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孟孟 张京华
(1.湖南教育报,湖南 长沙410008;2.湖南科技学院,湖南 永州425199)
余孟孟:张教授您好!据我所知,近十年来,您指导的读书会学生已正式发表论文80篇,出版书7部,这样的成绩让很多名牌大学的专家教授都感到惊讶。请您谈谈这些论文和专著主要研究的领域、方向,以及这些作品的质量和规格如何?
张京华:读书会里的本科生以及读硕读博以后仍在读书会的环境中撰写的学术文章,从2004年到今年陆续发表了80篇,其中不少是本科生的论文,多数不是毕业论文。出版了7部书,其中2部专著,其他是编著和古籍点校。这些主要是我和傅宏星博士指导的。
这些成果可以分成两类:一类是关于本土的,如摩崖石刻、湘妃和舜帝的纪咏诗、元结和周敦颐;一类是全国性的,如《诗经》、《楚辞》、《史记》、《庄子》、民国学术史。本土学术资源的研究,选题要在小背景上求其大,文献要做得足够细,但研究的难度不大。全国性的经典论题要求其新,要有较好的学术积累,难度较大。到底做哪一类的研究,要看学生各自的情况而定,一般是由易而难。
我有一本1938年商务版言心哲编的《大学毕业论文的作法》,近些年同类的著作已经很多。我根据读书会的情况,申报了2010年的湖南省教改项目,2011年也出版了一本《中文本科学术论文写作指导》,收集了28篇学生的论文作为示例。大家编写的论文写作教材,主要是针对硕士、博士学位论文,或是本科毕业论文,带实例的只有北大温儒敏先生编的《中文学科论文写作训练》,收集了26篇学生的论文。我们只是读书,不必对毕业负责,没有什么功利,从大一到大三都在动笔,这一点与别人不同。
侯永慧是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2007级本科生,2011年9月考入广西师范大学读研,10月她的专著《零陵朝阳岩诗辑注》由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是繁体本,还有70幅诗刻拓本,规格、质量是不错的。
余孟孟:根据常识,并不是所有的大学生都适合搞学术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讲,从事学术研究还需要一定的天分、努力、意愿和一种能坐“冷板凳”的精神。那么,您是如何
编者按:湖南科技学院国学读书会成立于2005年,持续10年,开办文化讲座100余场,指导学生发表论文105余篇,出版学术书11部,已成为高校创办读书会的典范。作为一个自主、自助、自发、自悟的课外学习团体,国学读书会以传承传统文化经典为核心,通过“阅读-讲座-论辩-研究”等多元模式,组织引领传统文化研究与传播,突出“国学经典”,充分发掘地方文化资源,整合国内外学术研究的优势力量,活跃学习氛围,不断打造成为弘扬中华优秀文化的学习交流平台。本辑“国学读书会专题”栏目,刊发专题访谈录2篇文章,系读书会十年来的经验总结,旨在分享心得与观点,加强读书会的传播与交流。从众多的本科生,特别是那些高考成绩并不理想的“预科生”中挑出这些学术“苗子”的?又是如何引导他们开始课题研究和论文写作的?
