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与世界故事———以打工文学为例

2015-03-18 05:32柳冬妩
关键词:文学小说

柳冬妩

(东莞文学艺术院,广东 东莞52300)

文学总是从特殊的历史语境中获得形式,文学的形式随社会和历史语境的不同而变化。大多数文学类型的产生都离不开特定的生存空间和特殊的历史文化语境。因此,阐释与省察作家讲述的“中国故事”,最重要的是要关注文本话语与社会话语间的关联域。

几十年前,没有几千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就不可能出现“知青文学”所讲述的“知青故事”。与“知青文学”一样,“打工文学”也是特定的社会制度、经济生活和文化活动的必然产物,是中国工业化城市化全球化的大环境下特有的文学现象,折射出当代中国在社会、文化转型期产生的某种精神现象和心灵矛盾。狭义上的“打工故事”属于通俗文学。比如著名的《故事会》杂志,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故事会》上的“打工故事”开始增多,还专门出版过《故事会:打工故事》。与此相对的是“打工文学”中的纯文学写作。在荣获第二届至第五届全国鲁迅文学奖的中短篇小说中,有九篇都在讲述“打工故事”: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孙惠芬的《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陈应松的《松鸦为什么鸣叫》、王安忆的《发廊情话》、夏天敏的《接吻长安街》、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邵丽的《明惠的圣诞》、范小青的《城乡简史》、王十月的《国家订单》,其中的王十月还是“打工作家”群的优秀代表。在某种程度上,“打工作家”与当年涌现的“知青作家”一样,他们的作者身份是在中国发展过程中,随着不断变化着的经济条件、社会环境和制度设置而出现并相应变化着的一种“历史建构”,其本身就是“中国经验”、“中国故事”的一个复杂表述。

一、“中国故事”是“世界故事”的一部分

“中国故事”无论如何独特,中国的“打工故事”无论如何独特,它也总属于“世界故事”的一部分。从互文性的角度看,如何讲好“中国故事”,应当把“中国故事”的主题因素、形式技巧及其美学渊源,放置在更大的传统体系中加以考察。比如中国当代文学中讲述的“打工故事”,笔者曾将其视为中国所特有的文学现象,其实在资本主义兴盛时的欧洲不乏讲述“打工故事”的文学经典,中国当代的“打工文学”不过是前文本的一种变体和拓展,与前文本构成了丰富的互文关系。而作为前文本的文学经典往往具有历史的穿透力,不管放在哪个年代,都能给人以启示,让人深思。正如艾略特所言:“任何诗人,任何艺术家,都不能单独拥有他自己的完全的意义。他的意义,他的评价,就是对他与已故的诗人和艺术家的关系的评价。我们不能单独地来评价他;必须把他置于已故的人中间,加以对照、比较。我是想把这作为美学批评,而不光是历史批评的原则的。”中国当代“打工文学”“最优秀的部分,而且其最独特的部分,都可能是已故的诗人、他的先辈们所强烈显出其永垂不朽的部分”。梳理世界文学史上的“打工”书写及其话语方式,将有助于讲好中国的“打工故事”,将有助于中国当代“打工文学”研究的深化,也将给当代作家的创作实践以重要启迪。

二、“打工文学”须放到“世界文学”语境中考察

“打工文学”绝不是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一个孤立现象,而必须将其放到“世界文学”的话语流变中,去做一番历史性的考察。

“世界文学”的概念首先是由德国作家维兰特和歌德提出的,他们在19世纪初就认为一个“世界文学”的时代已经到来。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用这一术语描述作为全球资本化的一个直接后果的资产阶级文学生产的“世界主义特征”:“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打工文学”的发展印证了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预见和推导,“打工文学”实际上是一种世界性的文学。

英、法、美、德等欧美国家,在相似的时代环境下都产生过与中国当代“打工文学”相似的文学现象,都密集地形成了一个“打工原型中心”,反映了人类普遍的经验、梦想和教训。2003年,时任中国总理温家宝访问美国,在哈佛大学作了《把目光投向中国》的演讲。他说:“不切实保护广大劳动者特别是进城农民工的基本权利,他们就有可能陷于像狄更斯、德莱塞小说所描写的那种痛苦境地。”狄更斯是英国作家,德莱塞是美国作家,他们一百多年前在小说中说出的“痛苦”已经成为基因般的记忆。即使有不同文化传统和民族语言的隔阂,作家铸造的精神世界完全有可能超越隔阂,产生彼此间的相似性和相通性。在面对人类某些共同的历史时空,在考虑人类的生存意义和生存方式时,作家会产生相似的审美反应。尽管彼此在表达上不完全一样,但其关键性因素仍然是相似的。相似性因素是世界各国共有的因素,或者说是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是作家共同面对的写作要义。考察这种相似性应该成为研究“中国故事”的一种新的理论视野。这也是把“打工文学”研究放在世界文学语境下考察的重要价值。

三、欧美文学中“打工故事”的书写轨迹对中国当代“打工文学”创作与研究具有启示意义

英国是世界上工业化最早的国家,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16世纪是英国的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商品制造业、特别是毛纺织业迅速发展,逐渐形成一个以城市为中心、市民阶级为支柱的工商体系。在乡村里,圈地养羊的运动把成千上万的农民逐离家园和土地,他们流落到城镇,成为正在兴起的工业廉价劳力。农村的瓦解和农民流离失所的处境致使托马斯·莫尔在他的小说《乌托邦》中称这是个“羊吃人”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丝绸工出身的民谣作家托马斯·迪罗尼创作了小说《纽伯雷的杰克》,详细记述了一位编织学徒工在市场经济的竞争中如何发迹的故事。他的另外两部小说《文雅的手艺》、《里丁的托马斯》同样表现了英国手工艺者在资本主义初级阶段如何通过努力奋斗获得成功的主题。这几部小说相当于中国当代的“打工传奇”、“打工励志”故事,对了解当时的社会生活和时代风貌有一定的认识价值。但这样的“成功神话”却遮蔽了“羊吃人”时代的个体命运和生存体验,离现代意义上的小说相去甚远。

