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德配享幸福的生态伦理意蕴

2015-03-18 05:32曹孟勤
关键词:对象性存在物自然界

曹孟勤

(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南京210023)

·生态文明建设·

以德配享幸福的生态伦理意蕴

曹孟勤

(南京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南京210023)

康德提出以德配享幸福的至善,对于我们确认生态伦理的本质和生态文明建设的内涵富有启示意义。近现代幸福主义无限欲求的道德谋划不顾自然资源和自然环境的有限性事实,造成了人与自然之间的紧张与冲突。走出生态危机对人类伤害之痛,必然从自然的有限性事实出发,从人与自然的本质统一性出发,对无限性欲求进行自我限制,以道德地对待自然界为先决条件而完成对人自身幸福的追求。当人在自然面前做到为自身立法之时,康德所划定的“自然王国”与“目的王国”之间的鸿沟就被彻底消解,以德配享幸福就从天国回归人间而成为一种现实。

幸福主义;道德;生态伦理

任何道德都要保证人的幸福,不能担保幸福的道德本身是不道德的。但是,道德对幸福的担保并不意味着确证了幸福本身就是道德的、幸福本身就是道德追求的唯一对象。当把幸福等同于道德、把幸福视为道德追求的唯一目的时,就产生了一个悖论,幸福即道德的结果导致了去道德化,追求自身幸福的结果造成了人对自然界的不道德。现代人为了最大化地谋求自身幸福的实现,以最野蛮的方式、即以“人狼战争规则”弱肉强食般地占有自然界、掠夺自然界并造成生态危机的发生就是明证。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道德对幸福担保的要义不仅是保证人的幸福,更是需要人道德合理地谋求幸福,以保证满足幸福的道德正当性。用德国古典伦理学家康德的话来说,便是做到以德配享幸福。因此,深入研究康德给我们留下的这一道德遗产,将德与福的统一从遥远的天国拉回现实的人间,从而治疗当今生态危机之伤痛,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价值。

一、现代性对幸福谋划的失败

如果说中世纪猖獗的禁欲主义造成了人的基本欲求被置于剥夺的地步,而无任何幸福可言的话,那么作为对中世纪禁欲主义反拨的西方近现代的启蒙运动,在人本主义旗帜下则彻底释放了人的物欲。谋求人的幸福和快乐、最大化地满足个人的物质欲望,成为现代性道德谋划的核心。现代性对幸福的追求肇始于15世纪意大利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者,被称为人道主义者之父的彼得拉克首先呐喊出:“我不想变成上帝,或者居住在永恒中,或者把天地抱在怀抱里。属于人的那种光荣对我就够了。这是我所祈求的一切,我自己是凡人,我只要求凡人的幸福。”[1]所谓“凡人的幸福”就是肉体的充分享乐和感官欲望的充分满足。在文艺复兴的人道主义者看来,人根本不是上帝创造的,而是自然的产物。物有物的自然,人有人的自然,都是自然而然的存在,因此人性既不是由神性规定的,也不是人为造成的,而是由人自身所具有的“自然”决定的,人性就是人的自然本性,而人的自然本性乃是追求感官快乐和逃避痛苦。以后的启蒙思想家几乎都继承了这一传统,把对幸福的追求进一步道德合理化。霍布斯假设前社会时期存在一个人人利己自私的“自然状态”,从而证明个人谋求自身利益的正当性,并强调通过契约而诞生的人类社会恰恰是个人最大化谋求自身利益的结果。爱尔维修认为,人们力图保存自己的生命,谋求自己的幸福,这一人性为人人所共有,是普遍的、永远不可更改的。霍尔巴赫则表明:“人从本质上就是自己爱自己,愿意保存自己,设法使自己的生存幸福。所以,利益对于幸福的欲求就是人的一切行动的唯一动力。”[2]功利主义创始人边沁则直截了当地公开宣示:“自然把人类置于两位主公——快乐和痛苦——的主宰之下。只有它们才指示我们应当干什么,决定我们将要干什么。”[3]西方人经过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基本清除了“原罪”和“末日审判”的宗教禁欲主义观念,打开了束缚物欲的牢笼,把压抑已久的贪婪欲望彻底释放了出来。现代人从此可以不必再战战兢兢地抑制自己的肉体欲望,也不必再担心追求物欲的满足而受到不能进入上帝之城的惩罚,可以堂而皇之地谋求“凡人的幸福”,尽情享受世俗的快乐。拼命挣钱,及时享乐,在物质丰饶中纵欲无度,成为近现代西方社会的人生哲学。

