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无双
王子拿着汤勺来
文◎叶无双
他说的对,我想,也许女人爱上的只是恋爱本身,放不下的或许不是喜欢的那个人,而是过去那份回忆或者爱情中的那种感觉。
大巴驶在开往广州的高速公路上,我坐在飞驰的汽车里的最后一排,靠左窗的位置,却无心细赏窗外飞掠的风景,手里紧握着手机,全程在拨一个始终无法接通的号码。我的表情很平静,眼泪落而无声,心里却百结千愁,生生迸裂般的疼。
事实上,我很喜欢坐在飞驰的汽车里。因为汽车总有一个终点,到了目的地,每个人都可以愉快地下车。然而我的整个青春兜兜转转,却似乎始终走不出一个站台。如今,我的整个站台,更是变成了一个无法接通的号码。
下了出租车,站在广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大门前,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以平复情绪,然后走进去。
开庭后,我的上司焦律师跟对方律师开始唇枪舌战。原告与被告抱着肩膀靠在椅背上,远远地怒视着对方。
这是一桩典型的离婚案件,十年婚姻结束,因财产分割而对簿公堂。
用十年的时间缠绵相守,轻怜浅爱;用十秒钟的时间就能恩断情绝,势同水火——所谓爱情,简单如斯。
我低着头,摩挲着口袋里滑溜溜的手机屏幕,心里走神。
号码的主人叫杨维岸。
七年前,他穿着白色的衬衫,英俊的脸孔带着迷人的笑容站在我面前,对我说:“以后的事,让我来想。你只要一心一意做我的公主就好。”那一天我穿着白色的裙子,在台阶前与他轻轻接吻。暮光倾城,我觉得他就是一个我等待已久的王子,而我是他唯一的公主。
然而刚刚,杨维岸给我发的最后一条短信说的是:“你我到此为止吧。”
他连“我们”一词都不再用。“你我”,措辞精辟,言简意赅。他用那条短信通知我,七年的恋情宣告结束。
“涂薇,涂薇!现在在上庭,请你专心一点好不好!”我抬起头时,看见焦律师面带愠色,他压低着声音说,“把3号案卷给我找出来。”
从广州回来后是周末,我像个女鬼一样躲在家里两天两夜不出门。撕开最后一个杯面,发现原来它的包装并非是密封的,里面不知何时进驻了两只小强。一见到光,小强从面杯里爬出来,有一只还径直爬上了我的手。我不知哪来的勇气,扬手把它狠狠摔到地上,拿起拖鞋就拍,直到把它拍得血肉模糊。
这时手机响了,大学同学兼闺蜜小白打来的。“小薇,忙什么呢?”
我无精打采地回答:“杀蟑螂,徒手杀蟑螂。”
小白笑得很厉害,“呵,女汉子!那处理好凶案现场后过来吃饭。”
阳台传来邻居家炒菜的香味。好吧,我好像真的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思及此,有一点点悲凉涌上心头:我怎么就沦落到连灭个蟑螂都要自己来的地步?
小白家很热闹。据说是她的旧同事聚会,一伙人相约在她家,每人轮流在厨房弄出一个拿手小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大伙边吃边闲聊着旧公司的人和事。我不认识他们,也没兴趣插话,盯着桌上的佳肴,低头狼吞虎咽。
小白碰碰我的胳膊:“原来你那么喜欢吃椒丝腐乳炒通菜啊?你一个人快把一碟给吃光了。”
我抬起头,尴尬地对大家笑笑。要命,摆在我面前的这碟东西,好像真的是我一个人消灭掉的。我觉得很不好意思,只能没话找话:“这碟菜是哪位兄弟姐妹做的呀?我提点儿意见。”
“正是不才在下我。很高兴这道菜有人欣赏,哈哈。”
我侧过脸,看到整晚坐在我右手边的这个胖子,他也正笑着看我。
“其实吧,菜做得有点儿咸,辣椒放得不够多,腐乳的牌子没选好……所以,如果我不帮忙将就着吃点儿,可能会滞销。”我盯着他的脸说。
他胖嘟嘟的脸笑得更厉害了。
我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对他露出一个大无畏的笑容。
食物的质量其实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和精神去继续明天的生活。
第二天一上班,焦律师便吩咐我把一叠卷宗送到城东的KD律师事务所。
辗转半天到了KD,我敲开了4号办公室的门。大座椅转过来,露出似曾相识的一张胖脸。我有点儿不好意思:“请问,是徐、徐奕楠律师吗?”
