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西门庆的有情形象及其对贾宝玉的影响

李　云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论西门庆的有情形象及其对贾宝玉的影响

李云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E-mail：chinatjliyun@126.com

摘要：我们肯定了《金瓶梅》，却忽略了西门庆。《金瓶梅》成功塑造的人物不仅是众位女子和各种帮闲人物，还有小说中最主要的男性主人公——西门庆。西门庆虽然外在行为横行霸道，但内心却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在与女性的交往中，时时流露脉脉真情。在肉欲的沉沦中他期待真诚的感情，更看重情感并非钱财。他把妻妾们作为家里的一份子，履行自己作为丈夫的职责——给予她们情感的温暖、性的满足以及财物的支持。西门庆血肉丰满的男性形象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可以相媲美。

关键词：西门庆；有情；金瓶梅

本体批评主张把文学作品看成是独立自足的、不须借助任何外力以存在的本体[1]。学界评论《金瓶梅》的时候，往往从社会伦理的角度把西门庆定位成一个恶霸、奸商、淫棍、贪官、刽子手。但是，这些只是对西门庆的表层认识，霸、商、官都是其在社会中获得的身份与地位，没有触及他真正的性格与灵魂，即他作为一个人物形象的本质与核心。学界对《金瓶梅》中多位女性形象给予了充分的认识与肯定，对西门庆这个男性主人公大多持批判的态度，从而忽视了该人物的文学价值与意义，忽略了西门庆在中国小说史中的重要地位与作用，那就是说，西门庆是中国长篇白话小说史上第一位被塑造的血肉丰满的男性主人公。他外表勇武、内心软弱，企图用性力与财力征服世界，他通过与众妻妾和情人的交欢，达到肉体上的满足与精神上的交流，以此维系他作为丈夫和情人的权利、身份与地位。他在肉欲的沉沦中期待真诚的感情，往往更看重情感而不是钱财，他希望妻妾们能够长远团聚，为她们的零落失散而忧心忡忡。正是西门庆内心所拥有的真情，使其浮出文学史的水面，成为一个血肉丰满的经典人物。

一、与妻妾真心相处

西门庆所生活的世界是一个充斥着权欲、物欲与色欲的污秽世界，真情稀薄，男人们普遍爱权、贪财、好色，女人们都偏好于穿戴，喜爱性力强大、性情风流的男性。对于无法满足她们性需求的男性，她们嫌弃、轻视、背叛，而社会对此也习以为常。李瓶儿对花子虚不满足，一心想嫁给西门庆，嫁给蒋竹山之后，因对蒋竹山的性力不满而把他赶出家门，成功的嫁给了西门庆。她对西门庆说：“你就像医奴的药一样”，画龙点睛的说出西门庆的性力对女性们具有超强的征服能力。准备用鞭子狠狠教训瓶儿的西门庆听到这样的表白与认可后，怒气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柔情。他体力强大又性情温柔，有时热情似火有时又冷若冰霜。这样的情人，对于任何女性都极有杀伤力。潘金莲就是在他的一热一冷之下举手投降，婚前她被抛闪，婚后也被抛闪，渐渐的她知道只有跳出他的掌控才能实现性的自由，而跳出的办法就是寻觅替代品。

在当时污秽的社会与肮脏的人群中，西门庆的灵魂中闪烁着真情的光芒，虽然与其恶相比很微弱，但足以照亮其人性。无论妻妾们背后如何行事，西门庆都满腔热诚的爱着她们，履行自己作为一个丈夫的职责，即，给予她们情感的温暖、性爱的满足以及财物的支持。许多学者认为，西门庆并非真心爱他的妻妾们，而是贪图她们的钱财。从文本中分析，这种看法基本上不能成立。比如孟玉楼，她虽然富有，西门庆娶到孟玉楼后这笔钱财也就到了自己家里。但这笔钱财实际上还是属于孟玉楼自己保管和支配，这从西门庆死后孟玉楼再嫁时吴月娘给她的嫁妆可以看到。所以，西门庆并没有侵吞孟玉楼的财产。相反，如果孟玉楼不嫁给西门庆，她的财产则一定会被族人中的贪婪者(如张四和杨宗保)吞没，正是因为西门庆的势力才保护了玉楼和她的钱财。再比如李瓶儿，她更是有钱，她也十分慷慨大方的拿出来给西门庆使用。西门庆爱李瓶儿的人已经到了极点，瓶儿去世后的动情恸哭、见景生情足以说明西门庆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如果他是为了钱财哭泣李瓶儿，那李瓶儿死了，那些财物直接就属于他支配，他还有什么可哭呢？所以，他痛哭李瓶儿不是为了钱物，而是为了真情。另外，还有一点可以说明西门庆不是一个贪图女子钱财的男人，那就是迎娶潘金莲。潘金莲非常贫穷，而且非常小气，西门庆迎娶了她，还给她安置了极其奢华的房间，并没有因为她没有钱而轻视她。甚至仆妇宋蕙莲，更是十分清贫的一个女子，西门庆也大力投注感情与财物，想把她娶为自己的下一房娘子。