应当承认,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对于破除基督教神学的禁欲主义,恢复人对幸福的追求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所有的生命在本性上都倾向于自我肯定,人类自我保护的本性直接肯定自己生命存在的价值,使对人体肉身的鄙视、压抑得到了否弃,尤其是自然人性论解放了被宗教束缚的物欲,彻底激发出潜藏于人身上巨大的创造能量,对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谋求人自身的幸福在道德上是无可厚非的,人自身肉体的正常需求也应当得到道德上的价值肯定,但问题是,将对肉体满足的行为和价值夸大到极端,将幸福看作是人生的终极目的和社会发展的唯一动力时,却带来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巨大灾难。“凡人的幸福”的价值指向是要求人吃得好、穿得好、住的舒适、玩的快乐,然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以自然资源为支撑的基础上,没有自然资源提供物质保障,“凡人的幸福”就会成为一句空话。现代社会创造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物质文明,现代人尽情享受着琳琅满目的物质财富和五光十色的物质产品。大量生产、大量消费、大量浪费成为经济活动的根本模式,穷奢极欲、醉生梦死成为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但是,奢侈性的幸福却以自然资源的消耗和自然环境的污染为代价,在“凡人的幸福”的价值指向下,近现代人疯狂地展开了对自然界的战争,把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中游的、地下藏的,统统都纳入掠夺的战车中,同时还把大量的废气、废水、废物统统倾泻给自然环境。工业文明把自然界糟蹋得不堪入目,生态危机成为近现代人追求“凡人的幸福”的必然后果。

更为重要的是,谋求人的幸福,而且是最大化地谋求人的幸福,与自然环境本身存在着内在紧张和冲突。我们知道人的欲望是永无止境的,欲壑难填就是对此真实的写照。如叔本华所说,“欲望是经久不息的,需求可以至于无穷。而(所得)满足却是时间很短的,分量也扣得很紧。何况这种最后的满足本身甚至也是假的,事实上这个满足了的愿望立即又让位于一个新的愿望;前者是一个已认识到了的错误,后者还是一个没认识到的错误。在欲求已经获得的对象中,没有一个能够提供持久的、不再衰退的满足,而是这种获得的对象永远只是像丢给乞丐的施舍一样,今天维系了乞丐的生命以便在明天(又)延长他的痛苦。”[4]无限的欲望或欲望的无限性要求无限的自然资源和无限的自然环境为基础,“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依赖于最大最丰富的自然资源为支撑。可是,地球上自然资源是有限的,地球空间容纳人类的污染物也是有限的,其有限性已经被自然科学研究所证明并成为众所周知的事实。当今,地球上许多自然资源已经面临枯竭的地步,伦敦大雾和北京雾霾曾经宣告和正在宣告自然环境承受污染的限度。这样,欲望的无限性与资源的有限性便发生了冲突,有限的自然资源和有限的自然环境根本承受不下人的无限物欲。如果对人的贪婪欲望不加以限制,人对幸福的追求没有限度,毁灭的不仅是自然环境,还包括我们人类自己。

当我们明白有限的自然资源和有限的自然环境根本承担不起贪婪的物欲这一道理时,就可以清楚地看穿现代性对幸福谋划的虚伪性和恐怖性,看穿现代经济学对物质财富无限增长之承诺的虚假性。现代性对幸福的预期表现在现代经济学对财富无限增长的承诺当中。打开任何一本古典经济学教科书几乎都无一例外地发现,它们都普遍强调,只要市场经济充分提供个人自由和利己动机这一充分必要条件,就能保证物质财富达至极其丰盛的程度。例如,李嘉图在《经济学及赋税原理》的开篇处,就曾明确表示商品的增加是无限的,另一位代表人物穆勒也把“无限的产品”作为其《经济学原理》的基本前提。然而,“近代经济学家在建构市场经济理论时几乎都忽略了‘自然的极限’。就是古典经济学家中少有的几个意识到土地‘稀少性’的人也仅仅是把‘稀少性’当成了理论上的假设,认为‘自然的极限’只存在于想象中,在现实的经济活动中,人们尽管可以对这种可能性忽略不计。”[5]可是,对“自然的极限”的限制“可以忽略不计”完全是一种错误,地球上的资源是一个固定的量,对于不可再生资源用一点就会少一点,有限的自然资源不可能支撑贪婪的物欲和无限的财富增长。因此,现代性对幸福的谋划完全误导了近现代人,致使他们走向了一条掠夺自然资源、破坏自然环境的危险之途。

