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润泽
他祖上是苏州布商,除了苏州城,在宁、沪都有分店。战时政府内迁,他家布店也就开到内地去了。不久前,他向我展示了一张他们家族摄于1950年的照片。男女老少在巨大的假山前排成一列,仿佛等待枪决的罪犯。他们的装束和旧时代紧密相联。男穿西装,女着旗袍,孩子裹着布袍,头发一样长短,腰间掖一条绫帨,似乎都是女孩。但他告诉我,孩子中有一个是他祖父,又说,穿西装的也不尽是男人,你再仔细看看。
我擦拭了眼镜,把相片捧到眼前。一个左手搭在假山上,右手无力垂下的男人吸引了我的注意。他是削肩,西装似乎是披在身上的;长发从中间分开均匀地披在耳边;眼睛、鼻子都很大,但嘴唇却秀气地一撇,使左脸颊陷出一枚酒窝。“是他吗?”我指着这人问。“不是。”他摇摇头,“这是我三祖父。他抽鸦片,拍照后不久就去世了。”我只好取下眼镜,呵了口气,拭去白雾,把相片送到灯光下细细端详。想必是“他!”“他”虽有两笔浓眉,双手大大咧咧地插在马甲口袋里,腆着腰,但目光却有些妩媚。“是‘他吗?”我问。
他点点头说:“这是我的三祖母。她是喜欢穿男装的。”他看着照片出了会儿神,接着说:“她和我三祖父结婚还有些波折呢!他们虽然是娃娃亲,又门当户对,但成长轨迹是完全不同的。三祖父念了几年私塾后就随曾祖父学做布匹生意了,头脑很灵活,但曾祖父去世后,他就成天在家抽鸦片,对生意不管不问。三祖母家是米商,但又和政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十分重视教育,三祖母是读过教会大学的。她家知道我三祖父抽鸦片之后就不愿把女儿嫁过来了。我家每每求亲,她家都推脱说女儿还小,又是独女,是太夫人的心头肉,还是缓缓吧。她家想把她嫁给一个政府次长的儿子。他们说那位次长的公子人品高尚,学问深厚,而且长得又好,可先见上一面,即使与他自由恋爱家里也是不反对的。可三祖母不为所动,她甚至火冒三丈地拍桌子。她这是心里惦记着与三祖父的婚约呢!有一年,她听说三祖父病危,就来到我们家要求与三祖父完婚。她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戴着礼帽上门的,我家一开始以为那是三祖父的朋友呢!他们就这样结婚了。婚后,三祖母说鸦片的烟味不利于健康,一直与三祖父分房睡觉,所以一直到三祖父去世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我们家不仅没有因此歧视她,反而觉得对不起她。她继承了三祖父的全部产业但没有改嫁。她与我们家的女眷关系都很亲密,尤其是与我一生未嫁的六姑奶奶形影不离,后来是同一天去世的。家人都说她俩倒像正经夫妻呢!”
“她一直穿男式西装吗?”我好奇地问。“没有,她后来改穿中山装了。”他说。
三联生活周刊2015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