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樗蒲”述考:以《世说新语》为中心

2015-03-18 05:32黄志立
关键词:世说新语老子

黄志立,林 岗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州510275)

樗蒲亦称摴蒱,因博戏以手为之,遂改为手旁,属博戏娱乐的一种。其得名据郑樵《通志·木类》云:“樗似椿,北人呼山椿,江东人呼虎目。叶脱处有痕,如樗蒲子,有如眼目,故有其名。”[1]即樗蒲得名系摴叶脱落有痕迹而成。樗蒲博戏活动既保留了西域民族的冒险精神,又融入魏晋之际士人追求自由放达、彰显个性的文化品格,藉此,探讨魏晋文化形态有着重要价值和深远的意义。

一、樗蒲的起源及其传播

现存史料文献中,汉代之前尚未发现相关樗蒲活动的资料记载。樗蒲一词最初散见于西汉刘歆所撰《西京杂记》云“京兆有古生者,学纵横揣磨、弄矢摇丸樗蒲之术,为都椽史四十余年,善訑謾”[2]。遗憾之处,该文虽涉及樗蒲之术,但未作明确阐述,因此无法得知其形制特征。迨至东汉,马融曾撰《樗蒲赋》一文,赋文就樗蒲游戏的来历、用具、形制、规则及其当时贵戚公侯赏玩樗蒲的情形进行专门描述。其赋云:“昔玄通先生游于京都,道德既备,好此樗蒲。伯阳入戎,以斯消忧。枰则素旃紫罽,出于西邻,缘以缋绣,紩以绮文。桮则搖木之干,出自昆山。矢则蓝田之石,卞和所工,含精玉润,不细不洪。马则元犀象牙,是磋是砻。桮为上将,木为军副,齿为号令,马为翼距,筹为策动,矢法率数。于是芬葩贵戚公侯之坐华榱之高殿,临激水之清流,排五木,散九齿,勒良马,取道里。是以战无常胜,时有逼逐,临敌攘围,事在将帅,见利电发,纷沦旁沸,精诚一叫,十卢九雉,磊落蹒踔,并来猥至,先名所射,应声纷溃,胜贵欢悦,负者沉 悴。”[3]566-567由 此 观 之,东 汉 时 人 对 樗 蒲 已 经有了详细、丰富的记载。

关于樗蒲的起源与传入,本文认为由老子经西域而传入中原。

其一,《樗蒲赋》中“昔玄通先生游于京都,道德既备,好此樗蒲。伯阳入戎,以斯消忧”,即为本论证的突破口。赋文写到“伯阳入戎”,此伯阳显然属人名,实为道家之祖师老子也。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云:“老子者,楚苦县厉乡曲仁里人也,姓李氏,名耳,字聃,周守藏室之史也。”文后唐张守节正义:“《朱韬玉札》及《神仙传》云:‘老子,楚国苦县濑乡曲仁里人。姓李,名耳,字伯阳,一名重耳,外字聃。’”张守节正义老子字伯阳,而宋司马贞索引称老子号伯阳父亲,索引:“许慎云:‘聃,耳曼也。’故名耳,字聃。有本字伯阳,非正也。然老子号伯阳父,此传不称也。”[4]2139-2140《史记》中记载的伯阳与《樗蒲赋》中的伯阳吻合,当为一人,即老子。此外,“伯阳入西戎”与《史记》中老子出函谷关西游是否为同一所指,也是值得探究。总之,樗蒲因老子入西戎而始。孤证不立,不妨进一步佐证。

其二,据《后汉书·郎顗襄楷列传》云:“或言老子入夷狄为浮屠。”[5]李贤注:“或闻言当时言也。老子西入夷狄,始为浮屠之化。”可见就伯阳抑或老子西去戎狄之事,与《史记》的记载相比,《后汉书》则在表述上更加直观、更加准确,经文献进一步辨明,已由《史记》中“伯阳入戎”精确到《后汉书》中的“老子入夷狄”之言,二者可以互证,因此,樗蒲源于老子当足信。另外,《樗蒲赋》中云“枰则素旃紫罽,出于西邻”,其中“旃”与“毡”同,“罽”也是一种动物毛制成的毡子,意思即为樗蒲博戏使用的素色或紫色的棋盘毡子出自邻邦西戎。樗蒲所用棋盘,富有显著的游牧民族特色,西方游牧民族受自然环境所限,多豢养动物,取其动物的皮毛来制作棋盘不足为奇。因此,赋文再次补正了“伯阳入戎,以斯消忧”之论。