胖子站起来,推了推眼镜,简洁地答:“对。”他接过卷宗看了看,一副很专业的认真样子,然后走到电脑旁坐下,说,“请坐。你稍等一会儿,我把文件给处理一下,请你带回给焦律师。”
他似乎没有认出我,毕竟今天妆容精致的我和昨天素面朝天的我,还是有些区别的。我暗暗舒了一口气。
略带拘谨、小心翼翼地坐下后,我环顾了一周,恰好看见外面墙上挂着的本所律师一览表,徐奕楠的名字赫然排在首位。排在他后面的是两位靓丽的女律师照片,带着干练的笑容。
倘若过去几年我努力一点,也许就不会干了那么多年还是一个浑浑噩噩的小助理吧。我忽然心生羡慕,但更多的还是懊恼的感觉。自从和杨维岸在一起以后,我便成为了一个爱情至上、不思进取的女子,从前的雄心壮志置换成了风花雪月,现在才晓得,公主剥去了公主的外衣之后,还是得吃饭和放屁。说来惭愧,司法考试我考了五六年都没过……
正胡思乱想之际,我的右腿隐隐作痛。痛意蔓延得很快,我整个小腿痉挛起来,缩在沙发上的我忍不住低低“啊”了一声。
徐奕楠站起身,快步走过来,边走边问:“怎么了?这是,抽筋了?”
我皱着眉不说话。
他蹲下来,一把扯掉我的高跟鞋,拿起我的脚向前伸直,然后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小腿上,用力地揉。
我尴尬万分,要抽回被他握住的脚。他却握得更紧了,一边揉,一边抬起头看我:“这会儿尴尬了?昨晚你不是很伶牙俐齿的吗?”
我一怔,停止了挣扎,小声地说:“还不是因为你的通菜……”
“你姓赖的吗?这也能赖上?”
“……我姓涂。”
那天被他强揉了腿,徐奕楠非要我请他吃饭作为答谢。
我一边嘟囔着“真小气”,一边和他去吃了饭。
也就从那顿饭以后,那个胖子更加肯定了我是一个吃货。仿佛他乡遇故知,他开始频频约我。在这个人人叫嚣着瘦身与减肥的年代,女孩子们通常只吃两片面包或一个苹果就喊饱了,相较之下,一顿饭能灭掉两碗米饭、半斤大虾、两个鸡腿,外加一块牛扒的我,难道不更显得珍贵稀有吗?
