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创伤——《士兵的重负》中的写作疗法

刘晓晖，副教授，大连外国语大学。研究方向：美国后现代小说、翻译。

走出创伤——《士兵的重负》中的写作疗法

杨平，刘晓晖

(大连外国语大学 英语学院，辽宁 大连116044)

摘要：越战老兵蒂姆·奥布莱恩在其小说集《士兵的重负》中延续了创伤的主题，形象地再现了越战老兵的战争创伤。虽然越战已经远去，但奥布莱恩一直在以不同方式书写着越战创伤。通过不断重写创伤之源、描写回国老兵的苦楚以及想象性写作，奥布莱恩实现了讲故事的疗伤效果，并试图通过写作走出战争创伤的阴影。

关键词：越战小说；战争创伤；写作疗伤; 康复

作者简介：杨平，硕士，大连外国语大学。

文章编号：1672-6758(2015)02-0126-3

中图分类号：I106.4

蒂姆·奥布莱恩，美国当代著名小说家，越战老兵的特殊身份使他在美国文坛占有一席重要位置。“他被国内外批评界誉为最重要的越战小说家，甚至成为“越战小说”的代名词”。[1]他用自己的越战经历描写越战故事，几乎其所有小说都是围绕越战的主题展开。在其作品中，奥布莱恩形象地刻画了战争的残酷、死亡的威胁和创伤记忆给受难者留下的不可磨灭的影响，因此马克·赫尔伯利称他为“创伤艺术家”。[2]

作为幸存的越战老兵，奥布莱恩对于越战有着独特的发言权，身体和精神的重负、身边战友的突然死亡、战场上的提心吊胆等创伤记忆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里，这些创伤记忆也成为他写作的动力，而通过不断的书写战争故事，奥布莱恩也在疗伤着自己的战争创伤。

1990年奥布莱恩发表的短篇小说集《士兵的重负》，由二十二个看似毫不相关，实际却紧密联系的短篇故事汇成。整部作品的叙事由与作者同名的人物叙述者以回忆的方式展开，这些故事诉说着士兵的身体与精神的重负，以及他们回国后难以摆脱战争创伤的困境。在讲述这些越战故事的过程中，奥布莱恩也抒发了战争创伤给他留下的痛苦和压抑，并通过不断地重写与叙述战争故事缓解创伤，试图通过写作治疗战争创伤。

一创伤与写作疗法

以美国精神分析学界对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症状的描述为基础，美国学者凯西·卡鲁斯将创伤定义为“对某一突发性或灾难性事件的一次极不寻常的经历，人们对于创伤事件的反应通常会延迟出现，并且以幻觉或其他侵入的方式反复出现，且无法控制”。[3]卡鲁斯认为，创伤最为普遍、明显的表现主要是在战争中, 只是这些症状被分别定义为不同的名称。[4]对于受过创伤的人来说,在经历过创伤事件后,连生存本身都可能受到威胁，而参加过战争的士兵由于经历了实际死亡和受到过死亡的威胁，在战争结束回国后则会一直受战争创伤的影响，并伴有被噩梦惊醒、高度警觉和有自杀倾向等症状。

对于这些战争创伤的不良影响, 著名心理学家罗伯特·J·利夫顿与贝塞尔等人发现:受伤的个体在创伤性事件之后一般需要用一种叙事语言将该经历描述出来。[4]通过叙述，创伤个体可以将创伤事件的情形和后果讲述出来，从而释放自己的情感压力，“使记忆中难以言说的糟糕经历转换为顺畅而抵触最少的表征，使那些积极的、能够促进自我实现的、被忽视和丢失的生活片段重新被囊括进主导故事里，产生与原有记忆中的事件或故事相反的新版本”，[5]从而帮助受创者重新审视和反思创伤事件，最终走出阴影，治愈心理创伤。与此同时，这一叙述的需要也成为很多当代小说的创作灵感，正如麦克阿瑟所认为的那样,创伤小说“既是一种表现创伤性重负的方式,也是释放这种重负或对这一事件进行掌控的方式”。[6]奥布莱恩在其战争小说中积极而深刻地践行了这一点，通过故事重塑不断倾诉和释放着战争带给他的创伤，用以达到疗伤的目的。

二重写创伤之源

对于奥布莱恩和众多的美国越战老兵来说，施暴者和受害者这一混同的身份在他们心理和精神上造成了极大的创伤。[7]在《伏击》这一短篇中，奥布莱恩详细描述了他在站岗时由于害怕和紧张用手榴弹将一名越南青年炸死的过程。青年死后，奥布莱恩一直蹲在尸体旁发愣，久久不肯离开。这件事让奥布莱恩难以释怀，“有时候，我会原谅自己；有时候，我又无法原谅自己”，[8]在战争过去许多年后，他依然能在读报纸的时候隐约看到那个青年向他缓缓走来。这件事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阴影以至于在战争结束二十年后，留在他记忆中的还是“面目模糊的罪责和面目模糊的悲伤”，[8]而且他仍记得他“感受到的罪责与悲伤的重负，我责备自己，因为我在场”。[8]无疑，这些经历都给奥布莱恩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创伤。

