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二三
等不及落幕,斯人已离场
文◎何二三
她一直以为,这场爱情戏只要自己够努力,就能从开始唱到落幕,一生一世与子偕老,却不料转眼就到了黯然离场时分。
惠美和叶家富来这座城市已经快三年了。
第一年他们彼此打气:我们不求大富大贵,在这里买间小房子,安安稳稳扎下根来,应该不成问题!
第二年,惠美抱怨上班挤公交差点儿把早饭挤得吐出来。家富一年内换了五份工作,不得不持续“实习期生涯”,拿可怜巴巴的薪水,除去房租水电便所剩无几,晚上,两人常常背靠背睡成两把冷硬的汤匙。
到了第三年,惠美觉得日子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了。家富是她从念大学时便认定今生非君不嫁的男人,她不能眼看他被现实挤压得暴躁发狂,她必须做点儿什么。
惠美在夜市上挑了很久,抱回家一个小猪存钱罐。小猪金闪闪肥嘟嘟的,憨态可掬,仿佛仰着头说:主人,请用钱喂饱我吧!
惠美将存钱罐带回家时,家富还在路灯下看俩邻居老头下象棋。胖老头的棋很臭,却天生一副喜欢咋咋呼呼的大嗓门,惠美叫家富进屋,微笑着问:“你怎么也不指点指点他?”
惠美这样说是有依据的,家富说他十几岁时,已经是家乡闻名的“象棋小神童”。但此刻他闻言只是撇撇嘴角,往沙发上一躺,像散掉的骨架般提不起精神。
惠美伸手去拉家富:“送你一只金猪好不好?”她故作天真地说,“以后我们将零钱都存进小猪肚子吧,说不定攒着攒着,房子的首付就够啦!”
家富抬头诧异地望了惠美一眼,月光下的她年纪轻轻,眼角却已经被生活折磨出细细的鱼尾纹,但她的神情仍一如当初。家富内心咯噔一声。他当然知道,这一年来,他找的工作越来越差,生活杂费都是用惠美柔弱的双肩来承担,她还能买只存钱罐激励他,已经是完美女友的典范了!
动了情的家富,低头深深吻住了惠美的嘴唇。他们刚谈恋爱时,惠美娇羞纯真,他偶尔使坏偷袭她的唇,只觉如同果冻般甜美,如今斯人在怀,吻下去,却吻到干的皮、粗的纹、硬的唇。家富暗暗发誓:等工作稳定下来,一定要给惠美买支好的润唇膏!
这天,惠美惊奇地问家富:“小猪怎么又变成空肚子啦?”最近一段时间,她每天把千方百计省下的钱放进小猪肚子,已经有几十块了,却不料这时空空如也。
出租房瓦数不够的昏暗灯光下,家富深情地望着惠美:“我今天路过彩票投递站,拿这些钱去为我们搏一个更好的未来了!”
惠美垂下眼睑,半天都没说话。
接着,家富连买了二十九期彩票,到后来他已经不再从小猪肚子里掏钱了——事实上小猪早已被他搜刮成了“穷猪”,他连惠美给他的午餐钱都省下来,一张一张地贡献给彩票事业。家富心里憋了气,发了狠:我就不信一直中不了!老天爷不会对我这么坏的!
也许是他的执拗感动了天,当某天家富真中了十万元大奖时,他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不错,反复核对彩票数字,真的中奖了!喜悦在喉头滚来滚去,第一时间给惠美打电话,惠美还在加班,有点儿疲惫地问家富有什么事,家富用力将惊喜憋到心底,声音都扭曲得有些微颤抖:“你打个车,快点儿赶到王府井百货吧,有事儿跟你说。”
惠美推辞:“我手里活儿还挺多……”
家富不耐烦了:“叫你快来,你就来!”
家富打了车,先一步赶到“王府井”,在化妆品专柜指着最贵的一支润唇膏对导购小姐说:“包起来!”
导购小姐一脸羡慕地恭维他:“先生一看就是温柔体贴的典范,您爱人有福了!”家富不置可否,嘴角却微微上扬。
不过,捏着礼品袋站了一会,见惠美还没来,家富便忍不住又催她:“怎么坐出租车都跟蜗牛似的?”
惠美那边的背景音嘈杂纷乱:“喂,家富,我在公车上……”
家富忽然怒了:“我们都中彩票了你怎么还这么抠门?下车!打的过来,快!”