西门庆的有情形象表现在他对众位妻妾的态度上，他认为女人娶进门之后就成了家里的一份子，与他们真心相处。他在情感、生活、理财、管家等方面都依赖和信任她们。所以，他的妻妾们大部分都负责家里的具体事物，如孙雪娥负责厨房，李娇儿管钱财，吴月娘管人事来往等。西门庆在与妻妾们的共同生活中投入了真实的感情。高大威武的西门庆，在娘子们面前总有柔情蜜意的时候。因为迎娶李瓶儿，吴月娘和西门庆冷战，西门庆听到月娘的祝祷后，明白了月娘的一片深情，“从粉壁前扠步走来，抱住月娘。”月娘唬了一跳，“被西门庆双关抱住，说道：‘我的姐姐，我西门庆死不晓的，你一片好心都是为我的。一向错见了，丢冷了你的心，到今悔之晚矣！’”月娘不理他，还是和他呕气，他“把月娘一手拖进房来”“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2]184。百般央及，直到月娘回心转意。李瓶儿生病时，西门庆不顾恶臭污秽看护她，瓶儿死后，西门庆也顾不上身底下的血渍，两只手抱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2]623这时候的李瓶儿已经是“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的半人半鬼之相，身下流血不止，屋中有着污秽之气，但是，西门庆还是真心的爱她，要与她相守，难以遏制的为她哭泣。西门庆大哭李瓶儿，让吴月娘等人并不能真正的理解，一般的人也不能够理解。这是西门庆内心真性情的流露，可见他对待女人们不仅是性的发泄，更有情的寄托。瓶儿死后西门庆过度伤感，身心俱惫，元气大伤。她的葬礼规模盛大，结束之后，西门庆的家境开始走下坡路。当家人团聚时，西门庆忽然就想到去世的李瓶儿，无限伤感与多情。西门庆是一个有情之人，他也要为自己的多情付出代价，所以西门不止死于性，更是死于情。

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真情，一般学者能够体会到，唯有一些人认为西门庆还是假心假意，因为西门庆在痛哭李瓶儿之后很快就和奶娘如意儿发生了性关系。如果仔细阅读文本，西门庆对如意儿的情感，实际上还是对李瓶儿感情的转移和寄托。瓶儿死后，西门庆还习惯去她的房里，爱屋及乌，对曾经喂养过官哥和照顾过瓶儿的如意儿也产生了感情，而且如意儿也像瓶儿一样皮肤白晰，所以，西门庆把如意儿作为瓶儿的替身，还想让她顶替六娘的位置。

西门庆不仅仅是对李瓶儿、吴月娘温柔体贴，对其它妻妾基本上都有温柔体贴的一面。玉楼生病了，西门庆亲自服侍她喝茶、吃药，软语温存[2]795。西门庆对于曾经有出轨行为的孙雪娥也不计前嫌，对她依然恩爱有加，还给她财物。这些都足以说明西门庆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较之他周围的男性们，西门庆的怀抱是温柔的，他的心思是细腻的，并且，他的性情还是雄武强悍的。或许还有人认为西门庆之所以对待李瓶儿、孟玉楼温存，还是因为她们拥有钱财，前面已经说过西门庆并非爱女人的钱财，而是爱她们本人，把她们当作自己的家人和亲人。不信再请看潘金莲，她并不是有钱的女人，西门庆也是非常地宠爱她，在临死前还嘱咐吴月娘“担待六姐”，这绝对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人才说出的话，让吴月娘听后哭着大喊“我的哥哥呀”。 他临死时最怕妻妾们散了，他真心希望大家能够相守在一起。所以说，西门庆对他的妻妾们做到了有情有义。