进入维多利亚时期,英国文学最大的成就就是写实小说,产生了“打工小说”的经典之作。维多利亚女王1837年继位,1901年逝世。尽管科学革命、工业革命和政治革命的起源可以追溯得更早,但它们的巨大影响则是在维多利亚时期。这一时期大规模的工业革命迫使大批自耕农从乡村迁移到城市,促成了无产者、失业和城市贫困的产生,使社会结构发生重大转型。1801年英国只有20%的城市人口,到1851年已有50%的人口成为城市居民,到1901年,城市人口已占全国人口的77%。这与当代中国的社会文化语境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对应关系。1978年中国只有1.72亿城市人口,2010年增至6.6亿人。2011年,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城市人口超过乡村人口,城市化水平超过50%,相当于1851年的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成为世界加工厂,英国女王成为“日不落”英帝国的女皇。英国这一时期的“工业小说”与中国当代的“打工小说”极为相似,体现了工业化、大都市化时期财富与贫穷对立、繁荣与糜烂并存、文明与罪恶同体的特征。

在《文化与社会》一书中,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批评家雷蒙德·威廉斯通过分析《玛丽·巴顿》、《北方与南方》、《艰难时世》、《西比尔》、《奥尔顿·洛克》、《费立克斯·霍尔特》等一组创作于19世纪中期的“工业小说”,阐明社会的一些实际状况和情感结构。他认为,如果不参考这组工业小说,将无法完整地了解工业主义的影响。这些小说“不仅生动地描写了当时动荡不安的工业社会场景,而且也阐明了当时人们直接反应中的某些共同假设”。他认为《玛丽·巴顿》是对19世纪40年代工业苦难最感人至深的文学反映,深刻有力地记录了劳工阶层的日常生活感受。盖斯凯尔夫人的长篇工业小说《北方与南方》重点放在对于工人阶级态度的描述上,致力于“工业社会中人际关系的改善”。狄更斯的《艰难时世》更多意义上是一种对社会的评判,是对工业主义主流哲学的一种彻底的也是富于创造性的审察。《西比尔》在某种意义上是一部政治小说,无论从何种角度阅读,小说中的政治诉求元素都非常明显。《奥尔顿·洛克》是传统的“揭露”小说,以广博的见闻、愤怒的笔调、坚持不懈的精神记录了“廉价肮脏的”服装业中的卖力劳工。乔治·艾略特在《费立克斯·霍尔特》中体现了她的基本社会意识:社会是个错综复杂的传承体,每一个因素都在起着作用。“但是当她触及劳工生活及其问题时,她的个人观察和结论便毫无抵抗地服从于她那代人对于此类问题上的共有情感结构”,“以乔治·艾略特这样具有卓越智慧和敏锐同情心的一位作家,竟然只能做到这种程度,由此可以看出这个社会的困境有多么严重”。在《文化与社会》里,雷蒙德·威廉斯提出了“情感结构”这一术语,用来描述特定时代人们对生活的普遍感受。这种感受包含着人们共享的价值观和社会心理,并能明显体现在文学作品中。透过情感结构,他得以讨论工业小说所折射的民众体验与感受,探察社会环境与人们内心体验之间的细微关系。在另一部作品《漫长的革命》中,他从情感结构入手,对19世纪40年代的英国社会展开全面文化分析,其中包括这一时期工业小说的精彩解释。雷蒙德·威廉斯开创了工业小说的研究先例,他的精确论述,对我们今天研究中国作家所讲述的“打工故事”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通过对英国文学的检视,我们能在欧美文学史上梳理一条西方作家描绘“打工故事”的历史线索,“打工故事”在各个国家都已经形成了其衍生变化的谱系。以“世界文学”作为参照去返观中国当代“打工文学”,我有了一种迟到的感觉:重要故事已经被人讲述,重要事物已经被人命名,重要话语早已有了表达。“打工文学”不是中国当代所特有的文学现象,它是一种互文性的建构,中国当代“打工文学”与世界文学中的打工叙事构成一种深藏的互文性。我们现在看到当代“打工诗歌”会想起海涅的诗歌《西里西亚的纺织工人》,看到“打工小说”会想起德莱塞的小说《嘉莉妹妹》,这些文本之间存在着一种互文关系。文学作品是对先前作品的重复、质疑或改造。对当代“打工文学”的批评与阐释,都不过是对前文本的尝试性增补。互文性关系到一个文本与其他文本的对话,同时它也是一种吸收、戏仿和批评活动。理解中国当代“打工文学”与“世界文学”的关系,也就是寻找和认识“打工文学”的起源问题。

在对“打工文学”的创作与研究中,“世界文学”为我们提供了一种比较视野。有比较才有鉴别,通过比较,才能“借异而识同,借无而得有”,才能对“讲好中国故事”和“打工文学”的整体面貌与内在特征有更为宏观、准确的把握。在全球化语境下,人类不断跨越空间、国别、种族、语言、文化、学科的界限,流向地理及文化意义上的彼岸。欧美文学对“打工故事”的书写,在文学的母题、形象、话语和范式上,都与中国当代“打工文学”有许多直接相承与相同之外。细致梳理“世界文学”关于“打工故事”的书写轨迹,对当代中国“打工文学”的创作与研究具有重要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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