其三,魏晋以降,通过此时期现有史料文献记载,可再资辅证。据西晋张华《博物志》云:“樗蒲者,老子作之用卜,今人掷之为戏。”[6]经《博物志》再一次佐证了樗蒲之戏肇始于老子一说。从《博物志》的记述来看,一则是樗蒲起初被老子用来占卜,依《通志》可知,樗的脱叶有纹理痕迹的变化,蒲是一种水草,因古人缺乏对自然界的科学认知,遂用投掷摴和蒲进行占卜,以其通过投掷后痕迹纹路以及正反面来预测福祸吉凶,如同先民借贝壳、甲骨刻字进行占卜以获吉凶一样,因此有“樗蒲者,老子作之用卜”。樗蒲最初用于占卜,据《汉书·五行志》中记载可得旁证,云:“哀帝建平四年正月……其夏,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阡陌,设张博具,歌舞祠西王母。”[7]其“博具”唐颜师古注曰“博戏之具”,用博具祭祀西王母,说明博具是民间祭祀的“神器”,具有占卜的功能。另一则是樗蒲活动已由先秦初始的占卜,演化成汉至南北朝时期一种棋类游戏,“今人掷之为戏”可见一斑。此外,就《博物志》中所记樗蒲多被后世引用,《艺文类聚》卷七十四引“樗蒲,《博物志》曰:‘老子入胡,作樗蒲’。”[8]《一切经音义》引“樗蒲,《博物志》云:‘老子作之用卜,今人掷之为戏’”[9]。《太平御览》卷七百二十六引“《博物志》曰:‘老子入西戎,造樗蒲。’樗蒲,五木也。或云胡人亦为樗蒲卜,后传楼阴善其功”[10]。通过后世不同文献的多次转引,足可证明《博物志》所述内容的真实性及其影响力。

其四,《世说新语》中刘孝标的注引亦是重要的佐证材料。《政事》第一六:“陶公性检厉,勤于事。”刘孝标注引《晋中兴书》曰:“侃尝检校佐吏,若得樗蒲博弈之具,投之曰:‘樗蒲,老子入胡所作,外国戏耳。’”注文指出“樗蒲,老子入胡所作”,并阐述“外国戏耳”。此说可以通过《晋书·陶侃传》加以互证,传云:“诸参佐或以谈戏废事者,乃命取其酒器、樗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将则加鞭扑,曰:‘樗蒲者,牧猪奴戏耳!’”[11]1774陶 侃 为 禁 止 樗 蒲 博 戏,曾 命 人 将 其投之于江中,并视樗蒲为“牧猪奴”,然牧猪奴是对西域戎狄等游牧民族的蔑视与简称。而“牧猪奴戏耳”与《晋中兴书》中“外国戏耳”又可互证。

二、樗蒲的博具与玩法

樗蒲之戏因历史久远,加之无专书记载流传,很难复原魏晋之际的具体玩法,现参考唐李肇《唐国史补》、唐李翱《五木经》等相关文献,对当时樗蒲的博具形制及玩法略做考察。《唐国史补》载:“洛阳令崔师本,又好为古之樗蒲。其法:三分其子三百六十,限以二关,人执六马,其骰五枚,分上为黑,下位白。黑者刻二为犊,白者刻二为雉。掷之全黑者为卢,其采十六;二雉三黑为雉,其采十四;二犊三白为犊,其采十;全白为白,其采八;四者贵采也。开为十二,塞为十一,塔为五,秃为四,撅为三,枭为二:六者杂采也。贵采得连掷,得打马,得过关,余采则否。新加进九退六两采。”[12]再录李翱《五木经》如下:“樗蒲五木玄白判,厥二作雉,背雉作牛。王采四:卢、白、雉、牛;氓采六:开、塞、塔、秃、撅、枭。全为王,驳为氓。皆玄曰卢,厥筴十六。皆白曰白,厥筴八。雉二玄三曰雉,厥筴十四。牛三白三曰犊,厥筴十。雉一牛二白三曰开,厥筴十二。雉如开,厥余皆玄曰塞,厥筴十一。雉白各二玄一曰塔,厥筴五。牛玄各二白一曰秃,厥筴四。白三玄二曰撅,厥筴三。白二玄三曰枭,厥筴二。矢百有二十,设关二,间矢为三。马筴二十,厥色五。凡击马及王采,皆又投。马出初关叠行,非王采不出关,不越坑。入坑有谪,行不择筴,马一矢,为坑。”[13]从上述两则文献来看,虽与魏晋时期的博戏略有差异,但唐距魏晋南北朝较近,其中的形制、玩法等也最能体现魏晋人的樗蒲风格。对比两则文献,就樗蒲的主要博具略作概括:

(一)枰。即白或紫色的毛织品棋盘,边缘饰以文采,缝以精美的纹样。上面绘制局道,以供行棋,其中有关二、坑、谪等若干。因朝代久远,具体画法不详。

(二)筹。即赌注。

(三)马。博具之棋子,凡二十枚,分五色,每色四枚,供形棋之用。

(四)矢。樗蒲中的算筹,供计算采筹使用。依据不同的玩法,其矢的数目也有异同。据《唐国史补》与《五木经》的记载来看,唐时至少有一百二十和三百六十矢两种。

(五)桮。即杯子,掷采投木用。虽《唐国史补》与《五木经》尚未涉及,然据《樗蒲赋》及其他的博戏玩法,正规的樗蒲当有杯,供投五木用。

(六)五木。相当于后世博戏的骰子,因此《唐国史补》言“其骰五枚”,然形制不同于骰子。其质为木,共五枚。其形若杏仁,两头尖腰圆梭形。每木子均是一面黑、一面白,其中有两枚木子的黑色一面书犊,白色一面书雉,五子皆黑,即为卢,是最高采。在投掷中,每一种齿采不少于两种带犊或者雉的图案。所以掷骰子时往往喝叱或得雉或得卢,所谓“呼卢喝雉”是也。李白《少年行》诗“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用的就是此典故。

至于玩法,依据《五木经》、《唐国史补》可知大概。棋盘上不需画棋道,棋道以筹码性质的一百二十枚或三百六十枚矢排列表示。矢在分均等的三节,节与节间所留空出,叫关,关前关后的一矢称为坑或堑。每局限五人,人各四至二十枚(马)。先掷五木,根据掷出的齿采行棋,可得出十几种不同的齿采,各种齿采所规定的筴数,便是行马的步数。凡击中敌马掷出贵采,皆可重掷,因而行棋的机会也就比掷出的杂采为多。马过第一关时须叠行,且非掷出贵采不得出关,马至坑前,非贵采不得越过,落入坑中,则有罚。至于矢,通过文献对比可知,行棋时可以分三组,遗憾之处因为久远加之文献记载不足,却不知矢怎样使用。而马获得若干矢可换不等的筹码,筹码代表一定赌物。据推测,时人在博戏时并不严格按照以上规则活动,多说情况下还是投掷五木子,这样一来基本上靠运气而为之。

三、樗蒲的兴盛与其文化精神

樗蒲得以在魏晋南北朝广泛流行,与此时期社会动荡,儒学式微,玄佛渐起,人的觉醒等密不可分。樗蒲不仅作为一种博戏存在,而且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已经深深地根植于魏晋南北朝,成为再现魏晋文化品位与士族文人精神风貌的重要媒介。樗蒲活动尤以《世说新语》(下称《世说》,注文采用中华书局1984年版徐震堮校笺本,所引文字皆据此书不再出注)记载为最,读解相关记载,可窥其风貌。