张京华:读书会首先是基于一个不得已的条件限制,就是我们的起点是一个比较低水准的平台。在低水准的平台上,我们才有必要,才做出了一点效果。我们的学生大部分是农家子弟,缺少收入;永州经济不发达,文化教育基础偏低;学校是本科院校,多数考生高中师资不佳,高考分数偏低,“智商”不具优势;学校是应用型高校,学术研究薄弱;学校图书收藏有限,永州缺少好的学术书店。如果处在大城市、著名大学,学校学术环境好,学生读书基础好,读书会大概就没有什么突出之处,甚至可能没有活动的必要。换句话说,读书会它是适应永州条件的一个连续的读书活动。读书会的学生所依靠的不是资金条件、图书条件、智商条件,而是其他素质。在我看来,主要是安静的心。读书会可以是零资金、低学历,但只要能够保持安静,虚心学习,对古典怀抱敬意,几个月、一两年坚持不懈,就可以取得成绩。换句话说,出成绩靠的不是优越条件、高等学历、年龄资历,而是在一片浮躁之中,自觉地安静地坐下来。
湖南科技学院的预科生主要来自大湘西,高考成绩不佳,但是湘西山多,交通不便,相对保存了更多的乡村道德观念,比较朴实、安静。读书会有一大群湘西少数民族子弟,我和他们的交往,首先是他们积极主动,然后我才注意到他们。比如汤军是张家界的土家族,我们在朝阳岩考察,他去的最多,大概有100多次吧,常常自己就去了,回来告诉我又新发现了什么,问得多了,逼得我放下手边的工作,在2010年的寒假专门读金石志,算是“补课”,后来和汤军他们一道发表了一系列摩崖石刻论文,这是真正的“教学相长”。王志芳是城步的苗族,人很安静、勤快,我指导她作“沈云英故事考”,快成书了,她勘察石刻又是由汤军带着。
余孟孟:据我了解,有相当一部分学生从大一开始就追随您进行学术研究了,甚至有的“飞出”永州,去大城市读硕士、博士,却还一直在接受着您的指导,延续着您指示的学术道路在前进。那么,请问您对于这些学生,从大一到大四、甚至到硕士、到博士,是如何帮助他们规划学术道路的?在不同阶段,您对他们提出了怎样不同的要求,同时又给出了怎样的指导?
张京华:这首先要谈到教育体制。照理说,读书治学是人人都可以做的,只要自己有这样的愿望。而我们国家的现状,似乎只有读了硕士、博士才能进入高校、研究所,以读书治学为职业。所以,要想一直读书并且养活自己,只有读学位。读学位和治学有关,但不等于就可以读好书做好学问。学生考硕、考博,大约要占去一年时间,这很讨厌。更为严重的是,连续不断的考试使得学生误以为考试就是学习,由此形成了一种“考试思维”。对于这些学生而言,所谓读书、读学位、写论文,都是按照某种要求做出来的,你有什么样的要求,我就得做出什么样的东西。读书会的学生没有这种功利目的,也不把书本、教材当作最高目标,而是静一静就直接实战,从自己的兴趣出发,寻找有意义的研究题目,直接从事学术研究。但是为了将来长久的读书,我还得提醒、劝说他们考硕、考博,这是一个矛盾。
近几年,每年寒暑假,读书会的毕业生都有人返回本校,读书交流,博士生、硕士生和大一大二学生聚集一起,各自撰写自己的研究专题。现在四川大学读博的彭敏为此写过一篇散文,题为《放假了,回“家”读书》,讲述的就是这种情形。但这不是读书会预先设定的,它是自然形成的,是我们大家不断努力的不期而然的一个结果。
余孟孟:我们都知道,对于学生而言,发表学术论文主要是博士和硕士的事。有人认为,本科生的任务主要在于积累学科基础知识,只有本科时不断“厚积”,才会有硕士和博士阶段的论文“薄发”。对此,您怎么看?
张京华:这也要谈到教育体制。我从北大跑到洛阳大学,看到大家很少作研究,校方的解释是:作科研就没时间教课了。于是老师们都大量上课。可问题是:没有自己的研究,拿什么去教学生?北大的传统是:你上什么课都行,但请先拿出成果来。现在到湖南科技学院,又听到一个说法,叫做“应用型本科院校”。任何一个大学,包括北大,大部分的毕业生都不继续做研究。然而,如果在本科阶段没有相当的学术训练,拿什么去指导将来的应用呢?特别是文科,是一上来就应用、就适应社会,还是先充分学习、以期将来领导社会?二者的区别很大。我和彭敏合写过一篇文章,叫做《非研究型大学的研究性训练》,专门讲过这个问题。我主张大学应当是名副其实的高等教育,大学的学习是自觉的学习,要使学生有自由的空间和自觉的选择,无论什么样的大学都应如此。
不能仅仅以就业、能为老板打工为满足。读书是一种事业,无论人们将来是否从事学术研究,无论学生是男性还是女性,无论大家所处的是盛世还是衰世,多读经典总有益处。读书也是一种信念。有500年的修行,才会出一个读书人;即使再生1000次,也还是要做读书人。
余孟孟:您在引导学生做科研,指导他们进行论文写作的过程中,主要培养他们哪方面的能力和品质?对于他们未来的前途,您给出了怎样的指导?