纵观奥布莱恩的作品，几乎其所有作品中都贯穿着越战主题，越战创伤是其写作的源源动力，而这一创伤的根本来源则是奥布莱恩当初选择了参加越战，他在很多作品中都对此有所描述。早在他出版的第一部回忆录《假如我死在战区》中，他就提到想要逃避这场不正义的战争，但最终因为缺少勇气，无奈选择参战，“我没法让自己逃走。家庭、故乡、朋友、传统、科技、困惑、被流放：我不能跑。……我是个懦夫，我感到恶心”。[8]

在《士兵的重负》中的第四个短篇《雷尼河畔》里，奥布莱恩又一次详细重写了其参战前后的复杂心理过程，他在开篇就写到“这个故事使我局促不安”，[9]接着他描写了收到入伍通知书前后的经过。1968年6月，当时奥布莱恩正准备去哈佛大学继续读书深造，却接到了入伍通知书，他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自认是一名好学生，根本无志当兵也从未想过会参加越战。虽然他在政治上不够成熟，但是他“本能地觉得美国在越南的战争是不对的，因为一些人正在无谓地流血”，[9]且越战缺乏正义性和必要性。于是七月中旬的一天，他试图逃避越战，开车逃往加拿大，而就在美加边境河—雷尼河边，他退缩了，而且好像听到人们在对他大声指责“叛徒！变节者！不是男人！”。[9]奥布莱恩生活在一个非常传统的小镇上，深受传统思想的影响和牵制。他不想受到人们的指责和讥讽，也不想父母因他而惨遭嘲笑，因此在经过一番痛苦的挣扎后，最终他决定参战，“因为不去打仗，我将终生为此而羞愧”。[9]

由此可以看出，奥布莱恩的战争创伤不仅来源于战争的暴力和罪恶对他身心产生的伤害，还来源于道德伦理的危机，而这一危机导致他陷入痛苦抉择和矛盾的两难状态。奥布莱恩对创伤根源的不断追溯的同时将内心的挣扎和痛苦通过写作与读者交流，以此来减轻内心的压抑和低迷。正如埃里克斯·韦农所言，“奥布莱恩是想通过写作为他那充满道德含混和不确定性的越战经历寻求意义，并且以此获得拯救”。[10]

三写作与苦楚的排解

由于分不清百姓和越共，美国士兵在战场上杀害了很多无辜百姓，这导致他们的良心受到极大的谴责。战败回国后，老兵的付出又不被民众和国家认可，因此不被理解的老兵们心中无比地压抑和痛苦，这种痛苦无人诉说、无法排解，最终将一些老兵逼上绝路。为了走出痛苦的阴霾，一部分老兵投身写作，借助写作疗法缓解苦楚。写作疗法之所以能够起到排解创伤的功效是因为它鼓励创伤个体通过写作来表达自己的情感、释放压力，尤其是老兵通过写作来描述战争经历，借助一个真实的故事来与他人进行沟通，在回首创伤经历时可以重新审视创伤事件，从而以一种更为轻松的方式面对创伤并逐渐战胜创伤心理。奥布莱恩的《作者手记》就是一个反映用写作排解痛苦的典型例子。

《作者手记》展现了战友诺曼·鲍克在家乡的基督教青年会更衣室里自缢身亡的始末。在一封长信中，他向与作者同名的叙述者奥布莱恩倾诉了战后的苦闷生活以及无人诉说的苦楚。他在战后的生活中困难重重，迷茫无助，找不到生活的意义所在，“问题在于无处可去。……我简直像死在了越南”。[9]这封信长达十七页，信中的感情跨度很大，有自怜，有歉疚，有自责。在信的结尾，他请求奥布莱恩根据已有的越战经历，写一个关于他的故事，写一个“像是被打垮了，没法开始正常生活，只是整天开车绕着镇子转，找不到任何地方可去的家伙”，[9]他想通过故事释放压力，但他没法做到，也想不出到底该写什么。这封信，虽然断断续续，没有明确的主题，但诺曼真实地表达了自己在战后无法重新适应生活的无助，倾诉了心中的压抑。

诺曼的来信极大地震撼了人物叙述者。多年来，他一直自诩从战争状态可以轻松转变为正常的生活状态，在日常谈话中也不会再提及战争，但在回国后，他却一直在写战争故事，而且在收到诺曼的来信之前他从未将写作看作是一种治疗，但是读完诺曼的信以后，他突然意识到“写作行为已经带我穿过了回忆的漩涡，否则，我很可能会陷于其中，甚至会麻木不仁或者更糟”。[9]因此，从人物叙述者之口我们可以得知写作对于创伤复原有一定的治疗效果，通过写越战故事将内心压抑的情感宣泄出来，从而尽早走上康复之路，为融入社会开始新的生活奠定基础。