二、康德伦理思想的启示

面对幸福主义思潮的泛滥,德国古典伦理学家康德保持了几分警醒,并对此展开了深刻而广泛的批判。康德指出,幸福本身缺乏客观性标准,因而不能成为普遍的道德法则;无论是什么幸福,无论是哪一种幸福,都是个人的主观感受,都会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根本没有共同的尺度,全凭个人任意选择。“同一个人能够将一部不可再得的富有教益的书,不经阅读而还给他人,以免耽误打猎;能够途中离开一场绝妙讲演,以免迟赴饭局;能够从自己平时相当赞赏的话语澄明的谈局中抽身出来,去参加牌局;甚至能够因为他当时手头的钱仅够用来买一张喜剧门票,而斥退自己原本乐意周济的穷人。”[6]22从这一意义上讲,幸福虽然能够提供目的性或功利性行为准则,但决不能给出普遍的道德法则,即使人们将普遍的幸福当作客体也是如此。康德还进一步表明,人单纯以幸福为目的,就会将人贬低为动物的存在而丧失人的尊严。人追求幸福就如同动物追求生理欲望满足一样,其表现的是动物的本性或人的动物性,并不能使人表现为崇高,甚至还败坏人的崇高。“人虽然具备理性,然而倘若理性仅仅有利于人达到本能在动物那里所达到的目的,那么在价值方面这就完全没有使人升华到纯粹的动物之上。”[6]66因此,康德特别强调,普遍的道德法则根本不能建立在趋乐避苦的幸福主义原则之中,而只能建立在善良意志之中,是善良意志为自身的立法才能生成普遍的道德原则。幸福可以各有不同,道德却无价可讲。道德要求每个人都一丝不苟地遵守,道德是一种无条件的、强制性的、人人都必须服从的“绝对命令”。

康德对幸福主义展开批判,认为幸福并不能成为普遍道德的根据或来源,但他并不排斥人们满足自身的幸福,认为人作为感性存在物有其为自身肉体生存而追求快乐的责任。人属于感觉世界,人的理性当然有一个无可否定的感性层面的使命,即照顾感性的关切,并且为今生的幸福起见,以及可能的话为来生的幸福起见,制定实践准则。可是康德又特别强调,对幸福的追求应当与对道德的追求统一起来,在任何时候幸福都必须以合乎道德法则为先决条件。德与福的统一而达成至善,便是康德伦理学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康德的“至善”指的是最高的善和完整的善。最高的善是道德的善,它是无上的善,在自身之外不再有条件,但道德善还不是至善,至善不仅包括最高的道德善,同时也包括配享相应比例的幸福。“无上的善(作为至善的第一条件)是德性,反之,幸福虽然构成了至善的第二元素,却仍然是如此:它是前者仅以道德为条件的、却依旧必然的后果。只有在这样一种隶属次序之下,至善才是纯粹实践理性的整个客体,纯粹实践理性必须把这个至善表象为可能的,因为竭尽可能促进至善的实现,是纯粹实践理性的一个命令。”[6]131康德的福以德为前提条件,有两个理解维度:一是从评价角度看,获得的幸福应该是配享的,其价值合理性来源于德性的拥有,道德具有价值的优先性;二是从认识角度和实践角度看,为了配享幸福,我们对道德律的认识在先,道德行为在后,道德律指导我们的行动,配享的幸福才是与德性相伴或随后而来。