但反过来看，在他刚刚去世之后，他的几位娘子就各有主张，呈现出各自的丑恶面目。孙雪娥趁机偷了月娘的元宝，逃之夭夭，李娇儿也袭卷财物一走了之，潘金莲明目张胆与陈经济偷情，孟玉楼再嫁，只剩下吴月娘守着孝哥，受尽欺凌度日如年。西门庆曾把她们都当亲人，当一家人看待，可是她们自己并没有因此拥有价值感与认同感，觉得没有必要守下去，所以，四处流散，各觅前程。可见，西门庆对这个污秽世界的认识还不够，对人心险恶的认识也不够，还抱有非常纯真的幻想，以为这个世界的人都像他一样有情有义。西门庆把众娘子们看作至亲至爱的人，她们都背叛了他。他曾经把陈经济当儿子看待，陈经济也背叛了他。他曾经把应伯爵等人当兄弟看待，应伯爵他们也来欺凌他的家人。谁是谁非，一目了然。是谁更让人同情，更是不言而喻。反过来说，这也证实了西门庆本性中的真情与当时社会人心明显不同的地方，亦是西门庆这个人物形象最为可贵的地方。

二、对情人真情相待

西门庆的有情，还表现在他对各位情人们的态度上。有的学者认为，西门庆“别人的老婆长得漂亮,入其眼,抢来做自己的老婆;别人的妻子死了丈夫,哄骗来做自己的妻子”[3]，“西门庆性欲旺盛、手段高强,不仅自己妻妾成群,而且是想方设法淫人妻女并屡屡得手之人”[4]。细读文本后感觉，这样的认识有失偏颇。这些观点中认为女性处于受害者的地位，但实际上在作品中众女性并非受害者，而是受益者，她们都是为了物质和性爱享受而自愿成为西门庆的情人。客观来讲，西门庆并没有强迫过任何一个女子，包括上吊自缢的宋蕙莲。宋惠莲本是仆人之妻，一个下等的俏丽女子，她以红袄紫裙的奇怪装扮勾引到西门庆后，屡次向西门庆索要财物，并以此为荣，还向众人玄耀她拥有小脚的资本，以此招致潘金莲的嫉恨，潘金莲撺掇西门庆陷害惠莲的丈夫来旺儿，惠莲受到打击后企图自缢，西门庆对她关怀备至，劝慰爱护，亲自给她送食物，派丫环仆妇陪伴她，希望能够说服她回心转意，直到她上吊死了之后，还在二人曾经欢爱过的藏春坞悄悄的保存着她的绣鞋，“一个纸包内，裹着些棒儿香、排草”，“一只大红平底鞋儿和安息香包在一处。”当时社会上流行的爱情观念即是建立在物物交换的基础上，所以《金瓶梅》中的众女性乐意以自身的色相来获得相应的物质，如王六儿与西门庆发生关系后，西门庆大力提携她的丈夫，韩道国并不以此为耻，也不嫌弃他的妻子，还让妻子尽心侍奉西门庆，由此掌握了西门庆家五千两银子的买卖。

西门庆对众女性不仅投之以财物，还以超强的性力来满足她们、取悦她们。性爱的快感的确能够取悦女人，不管是贞女、荡妇，还是上层的贵夫人，下层的奶妈、仆妇。吴银姐、李桂姐、林太太、贲四嫂等，都从西门庆那里尽情的享受到了男欢女爱之乐。西门庆有意识的以性的满足来取悦女性，他出战前总要带上一些武器，采取一些措施，比如吃胡僧给的药让吴月娘欢心，找潘金莲要来银托子满足奶娘如意儿。他深懂当时的爱情规则，知道性力和财力是女人们的需求，所以他不仅以性，还以财来满足她们。女人们对他提出的财物要求，他基本上没有拒绝过，总是慷慨应允，而且不会打空头支票。例如，对待应伯爵，西门庆在大病中还不忘许给她的首饰，让丫环玉箫给她送去“一对金裹头簪儿、四个乌银戒指儿”，以财物的及时兑现来讨取女人们的欢心。

西门庆从始至终都维持着他与众多情人的关系，他不仅仅给众位情人性力、财力的投入，还有大量的情感投入。蕙莲送给西门庆一个身上戴的“白银条纱挑线四条穂子的香袋儿，里面装着松柏儿、玫瑰花蕊并跤趾排草，挑着‘冬青长青，娇香美爱’八个字”，“西门庆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与他誓共死生，不能遽舍。向袖中又掏了一二两银子，与他买果子吃，房中盘缠”[2]232。王六儿送给西门庆一个用黑臻臻光油油青丝做成的“五色绒缠就的一个同心结托儿，用两根锦带儿拴着，做的十分细巧工夫；那一件是非功过两个口的鸳鸯紫遍地金顺袋儿，都缉着回纹锦绣，里边盛着瓜穰儿”。西门庆“观玩良久，满心欢喜”，然后不顾重病在身，去赴幽会。西门庆是一个经济实力雄厚的男人，这些小物件他可以购买许多，但是，他往往珍视女人们对他流露的真情，他是一个强烈需要真情的人。他爱她们，所以才一味的满足她们、取悦她们，不忍心拒绝她们。西门庆的有情还表现在他对一帮贫困朋友们的态度上，常时节等亲朋好友时常受到他的接济。所以，作者在第五十六回中说：“西门庆仗义疏财，救人贫难，人人都是赞叹他的。”[2]536由此，西门庆是中国小说史上被塑造的最成功与丰富的男性形象之一，他不是一个英雄，不是一个好汉，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男性，他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世俗男性。