(一)彰显魏晋士人的竞争意识和冒险精神

《任诞》第二六:“温太真位未高时,屡与扬州、淮中估客摴蒱,与辄不竞。尝一过大输物,戏屈,无因得反。与庾亮善,于舫中大唤亮曰:‘卿可赎我!’庾即送直,然后得还。经此数四。”温太真即温峤,作为手握北方军政大权刘琨的全权代表,通过沦陷区来到江左。在东晋王朝多次面临颠覆危机时,而其力挽狂澜最后使东晋转危为安。可他却嗜樗蒲如命,屡次输得不能脱身,庾亮曾四次解救于他,一代枭雄竟至如此,这也正体现了樗蒲的竞争意识和冒险精神之魅力所在。《识鉴》第二十:“桓公将伐蜀,在事诸贤,咸以李势在蜀既久,承藉累叶,且形据上流,三峡未易可克。唯刘尹云:‘伊必能克蜀。观其蒲博,不必得则不为。’”桓温居官之后仍好樗蒲,从他在樗蒲中的表现能看出他处事的作风,而刘尹能判断战局的胜负,正是通过桓温樗蒲习惯而得出“观其蒲博,不必得则不为”。从某种意义来说,魏晋樗蒲游戏已经上升到一个军事战术层面,且与当时的政治生态紧密相连。《晋书·桓玄传》云:“性贪鄙,好奇异,尤爱宝物,珠玉不离于手,人士有法书好画及佳园宅者,悉欲归己。犹难逼夺之,皆蒱博而取。”[11]2594桓玄性格既贪又鄙,将他人字画、豪宅佳园不仅通过豪夺而为己有,又借助樗蒲而进行巧取。《晋书·何无忌传》云:“刘毅家无儋石之储,樗蒱一掷百万。何无忌,刘牢之外甥,酷似其舅。共举大事,何谓无成!”[11]2214-2215《晋书·刘毅传》云:“后 于东府聚樗蒱大掷,一判应至数百万,余人并黑犊以还,唯 刘 裕 及 毅 在 后。”[11]2210刘 裕、刘 毅 等 皆 出寒门,曾共同起兵讨伐篡晋的桓玄,然其“家无儋石之储”却“樗蒲一掷百万”令人惊叹,那种家无储存之米,樗蒲一掷百万之举的冒险意识以及不惜拼命博戏的精神,属于魏晋独有的文化现象。

(二)由对礼制的反抗到任性放达、追求个性的人格精神体现

《任诞》第三四:“桓宣武少家贫,戏大输,债主敦求甚切。思自振之方,莫知所出。陈郡袁躭俊迈多能,宣武欲求救于躭。躭时居艰,恐致疑,试以告焉,应声便许,略无嫌吝。遂变服,怀布帽,随温去与债主戏。躭素有蓺名,债主就局曰:‘汝故当不办作袁彦道邪?’遂共戏。十万一掷,直上百万数,投马绝叫,傍若无人,探布帽掷对人曰:‘汝竟识袁彦道不?’”其“戏大输”、“与债主戏”、“遂共戏”中的“戏”均指樗蒲博戏。文后刘孝标注引《郭子》曰:“桓公摴蒱失数百斛米,求救于袁躭。躭在艰中,便云:‘大快,我必作彩。卿但大唤。即脱其衰,共出门去。’觉头上有布帽,掷去,著小帽。既戏,袁形势呼袒,掷必卢雉,二人齐叫,敌家顷刻失数百万也。”注文描述袁躭为桓公报仇,却不顾父母之丧礼“遂变服,怀布帽,随温去与债主戏”,将礼制宗法置于个人价值之后,借樗蒲博戏来证明自己不可替代的价值以及自己在摴蒱方面卓尔不群的能力,进而彰显个人才华。《忿狷》第四:“桓宣武与袁彦道樗蒱。袁彦道齿不合,遂厉色掷去五木。温太真云:‘见袁生迁怒,知颜子为贵。’”其中“见袁生迁怒,知颜子为贵”语出《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鲁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 亡。’”[4]2188颜回不把怒气转移到别人头上,不重复犯同样的错误。温峤借题发挥,袁彦道因樗蒲时“齿不合”掷五木所得齿数不尽意,未能得贵彩,生怨气。袁彦道在赌场中声名卓卓,非一般赌徒,他身为仕宦世族,乃名士中之佼佼者,因“齿不合”痛失博戏而激怒。当然在儒家看来有失体统,所以受到温峤指责。