“至善”是德与福的一致,然而康德认为,在现实世界是中德与福却是分裂的,二者之间存在着不可弥合的鸿沟。原因在于道德只属于有理性的人,人才是目的,道德对象仅仅限于人与人的世界,人追求道德上的完善在于排除感性欲望的干扰,对自我的欲望进行压抑和限制,求德需要拒福;求福属于自然现象界,受自然法则的支配,按照自然规律而发生,其以遵循必然性而拒斥自由,即人类面向自然求福而无道德可言,或者说人类对自然的开发和利用不存在道德考量因素,仅仅是遵循自然规律而已,求福不需有德,可以无德。人们在现实世界中可以常常看到德与福的彼此背离,有德无福、有福无德,德与福远不能携手同行。所以康德认为,德与福是至善的两种完全相异的元素,在现实世界中没有必然的联系。如果在现实世界中把它们强行结合,就会造成二律背反。由于人是感性与理性的双重存在,又常常是感性压倒理性,放纵物质欲望,拒弃德性,再加上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如此使人更缺乏动力去追求更高的德性,追求“至善”的生活。基于此,康德认为德福一致的“至善”在现实世界中有应然性却没有实然性,不可能在现实的此岸世界实现。“或者追求幸福的欲望必须是德行准则的动机,或者德行的准则必须是幸福的有效原因。第一种情形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把意志的决定根据置于对幸福的渴求之中的准则,是完全非道德的,不能够为任何德行建立基础。但是,第二种情形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世界上一切原因和结果的实践连接,作为意志决定的后果,并不取决于意志的道德意向,而取决于自然法则的知识以及把它们用于意志的目标的自然能力,从而一丝不苟遵循道德法则(而成就的)幸福与德行之间必然的和足以达到至善的连接,在这个世界上是无法指望的。”[7]125可是,德福一致的至善虽然不能实现于此岸世界,但康德又认为可以通过意志自由、灵魂不朽和上帝存在的三个公设的担保,实现于遥远的彼岸世界。

康德的以德配享幸福的价值理念对于我们当今的生态文明建设富有启示意义。人类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受自然法则的支配而必然要开发利用自然界,以满足自身的欲求和幸福,这是人在世生存不可剥夺的神圣权利。但是对这种幸福的追求必须要有一定的限度,而这种限度首先表现为以德为先决条件,道德合理地满足对幸福的追求,使幸福成为道德上配享的。具体到人与自然的关系方面来说,所谓以德配享幸福是指,对幸福的追求必须以保护自然环境为前提,幸福是人们保护自然环境而配享的。具体而言,以德配享幸福就是要做到利用自然与保护自然的统一。当然,在康德看来,这种利用自然与保护自然即德与福的统一,在现实世界是不可能实现的。因为他将人的自然存在与道德存在割裂开来,在“自然王国”与“目的王国”之间划定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人作为感性存在物必然要追求自身的幸福,把自然界作为实现自身幸福的手段或工具,不可能将其视为目的而对其讲道德。人的道德指向只能局限于由理性存在物组成的“目的王国”内,逾越了这一界限而将道德指向现象界或将道德纳入“自然王国”,就必须因其造成二律背反而遭受批判。因此,要想在现实世界实现以德配享的幸福,将康德的“至善”从遥远的天国拉回到现实的人间,就必须从理论上克服“自然王国”与“目的王国”之间对峙的鸿沟,证明人对自然界无德不仅是对自然界不道德,也是对人自身不道德,从而表明人对自然界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道德义务。这样,才能保证以德配享幸福在现象界经得起理论上的检验和实践上的批判。生态危机的发生以及其对人本身生存的威胁,唤醒了人对自然界的道德意识。消除生态危机对当代人所造成的伤痛,大力建设生态文明,就是要向人们确证,以德配享幸福在现实世界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生态文明就是利用自然与保护自然的统一,就是以德配享幸福的文明。