四疗伤与想象性写作

奥布莱恩在小说中坦言，尽管战争发生在二十多年前，但回忆仍能把他带到现在。“有时，记忆会产生一个故事,使它永存，这就是故事存在的目的。……记忆会消失，但故事不会”。[9]在讲述这些越战故事的过程中，奥布莱恩发现了讲述本身所具有的治疗效果，并试图通过故事来拯救自己。

在《士兵的重负》的最后一篇《死者的生命》中，作者提到自己九岁时喜欢的一个小女孩琳达因脑瘤去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想象着琳达能够突然复活，笑眯眯地出现在他眼前。而现在，作为一位四十三岁的作家，他发现自己有时候仍能想象着琳达以同样的方式活过来，因为“这就是故事的作用，尸体被赋予生命”。[9]他承认在回忆和想象的魔力中，他似乎仍能看到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爱的小女孩琳达和他在越战时失去的战友。有时他甚至能看见年少的自己与琳达在黄色的灯光下一起滑冰，“当我高高跃入暗夜，又在三十年后落下，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汤姆在努力通过故事拯救自己”。[9]

借助讲故事，作者将自身经历客观化，可以阐明真相，也可以添加想象，“部分属于宣泄，部分属于传达”。[9]在赫尔伯利看来,“这是一种对个人经历进行重新塑造的写作，其目的在于通过虚构来超越这一经历”。[2]在故事中添加想象，给结局提供另一种可能，有助于弥补受创者的缺憾。在故事中，受创者重新获得失去的人或物，从而得到一些心理安慰，这对创伤能起到很大的缓解作用。因此创伤经历可以通过写作的方式描述出来，因为写作不仅有助于抒发心中的苦闷和伤痛，还允许受创者重组经验，重新认识事件，对过去未能做到的事情进行想象性补救，帮助受创者积极地分析和处理创伤经历，从而勇敢地直面创伤事件，最终治愈创伤。

五结语

借助人物叙述者之口，作者奥布莱恩阐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叙述本身不仅有助于展现他人创伤，对于个人创伤的恢复也有不可忽视的疗效。创伤如果找不到排解之径就会酿成悲剧，如同故事中的诺曼·鲍克，因为无人诉说心中的苦闷，也无法融入到社会中去，最终选择了自杀来获得解脱。这件事给作者及读者的启发是：通过写作来拯救自己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方式。

越战的创伤记忆是奥布莱恩不断写作的动力和源泉，而写作能帮助奥布莱恩减轻战后压抑与无人诉说等创伤的不良影响。创伤是每个个体都可能遇到的特殊情况，因此如何走出创伤，值得我们更深一步的探索。奥布莱恩试图通过写作走出创伤阴影的事例启示我们，在经历了创伤事件后，“应该勇敢地克服自身的耻辱感和沉默”，[11]将创伤经历通过叙述或者写作的方式表达出来，将内心的苦楚与压抑排解出来，从而尽早走出创伤的阴影，开始全新的生活。

参考文献

[1]柳晓. 创伤与叙事—越战老兵奥布莱恩20世纪90年代后作品研究 [M]. 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3：4.

[2]Heberle, Mark A.ATraumaArtist:TimO’BrienandtheFictionofVietnam[M]. Iowa City: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 2001：19,33.

[3]Caruth.Unclaimed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History[M].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6:11.

[4]Caruth, Cathy.Trauma:ExplorationsinMemory[M].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5:1,137.

[5]施铁如. 叙事心理学与叙事心理辅导[M]. 广州: 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 2010:144.

[6]MacArthur, Kathleen Laura. The Things We Carry: Trauma and the Aesthetic in the Contemporary US Novel[D]. Massachusetts: Tufts University, 1993:11.

[7]柳晓. 通过叙事走出创伤—梯姆·奥布莱恩九十年代后创作评析[J]. 外国文学, 2009(9)：68-74,701.

[8]O’Brien, Tim.IfIDieinaCombatZone，BoxMeUpandShipMeHome[M]. New York: Broadway, 1973:106,142,73.

[9]蒂姆·奥布莱恩. 士兵的重负[M]. 刘应诚, 丁建新，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0:31,46,47,124,125,126,30,183,194,126.

[10]Vernon, Alex.SoldiersOnceandStill:ErnestHemingway,JamesSalter&TimO’Brien[M]. Iowa City: University of Iowa Press, 2004:178.

[11]师彦灵. 再现、记忆、复原—欧美创伤理论研究的三个方面[J]. 兰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2)：132-138.

Writing Therapy in The Things They Carried

Yang Ping, Liu Xiaohui

(School of English, Dalian University of Foreign Languages, Dalian, Liaoning 116044，China)

Abstract：In his collection of short stories The Things They Carried, Tim O'Brien continues to represent the theme of trauma and depicts vividly the wounds of those Vietnam veterans. Although the Vietnam War has been over long ago, O'Brien keeps writing it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s. By constantly rewriting the origin of trauma, describing the suffering of the veterans and creating imaginative story, O'Brien achieves the therapeutic effect of telling stories, trying to get out of the shadow of war trauma through writing.

Key words：Vietnam War; trauma; writing therapy; recovery

Class No.:I106.4Document Mark：A

(责任编辑：郑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