惠美还在争辩:“现在堵在路上,没到站也不能下车啊……”
家富啪的挂断电话。
这个吝啬的小女人!他今晚原本打算送她礼物,再带她吃牛排大餐,然后选一枚最闪的钻戒向她求婚,告诉她她男人有了本事,以后无须这么俭省了……然而,很快,他的自得就变成了狂躁。他疯了般掏光自己的口袋,但,还是没有。他装着彩票的钱包不知何时被小偷顺手牵羊了!
过了一会儿,惠美终于到了,家富却已经失去了风花雪月的心情,冲惠美大吼大叫:“你是故意迟到的吧?”
这时的他,已经听不进去半句“借口”了,无论惠美说什么,对他而言都是狡辩。经历过狂喜却又瞬间成空的失落,让他将怒气都发到了惠美身上:如果不是为这个女人买礼物,如果不是只顾着给她打电话,他会傻傻地杵在商场门口,成为小偷的目标吗?说不定这时他们已经坐在一堆钞票前,又掐又拧以为美梦未醒了。然而现在,家富真希望这一刻只是一个噩梦……
家富再一次失去工作了。他现在常常这样,一走就停不下来脚步,走上一整天,心像刀刺一般疼痛,各种念头如沸水般在心里翻滚不休。
也许是困窘了太久,这一次的得而复失让他受了很大刺激,他每天魔怔了般在外游荡,企图在某个角落找到自己的钱包,寄希望于小偷取了钱就将彩票和钱包一并扔了……
惠美知道家富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任由他发了魔怔,每天早上只是默默在他兜里放上他买水买盒饭的零钱,丝毫不阻挠家富的“暴走行径”。
那日,到了黄昏,家富还在外面东游西荡,天上忽然飘起雨丝,他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惠美公司楼下。
以前下雨,他也曾持了伞来接惠美下班,生怕自己的小女人淋一点儿寒雨,受一点儿委屈。他们同打一把伞,身子紧紧地挨在一起,路上有宝马或奔驰飞快地驶过,家富还不屑地说:“宝贝你看见没?开车的那哥们刚刚羡慕嫉妒恨的眼神?纵然他有豪车万金,身边没有如花美眷,也不如我幸福啊!”
回忆如小蛇,咬得家富心口鲜血淋漓,好痛。
忽然,他一个激灵,心口又被“小蛇”狠狠咬了一口——就在转角,有一对拉扯的男女,那女的,正是惠美。
那男的,家富也认识,叫大王。算起来,大王已经有40岁了吧,但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一丝不苟的裤缝,都衬托出这个男人不凡的气质,更何况他身边还停着一辆高档小车呢!
一股醋意,浓浓地蔓上家富喉头,他狠狠打了个喷嚏,眼睛被泪雾模糊了。擦擦眼,再望过去,惠美竟然已经上了大王的车。
这个贱货!
家富恨大王,一度恨得咬牙切齿。
念大三时,惠美家境不好,在校外找了份兼职,后来家富才知道,她是在他们当地最有名的民企打工,而老板正是大王。
作为男朋友,家富敏感地察觉到惠美与大王之间并非普通的雇佣关系那么简单,否则,那几次,日理万机的大王,怎么有空闲专门送加班的惠美回学校?
这还不算,惠美在大王那里做兼职的第二年,她妈妈忽然被查出患了严重肝病,需要手术治疗。一大笔手术费压得惠美天天哭泣,她回老家照顾了妈妈半个月,再回来时,一脸平静地告诉家富,她已经借到钱为妈妈做手术了。
惠美能有什么得力的有钱朋友?除了那个让家富恨得牙痒痒的大王!想想他看惠美的眼神吧,如同蜘蛛般,想在惠美脸上织网,让惠美困在其中,一辈子当他的玩偶……
是的,家富就是这样恶毒且根深蒂固地认为,惠美回家乡的那半个月,她已经不再清白如初。否则,为何毕业时惠美一门心思要到大城市闯荡?要知道如果留在家乡,家富至少能在父亲的关照下找到一份闲差,不必为一口米饭奔波到死。
那时的他,也曾想过离开惠美,但她实在美丽大方、温柔体贴,于是,他便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也许只是他误会了呢。但他终究是不敢去确认。
如今,看到大王再次出现,他简直是怒火中烧了,恨恨地想,自己头顶戴了绿油油的帽子,还被那贱人蒙在鼓里……
家富没能力追上大王扬尘而去的奥迪,只得阴沉着脸看了看时间,破天荒没有等到天黑透才回家。
坐在沙发上,家富在一点一点暗下去的天光里默默等待,三小时十七分钟后,钥匙插进门孔,惠美进门时叫了一声:“家富,今天这么早回来了?怎么不开灯呢?”