三、以德配享幸福的生态必要性与现实可能性

人类欲望的无限性与自然资源和自然空间的有限性形成了紧张对峙,化解这种冲突只能是限制人的欲望,使人对幸福的追求限定在一个适度的范围内。因为自然资源和自然空间的有限性是一个基本事实而不可能改变,能够发生改变的唯有人的欲望。对人的欲望进行自我限制,即是对人的幸福追求设置伦理界限,在这一界限内对幸福的追求是合乎道德的,而越出了这一界限则是不合乎道德的。自然资源和自然空间的有限性本身对人们提出了道德要求,使人们利用自然界以满足自身幸福具有一定的伦理限度。虽然这一伦理限度根源于自然事实,但它却要求人必须为自身立法,自我限制欲望的满足。“你要如此行动,使对自然界的合理欲求成为一个普遍的道德法则”。按照康德的理解,道德是人为自身立法,而人为自身立法就是人的自由。人对自身欲望的自我限制就是人对自身的立法,这种道德立法在于限制人对自然界的掠夺、限制人对自然环境的污染,做到有道德地对待自然界,即在利用自然界的同时保护自然界,在保护自然界过程中利用自然界。人在自然面前为自身立法,就突破了“自然王国”与“目的王国”之间的鸿沟,使道德进入自然王国成为可能。当道德进入自然王国,使人有道德地对待自然存在物时,人的求福行为就不再是单纯地满足欲望而无德性的行为,还是实现人的美德、呈现人的崇高的行为。人在自然面前道德合理地实现自身的欲求,意味着道德具有优先性,道德是幸福的先决条件,从而确保了幸福是由道德配享的。人在自然界面前将自身欲求限制在一个合理的限度内,避免与自然资源和自然环境的有限性发生冲突,做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从而也就实现了人在自然面前的自由。不过,这种自由不是近现代启蒙运动所倡导的征服自然的自由,而是人与自然达成和谐统一而生成的自由,因此它是一种生态自由。生态危机的发生已经宣告了征服自然之自由的破产,破坏自然环境所造成的人的生存困境,深刻昭示了人的不自由和不幸福。

人们根据自然资源和自然环境的有限性而自我限制无限性的欲求,这种人为自身立法尽管指认了以德配享幸福的必要性,但它属于外在性的,具有他律性质。康德反对道德上的他律而主张道德自律,康德的道德自律是否完全彻底排除了道德他律虽然值得怀疑,但在此我们不必纠结这个问题,还是要寻找到人为自身立法的内在根据。康德在自然王国和目的王国之间之所以划定了道德鸿沟,是因为他将自然界完全视为外在于人的存在,实现人之目的的工具,从而彻底割裂了人与自然界的本质统一性。如果我们证明人与自然界的关系有其外在的方面,但同时也有其内在的方面,对自然界的道德就是人与自然界内在统一而必然性地呈现出来的,那么自律性的道德就自然而然得以建构起来。人与自然界的对立,这是现代性的价值理念,随着生态危机的发生和对现代性的反思,这种价值理念日益遭到人们的诟病,而人与自然界所存在的内在统一关系,越来越被人们广泛接受,并成为生态伦理和生态文明建设的核心价值理念。

人与自然界的内在方面是指人与自然界具有本质的联系,他们是本质统一的整体,就像一枚硬币的两个方面不可分割一样。人与自然界的内在性包括自然界内在于人和人内在于自然界两个方面,前者是自然世界在人之中,后者是人在自然世界之中。人类加工改造自然界的活动,直观来看是人的求福活动,但在这一求福的实践活动过程中也使自然界与人发生直接的内在关联,自然界的本质被内化为自我意识而成为人的一部分,人的本质被印刻在自然界之中而使自然界成为人的自然界。所谓自然界内在于人,是指被人类加工改造的自然界不再是纯粹的自然界,而成为印刻着人本质并显现人本质的自然界,即成为人化的自然界,成为对象性的人。人通过现实的自然界就能够反观自身。黑格尔曾指出:“绝对精神”在逻辑学中自我发展到顶点而成为绝对理念时,其便开始外化自身,由逻辑学的纯思阶段进入自然界。最初“绝对精神”将自然界视为自己的对立面、异化的存在,但是“绝对精神”很快发现自然界本身仍然是精神,是自我异化的精神。“精神在自然内发现它自己的本质,即自然中的概念,发现它在自然中的复本,这是自然哲学的任务和目的。”[7]18在黑格尔看来,自然界的内在本质无非是普遍性的东西,无非是靠思想把握的普遍性,因此,当人对自然界具有普遍本质的思想时,人一方面深入到自然界的内在本质当中,另一方面同时又复归于自身的思想当中。对自然界的本质把握就是精神对自身的把握,精神与自然界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同一个东西。马克思继承了黑格尔的这一思想,认为自然界是人本质的对象化,是人的作品和人的现实。只不过马克思所认为的对象化,并不是像黑格尔所言的那样是在精神中自我完成的,而是借助于劳动实践这一中介完成的。马克思说:“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因此,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动地、现实地使自己二重化,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8]58自然界被人化,人的本质就内在于自然界之中,自然界由此成为人的对象性存在。