由上述可知,樗蒲可以体现参与者的人格和性格,恰能吻合魏晋时人品骘评介之风。

樗蒲博戏可还表现一种自由、任达的人格精神。《雅量》第一六:“许侍中,顾司空俱作丞相从事,尔时已被遇,游宴集聚,略无不同。尝夜至丞相许戏,二人欢极。丞相便命使入己帐眠。顾至晓回转,不得快孰;许上床便咍台大鼾。丞相顾诸客曰:‘此中亦难得眠处。’”许璪、顾荣夜间至王导处樗蒲,可见樗蒲博戏的诱惑力之大,以此也可看出魏晋名士的生活状况与精神风貌。《方正》第五九:“王子敬数岁时,尝看诸门生摴蒱,见有胜负,因曰:‘南风不竞。’门生辈轻其小儿,乃曰:‘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子敬瞋目曰:‘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遂拂衣而去。”“南风不竞”衰微之音,暗指南边一方将输。语出《左传·襄公十八年》:“晋人闻有楚师,师旷曰:‘不害。吾骤歌北风,又歌南风。南风不竞,多死声。楚必无功。’”杜预注:“南风音微,故曰不竞也。”孔颖达疏引服虔曰:“南风律气不至,故声多死。”[14]王献之数岁时观樗蒲见一方将败,便道“南风不竞”,岂料该门生反唇相讥曰“此郎亦管中窥豹,时见一斑”,表面之意谓王献之信口雌黄,不了解全面情况,实际则是质疑其樗蒲能力。然王献之怒道“远惭荀奉倩,近愧刘真长”遂拂袖而去。魏晋时代樗蒲游戏之兴盛,被诸多门学下人所青睐,王献之更是受此风气的影响,虽年少,但樗蒲水平极高,孩童时因常观看且能断定双方樗蒲的输赢,流露出其对樗蒲水平的自信。

(三)风靡魏晋与其政治文化生态

《尤悔》第八:“王大将军于众坐中曰:‘诸周由来未有作三公者。’有人答曰:‘唯周侯邑五马领头而不克。’大将军曰:‘我与周洛下相遇,一面顿尽。值世纷纭,遂至于此!’因为流涕。”刘孝标注引邓粲《晋纪》曰:“王敦参军有于敦坐摴蒱,临当成都,马头被杀,因谓曰:‘周家奕世令望,而位不至三公。伯仁垂作而不果,有似下官此马。’敦慨然流涕曰:‘伯仁总角时,与于东宫相遇,一面披衿,便许之三司,何图不幸,王法所裁。凄怆之深,言何能尽!’”经文中注引补充,可进一步得知“唯周侯邑五马领头而不克”即以樗蒲博戏为喻,谓周伯仁犹如樗蒲中的五马领头般胜券在握,最终却功败垂成。文中引《投壶变》“三百六十筹得一马,三马成都”之意,因马头被杀所以无法成都,则功亏一篑。可见,魏晋时人已在生活中开始以樗蒲博戏为喻,借助樗蒲游戏的冒险竞争、胜败难料来预示士人的政治前途。

《晋书·胡贵嫔传》载“帝尝与之摴蒱,争矢,遂伤上指”[11]962。晋武帝与胡贵嫔樗蒲博戏,为各自的齿彩而相互争矢,以至弄伤手指。樗蒲在南朝时可作为一种讨好皇帝的手段,据《南史·颜师伯传》载:“孝武尝与师伯摴蒱,帝掷得雉,大悦,谓必胜。师伯后得卢,帝失色,师伯遽敛子曰:‘几作卢。’尔日,师伯一输百万。仍迁吏部尚书、右军将军。”[15]886颜师伯善于附会,一次宋孝武帝刘骏与颜师伯樗蒲,刘骏先掷出一个雉,极兴奋认为必胜,然颜师伯掷一卢,刘骏大为失色,颜师伯见状,迅速收五木,言“几乎掷出个卢来”。当天,颜师伯输百万也因此得迁吏部尚书、右军将军。可知帝王大臣将樗蒲这类刺激冒险的博戏视为其贵族生活的内容之一。据《南齐书·李安民传》云:“事平,明帝大会新亭,劳接诸军主,樗蒲官赌,安民五掷皆卢,帝大惊,目安民曰:‘卿面方如田,封侯状也。’”[16]可见在南朝宋、齐等朝统治者常把“樗蒲官赌”作为犒劳将士的一种方式,统治者积极参与,何愁樗蒲之风不盛呢!除上述外,《南史·谢弘微传》、《宋书·王敬弘传》、《梁书·韦睿传》、《北齐书·祖珽传》等也有樗蒲之戏的不同记载,足见樗蒲以一种文化现象影响深远。