家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现在,他对这个女人经年持久的爱意,已经被一天一天地磨蚀和破损了,他又想起了惠美害得他到手的彩票又飞走的事,心里的一口怨气简直要喷薄而出。他的眼睛如鹰隼般直勾勾盯住惠美,企图看到她有一丝愧疚或窘迫。
但惠美却对家富的反常视若无睹,她坐下来喝杯水,小心翼翼地向家富建议:“我一个朋友的公司最近在这里设了分理处,正在招人,我觉得你可以去试一试。”
看!她还装作若无其事!真能演!
家富凝望着惠美依然干裂的唇,冷声道:“怎么唇还干成这样,你没用我买的润唇膏么?”
惠美低了低头,有几分娇羞地解释:“太贵了,我舍不得用。”
家富便话中有刺:“那算什么,你应该马上就能过不愁衣食的好日子了。”
他说的,是她和大王的重逢。
但听在惠美耳里,却将这句话当成家富要重新振作的信号,她软软地倚在他怀里,声音流露出十二万分的惊喜:“家富,你去试试应聘吧,我觉得你一定会干好的!”
家富厌恶地拧着眉头,想说:你以为让“情儿”施舍我一口安乐茶饭,我就会对自己头顶绿帽子视而不见,还化身成对你俩摇尾乞怜的宠物犬了啊?做梦!
但话到嘴边,变成了:“我现在不想工作,就想在家呆着!”
惠美气极,却又无可奈何。
家富没想到大王脸皮会这么厚。有天惠美上班不久,他竟然带着礼物亲自上门,还说自己愿效仿求贤若渴的刘备,三顾茅庐,请家富到他公司的省城分理处坐镇。
家富比这个气场强大的男人年轻十几岁,阅历不如他,一见面便仿佛被牵着鼻子走,心里自然不快,却也开了门,沉着脸放大王进来。
大王拆开礼物,原来是一副象棋,然后,他笑眯眯地邀请他:“杀一盘吧。”
如果论财力、经验、世故,家富和大王都没有可比性,但论起棋艺,这可是家富最骄傲的资本了。怕什么?杀就杀!
棋下到一半,家富的汗水便涔涔而下。
他遇到的不是一个附庸风雅、冒充文化人的暴发户,而是真正的象棋高手!
连杀三盘,家富连输三局,焦躁与愤怒,令他的五官都扭曲得变了形,倒更衬托出大王的从容淡定:“年轻人,现在你服了吗?答应到我公司来历练历练了吧?”
家富的忍耐到了极限,他猛然掀翻棋盘,冲着大王咆哮:“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惠美的那些丑事!你想用小恩小惠收买我,让我对你们这对狗男女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吧!甭异想天开了!想赏我一碗饭吃?不必,如果你真想从我手里买走那个贱人,给我十万,这是那贱人欠我的!”
啪的一声,两个男人同时扭过头去。门口,惠美的包包掉到地上,她却浑然不觉,脸上成串的泪滑下来。
惠美随同事出门办事,路过出租屋依稀看到大王的车停在路边,便上来看看,没想到却听到了家富的肺腑之言。
刹那间,她放弃了解释的念头。她不想再告诉他,当时妈妈生病,的确是大王帮她,但他们之间清白如雪,大王毫不讳言惠美长得像自己的初恋,但他帮她,只是为了追忆当年的感情,并不求她半分回报。
正如惠美对家富。她一直以为,这场爱情戏只要自己够努力,就能从开始唱到落幕,一生一世与子偕老,却不料转眼就到了黯然离场时分。除了一颗伤到麻木的心,她什么都没带走。
是在惠美离开一段时间后,某个夜晚,家富从酩酊大醉中醒来,一道朦胧的月光刚好照到小金猪身上,折射出柔和的光线。他盯着盯着,忽然就流了泪。
原来,那些痛楚和孤独,要在放纵的任性之后一一浮现。此刻,任他再怎么想回头,也早已无法如愿了……
编辑/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