张京华:治学应当有途径、有方法、有宗旨。2011年岁末,我自陈为学宗旨,得八条,提出来与读书会学生讨论。这八条是:(一)关于历史:尊重民族的悠久历史,以夏商周三代隆盛为祈向,不盲目疑古。(二)关于民族:深信文化以民族整体为依托,民族延续为一大生命,尊重先民、先祖、先贤,不盲目崇信个人主义。(三)关于文化:尊敬东方的悠久文化,深信传统文化的伟大崇高,追求东方文化的高雅,循天理而祛人欲,移风易俗而不逐时趋俗。(四)关于国家:国学即国家学术。今日之学术关怀当上承王官之学,下及近代政治变革。对学术的职业化保持应有的戒备。(五)关于学术:追求学术的纯正。学术有纯杂,当以纯粹为高,醇之又醇,不求新奇,不求功利。尽量降低学术市场化的影响。(六)关于近世:承接近代中体西用的学术理念,对陈(陈寅恪),王(王国维)诸先贤,予以特别的尊重。景仰持重,戎备浮华。(七)关于师友:尊敬师友,自省自勉。性和而志坚,守静而精进。(八)关于方法:对于经史子集四部,文史哲三科,皆予关注,不以自限。注重原典,考镜源流。
要说指导学生们的未来前途,那就不敢说了。但我有时会警诫他们:“要读书、做学者,不要想着发财呵!”有一次我见到一位经管系的本科生,她说渴望做事业,我问她挣多少钱是目标,她回答说一千万。我当时就暗暗思忖,她有没有足够的素质支配这一千万?
余孟孟:我知道,您曾是北大的高材生,留校任教多年,后又离开母校去河南洛阳大学执教,最后又来到湖南永州这个地方“传道授业”。今天的您是著作等身的教授,在文史研究领域早已确立了自己的学术地位。那么,您从北京到洛阳,再到永州,您一路在追寻什么?您此生的愿望和梦想又是什么?
张京华:北大本科生作学术研究是有传统的,我在北大留校任教和在洛阳大学都曾指导学生出书,我自己读本科也写了书稿,现在又指导湖南科技学院的本科生,戏称他们是“北大再传弟子”。有时我会提出要跟他们比赛:“你们比我年轻,身体比我好,眼睛比我好,记性比我好,看谁的灯熄得晚,看谁出的成果多!”
像彭丹华在陕西师大文学院读硕,讫至毕业前有16篇论文在《中国图书评论》、《云梦学刊》等期刊的主要栏目上发表,同时有4种古籍整理(1种已出版),2种诗选注(1种已出版),另有一部40万字的专著已经完稿,并作为正式代表参加过4次国际国内学术研讨会,还获得了2013年度国家研究生奖学金。她的成绩在陕西师大文学院的硕士生中,前面十年,后面十年,前后二十年间,都不可能有人超过她。
幸好我还没大输给学生们。到湖南十年,我发表了170篇文章,出版的专著、编著、古籍点校有18本,另有7本已交稿即将出版。去年春节,我编排了《在湘十年著述编年》发给师友。洛阳有伊川故里,永州有濂溪故里,出来走走很好。如果始终停在北京,我可能不会有这么多宁静的时间。
但说到追寻、愿望、梦想,现在都不大说起这样的字眼了。常规说,中国的读书人最渴望的还是幸逢知己。我真正入梦最多的是我的母亲,她在1999年去世了,在她生前我不能照顾她多少,现在我图书满架,她也看不到,但是母亲始终是我读书、生活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