(四)樗蒲的传播与文化影响

樗蒲博戏在各民族文化交流过程中曾传往日本、朝鲜、中亚的土耳其、哈萨克等周边邻国。《北史·倭传》云:“好棋博、握槊、樗蒱之戏。”[17]3137这是在日本的流布情况。《北史·百济传》云:“有鼓角、箜篌、筝竽、篪笛之乐,投壶、樗蒲、弄珠、握槊等杂戏。尤尚奕棋。”[17]3119朝鲜半岛亦有此风,据王宏凯考证“樗蒲远在隋唐之际已传入日本。7世纪末,持统天皇曾颁禁令,禁止百姓以樗蒲聚徒赌博。樗蒲之戏传入朝鲜,似应早于日本”[18],足见其的风靡程度。另《隋书·突厥传》云:“男子好樗蒲,女子踏鞠,饮马酪取醉,歌呼相对。”[19]这说明中亚的土耳其、哈萨克等国男子好樗蒲的习俗。樗蒲在南北朝至隋唐之际,随着民族间的不断交往与融合,樗蒲作为一种游戏不仅丰富各自国家人民的娱乐文化,而且也增进了邻国之间的友谊。

四、樗蒲的衰落及其原因

樗蒲虽然作为一种博戏存在,风靡于魏晋六朝,其颇具富丽、玩法繁复、过程惊险刺激的特点,比较适合达官显贵、闲雅文士等上层阶级“以斯消忧”娱乐青睐,但是其毕竟是一种带有博戏性质的活动,南北朝之后樗蒲活动开始衰落,主要原因如下:

(一)樗蒲与中国传统主流文化相悖,受到正统人士的抵制与禁止

禁止此项活动的提倡者首推陶侃。据《晋书·陶侃传》云:“侃性聪敏,勤于吏职,恭而近礼,爱好人伦。诸参佐或以谈戏废事者,乃命取其酒器、樗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将则加鞭扑,曰:‘樗蒲者,牧猪奴戏耳!’老庄浮华,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11]1774陶侃的禁止活动比较激进,不仅鞭扑樗博之具,将其投江,而且辱骂“樗蒲者,牧猪奴戏耳”。晋庾翼《与僚属教》曾云:“顷闻诸君有樗蒲过差者。初为是政事闲暇,以娱以甘,故未有言也。今知大相聚集,渐以成俗。闻之能不怃然?”[3]1675从记载上看,庾翼的禁赌态度比起陶侃相对温和了,但庾翼等人依然主张取缔樗蒲博戏。禁止樗蒲活动的再如葛洪,其《抱朴子·外篇·自叙》言:“是以至今不知棋局上有几道,樗蒲齿名。……昔宋闵公、吴太子致碎首之祸,生叛乱之变,覆灭七国,几顷天朝。作戒百代,其鉴明矣。”[20]葛洪视樗蒲为末技小道之术,若沉迷于此将导致“在位有损政事,儒者则废讲诵,凡民则忘稼穑,商人则失财货”的恶果。为争胜负不顾廉耻,密接怨隙。更甚则害人误国“宋闵公、吴太子致碎首之祸,生叛乱之变,覆灭七国,几顷天朝”,因此“作戒百代,其鉴明矣”。葛洪之禁樗蒲博戏,有理有据,于情于理,在当时具有一定进步意义。

在当时不论陶侃、庾翼的禁止,还是葛洪等人的抵制,其实,对容易引起涣散人心、有悖儒家传统精神的娱乐活动都要予以取缔,樗蒲博戏当不例外。对樗蒲的禁止活动从晋至南朝起起伏伏,绵延未止。据南朝《宋书·王景文传》记载:“坐与奉朝请毛法因蒱戏,得钱百二十万,白衣领职。”[21]2179王景文任右卫将军时,因樗蒲博戏赢钱百二十万而削朵品爵,白衣领职。而《宋书·刘康祖传》刘康在闾里时“不治士业,以浮荡蒲酒为事,每犯法,为郡县所录,……太祖以勋臣子,每原贷之”[21]1447,然刘康嗜 好樗蒲并未改过自新,袭封员外郎后,终因“再坐樗蒲戏免”。另据《南史·王质传》记载:“文帝嗣位,以爲五兵尚书。宣帝辅政,爲司徒左长史。坐招聚博徒,免官。”[15]643王质因参与聚众赌博而免官。从《宋书》、《南史》的记载来看,禁止樗蒲活动,在当时已不再单单是少数维护正统的名士在呐喊,也有上层统治者的参与及其相关法律法规的实施。

