荡下去,安度一整天了。
雨中晃荡是一种奢侈。雨中的人,心静无内火,接近植物系。滴答滴答。一滴雨落下来,一秒钟溜走了,它们的韵律那么无情地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