徐奕楠总是以如下理由约我:“今晚去吃水煮鱼?”“明天去吃蟾蜍浸鸡?”“周末去吃牛杂煲?”“下周去吃西江河鲜,或者白咖喱香茅猪扒?”但不论理由如何,他的最后一句通常是,“咱们剪刀石头布,谁输了谁请客。”
我只要无事,便会应允。
失恋后的日子多无聊,和一个同道中人到处逛吃,不是挺好的吗。而且,不知为何,和徐奕楠一起寻觅了很多美食后,一到饭点,我总是觉得肚子很饿——也许悲伤与失落是需要一些载体来填满的。况且,我不再需要为了谁保持身材而拼命节制。
当然,两个半生不熟的异性吃饭是件很微妙的事儿,既不能冷场,又不能过分热络,两人中得有一个为主来制造话题、调节气氛。
开始的时候,我总是低头吃东西,偶尔抬头跟他交流下食物的味道。后来,我发现他对食物的品味和评价跟我的一样,说话也风趣幽默,于是便多聊了几句,对他抛出的问题也乐于回答了。发展到后来,我和他一起吃东西的时候,常常面对面,两人一边大口地把肉塞进嘴里,一边刀光剑影地斗嘴。
通过研究矿石以及主变围岩的相关特征,根据石英脉体的穿插关系以及矿石组成和矿物生成顺序等等,进一步对成矿过程加以分析。从而总结了矿场地质的相关特征以及控矿因素并得出相关找矿标志,以此为接下来的研究提供有力的地质根据。
这样的饭局进行了89场,超过了NBA的一个赛季。很显然,这个单身的、有着体面职业的、性格温和又谐趣的男人向年近三十的我抛出了橄榄枝。在旁人看来,这是上天赏给我的莫大的荣幸。可要命的是,我偏偏蠢钝如猪,后知后觉,又或者,是不如不觉。
偶尔我还是会想起杨维岸,想起这七年里和他无数次进餐,在优雅高档的西餐厅,悠扬悦耳的音乐里,我穿着长裙,小口小口地把食物送进嘴里;他在对面托着红酒杯,看着我温和地笑——传说中的王子与公主不应该就是这样子的吗?
所以,我无法把两个吃货的革命情谊跟爱情挂上钩。
这一天,可能燥热的东西吃得太多,走出餐馆的时候,我忽然惶惶流起鼻血来。多丢脸哪!我把徐奕楠抛在身后,含糊不清地说了句:“散了散了,各自回家!”说完背向着徐奕楠,走上了右边的人行道。
徐奕楠担心地凑上来:“没事儿吧?送你去医院?”
我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流个鼻血还用去医院?你赶快走吧。”
可徐奕楠又阴魂不散地跟上来,给我递过来一张纸巾。
我心里没好气,捏着鼻子仰起头小步跑起来,一边跑一边说:“快走吧走吧。你什么时候见过流鼻血会死人?”徐奕楠也跟着我小跑,不消一会儿就有点儿气短,他依然不依不饶地跟着,气喘吁吁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是第一个?”
我停了下来。
我看着他,不再伶牙俐齿地反驳,用力按着鼻子,转过头看对面。他说的对,我想,也许女人爱上的只是恋爱本身,放不下的或许不是喜欢的那个人,而是过去那份回忆或者爱情中的那种感觉。
“三十岁还在做白雪公主的梦,很好笑吧?”我仰着头吸着鼻子问他。
“童话故事不是没有,只是可遇不可求。我不是王子,但或许你可以接接地气,看看我是否够资格做一个被黄蜂蛰过的贝勒爷,做满汉全席给你吃,瘦骨仙公主。”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我在复习司法考试的书堆里抬起病恹恹的头,闻见了小米粥的清香。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靠在厨房门口,看见胖胖的徐奕楠围着围裙,熟练地拿着勺子搅拌砂锅里香喷喷的小米粥。
满屋子弥漫着浓浓的米香。
爱情似乎沾着生活的烟火,一点一点地靠近。我静静看着这一切,忽然笑了。
我的王子并非骑着白马来,他只是拿着汤勺来。但,来的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面前我可以做一个真正的自己。
“喂,煮一碗小米粥都花了我看半部《刑诉法》的时间,还说煮什么满汉全席?!告你诈骗哦。”
徐奕楠转过头对我咧嘴笑了,说:“我认罪,望轻判。”
我扬起下巴笑:“喂我。”
“得得,遵命,小姑奶奶……”
当我年轻的时候,遇到了杨维岸;我很庆幸,当我将要老去时,遇见了徐奕楠。一个人的一生,只有那么一个人可以陪你看花开花落一直到老,也只有那么一个人值得你一生的付出与执着。是谁说过,世间唯美食和爱不可辜负,真真是极正确的真理啊!
编辑/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