三、西门庆对贾宝玉形象的影响

杜贵晨先生曾说：“《红楼梦》谈情，是青春版的《金瓶梅》；《金瓶梅》戒淫，是成人版的《红楼梦》。”[5]西门庆这个人物对于《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有着非常明显的影响。《红楼梦》当中所描写的大观园是一个纯洁的世界，但在大观园之外却同样是一个污秽的成人世界。贾珍是一个雄武贪淫之人，没有真情可谈。贾琏是一个怕老婆贪色之人，真情稀薄，尤二姐重病之时，亦没有多加安慰看护，一直和秋桐打得火热，以至于尤二姐被迫害而死。相形之下，西门庆对生病的李瓶儿、孟玉楼的照看与温存是多么的情真意切。官哥儿死后，西门庆一连三夜陪着李瓶儿，软语温存，百般劝说，李瓶儿病时西门庆也是时时惦记。《红楼梦》中的男性主人公，只有贾宝玉是把一个情字发挥到极致的男性。秦可卿死后，贾母说：“才咽气的人，那里不干净；二则夜里风大，等明早再去不迟。”[6]贾宝玉却不肯依，坚决去宁府看秦氏，痛哭一番。

贾宝玉与西门庆有很多相似之处，二人都是有真情之人，真心实意的对待众位姐妹，希望都够长久厮守，害怕离散。二人都是多情之人，经常行走在女人堆中。不同之处在于西门庆滥性，贾宝玉止于意淫；西门庆追求财色富贵，贾宝玉则看轻这些，只看重情字，所以西门庆是未醒时的贾宝玉，贾宝玉是省悟了的西门庆。二人都对女性们的小物件有着特殊的情结，贾宝玉把林黛玉绣的荷包贴身系在身上，舍不得挂在外面。另外，西门庆与贾宝玉二人都偏爱红色，西门庆对金莲说：“一心只喜欢穿红鞋，看着心里爱。”[2]255贾宝玉看到女子口上的胭脂就想吃，由此还害得金钏跳井而亡。

所以说，西门庆不止是死于肉体的放纵，还死于情感的沉浸——他对众妻妾和情人们过于投入身与心，性与情。但是，只要他活着，他就不能停止自己的情感与热爱，因为他本身即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形象，这是他的本质与核心，也是西门庆存在的理由与价值。

参考文献：

[1]傅延修，夏汉宁.文学批评方法论基础[M] .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

[2]兰陵笑笑生. 金瓶梅[M].刘心武，评. 桂林：漓江出版社，2014.

[3]马衍.论西门庆之死[J].明清小说研究，2007(2)：65-69.

[4]谭平.剖析西门庆[J].成都大学学报,2001(1)：38-44.

[5]杜贵晨.《红楼梦》是《金瓶梅》之“反模仿”和“倒影”论[J] .求是学刊，2014，41(4)：129-131.

[6]曹雪芹.红楼梦[M].济南：齐鲁书社，1992：80.

[责任编辑曹琪]

Ximen Qing’s Amorous Image and Influence on Jia Baoyu

LI Yun

(SchoolofLiterature,TianjinNormalUniversity,Tianjin300387,China)

Abstract：The Golden Lotus has been recognized as a great work, in which a couple of women and idlers are vividly portrayed, while one of the main characters Ximen Qing has long been ignored. A bully as he is, Ximen Qing always reveals his true love for women.He craves true love rather than money, though dissipated. He treats his wife and concubines as family members, and performs duties of a husband: bringing them emotional warmth, sexual satisfaction and financial support. Ximen Qing, a plump figure of flesh and blood in The Golden Lotus, had the ground-breaking significance in Chinese fiction history and affected the characterization of Jia Baoyu in A Dream of Red Mansions.

Key words：Ximen Qing; amorous; The Golden Lotus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779(2015)04-0493-04

作者简介：李云(1980—)，女，河北定州人，博士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小说。

收稿日期：2015-07-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