(二)至唐一代,樗蒲活动失去其生存的环境,从赌桌遂转入文学作品之中

唐时的社会现象值得注意,由于当时的经济文化水平发展较高,政治空气相对宽松,知识分子的社会地位比魏晋南北朝时期有一定的提高。因此,樗蒲在唐时虽不似魏晋南北朝盛行,但相比仍有余热,据史书零星记载足见窥见一斑。《新唐书·裴寂传》云:“大业中,为齐州司户参军,历侍御史,晋阳宫副监。唐公雅与厚,及留守太原,契分愈密,至蒲酒通昼夜。”[22]3736大业中裴寂为晋阳宫副监,与李渊甚好,两人常樗蒲、饮酒。由于裴寂为人厚道,李世民初与刘文静密谋起事时未告裴寂,后为笼络裴,李世民送高斌廉数百万私钱,让其与裴寂樗蒲,故意博输,借此贿赂,裴因此大悦。李世民则趁机告知裴起事实情,裴后参与其事,遂成有唐一代开过元勋。《新唐书·外戚列传》:“杨国忠,太真妃之从祖兄,张易之之出也。嗜饮博,数丐贷于人,无行检,不为姻族齿。……裒其赀,至成都摴蒲,……累迁监察御史。”[22]5846杨国忠极嗜樗蒲,无行检。从父元琰在蜀州去世后,由杨国忠护视其家,杨于是裹集其家赀,到成都樗蒲,一日输尽,不得已才离去。不久,杨氏潜入蜀州,投靠剑南节度使章仇门下。后奉贡长安时又以擅长樗蒲被玄宗引见,擢金吾兵曹参军、闲厩判官。遂后又入宫供奉,专主蒲薄,计算钩画,分铢不误,玄宗悦,赞其颇具度支郎之才,后累迁监察御史。

通过正史中对裴寂、杨国忠的少数记载来看,樗蒲至唐时依然散发着它的余热,最后樗蒲活动了走出的唐代人日常生活,却写入了诗词歌赋当中,为中国文学与文化增添了丰富多彩的一面。岑参《美人樗蒲》:“美人一双闲且都,朱唇翠眉映明胪,可怜绝胜秦罗敷,使君五马漫踟蹰。野草绣窠紫罗襦,红牙缕马对樗蒲。玉盘纤手撒作卢,众中夸道不曾输。”李白《少年行》:“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杜甫《今夕行》:“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烛明不可孤。咸阳客舍一事无,相与博赛为欢娱。凭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英雄有时也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担石输百万。”杜甫化用南朝刘裕、刘毅“家无儋石之储”却“樗蒲一掷百万”之典,来解读樗蒲在唐时的流布风貌。

(三)降及北宋,樗蒲博戏则被官方查禁,后演变为樗蒲锦

据《宋史·太宗纪》曰:“闰月辛未朔,日有食之。戊寅,祷雨。丁亥,诏内外诸军,除木枪、弓弩矢外不得蓄他兵器。己丑,诏京城蒲博者,开封府捕之,犯者斩。”[23]87又据《宋史·薛季宣传》曰:“诸总必有圃以习射,禁蒱博杂戏,而许以武事角胜负,五日更至庭阅之,而赏其尤者。”[23]12883正是官方的查禁,樗蒲遂逐渐沉寂、遗忘,所以李清照有《打马赋》曰:“岁令云徂,卢或可呼。千金一掷,百万十都。樽俎具陈,已行揖让之礼;主宾既醉,不有博奕者乎!打马爰兴,樗蒲遂废。”可见樗蒲在宋代沉寂,被一打马的博戏活动所取代。樗蒲博戏最终在人们的娱乐活动中彻底消失,然在纺织业上留下了自己华美的身影。明末方以智《通雅》云:“今世蜀地织绫其文两尾尖削,而中宽广,不像花亦非禽兽,曰摴蒲锦,其遗像乎?按《元丰九域志》贡摴蒲锦。岂天子而取锦以供樗蒲,可以正名乎?程说是也。《辍耕录》载标画有樗蒲锦。徐文长引唐诗:‘画栏红紫斗樗蒲’,盖言其锦文也。”[24]近人沈从文也有类似的论述:“《唐六典》称遂州贡樗蒲绫,《齐东野语》则记载用樗蒲锦装裱梵隆寺字画,明锦中还留下十多种花式可证。”[25]

据此可知,樗蒲博戏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从两汉发轫至魏晋之际的风靡再到明清衰亡的流变轨迹来看,证明了樗蒲博戏在当时流传之广,对后世影响之深,彰显着樗蒲文化的独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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