所谓人内在于自然界,是指自然界的内在本质内化为自我意识,成为人本质的一部分。人在使自然界人化的过程中,同时也发生着人本身的自然化,人成为自然的一部分。马克思说:“对象性的存在物进行对象性活动,如果它的本质规定中不包含对象性的东西,它就不进行对象性的活动。它所以只创造或设定对象,因为它是被对象设定的,因为它本来就是自然界。”[8]105马克思在这里所说的“对象性的存在物”是指借助于外界表现自己生命的存在物,不仅泛指一切有生命的存在物,也特定指人这个存在物。所有对象性存在物都是相互为对象的,一个存在物如果在自身之外没有对象,就不是对象性的存在物,正如太阳是植物的对象,是植物所不可缺少的、确证它的生命的对象,而植物也是太阳的对象,是太阳的唤醒生命的力量的表现,是太阳的对象性的本质力量的表现。人以自然界为对象表现自己的本质力量,必然也要成为自然界的对象,成为自然界表现其自身本质力量的对象。人要成为表现自然界本质力量的对象,其本身一定被自然界所规定,被自然界自然化。不包含对象性的东西就不能进行对象性的活动,不被对象所设定就不能设定对象。人被自然界所设定,自然界的本质就内在于人之中,使人成为表现和确证自然界本质的存在。

当自然界内在于人之中,人内在于自然界之中,人与自然界就由此融合为一个本质统一的整体,人与自然界的二元对立就得以消解,自然王国和目的王国之间的鸿沟也土崩瓦解。自然界由此就不再单纯是工具价值,也必然成为道德关怀的对象,因为自然界是对象性的人,是人本身。人关怀自然界就是关怀自己,关怀自身也必然要关怀自然界。进而言之,当人与自然界在本质上融合为一体,保护自然环境就成为人的内在要求,是人不得不担当的道义,不得不履行的道德义务。中国传统儒家文化一个基本的价值理念是“仁者与天地万物一体”,即作为有道德的人一定拥有天地之胸怀,与世间万物统一并关怀世间万物。从这一意义上讲,康德的道德胸怀与儒家的道德胸怀相比还是比较狭隘的,难怪当今环境伦理学家罗尔斯顿嘲笑康德是“一个残留的利己主义者”,不能将义务论的道德动机贯彻到自然界。当保护自然环境成为人的内在需求,人必然会从自身内部限制对自然界无限欲求,合乎道德地满足自己需要。在保护自然环境的先决条件下利用自然存在物,有道德分享对自然界的欲求,这就是环境伦理学的本质,也是生态文明建设的内涵。也就是说,人与自然完成本质的统一,以德配享幸福在现实界就有了实现的可能性。

[1]北京大学西语系资料组.从文艺复兴到十九世纪资产阶级文学家艺术家有关人道主义人性论言论选辑[G].北京:商务印书馆,1971:11.

[2][法]霍尔巴赫.自然的体系:上卷[M].管士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273.

[3][英]边沁.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M].时殷弘,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56.

[4][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273.

[5]韩立新.环境价值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5:202.

[6][德]康德.实践理性批判[M].韩水法,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7][德]黑格尔.自然哲学[M].梁志学,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8][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The Ecological Ethics Idea of Good for Obtaining Happiness

CAO Meng-qin
(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Nanjing 210023,China)

Kant put forward the concept of good for obtaining happiness which is helpful to confirm the nature of ecological ethics and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construction.The socialism moral plan of infinite desire from modern happiness disregards the limitation of natural resources and natural environment,which causes the tension and conflict between man and nature.To walk out of the human injury from the ecological crisis,we must start inevitably from the facts of natural limitations,start form the essential unity of man and nature,self-control the limitless desire,take treating the nature morally as a prerequisite and complete the pursuit of our own happiness.When people legislate for themselves in front of the nature,the gap between"the nature kingdom"and"the kingdom of purpose"that Kant defined will be completely eliminated,and it will become a reality that good for obtaining happiness returns to earth from the heaven.

happiness;moral;ecological ethics

N031

A

1009-1971(2014)04-0123-06

[责任编辑:王 春]

2014-04-07

曹孟勤(1957-),男,河北保定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生态伦理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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