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主义与新批评:传承与协商

2015-03-17 06:56邵榕榕
关键词:塑型历史主义布拉特

邵榕榕

(1.兰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2.南开大学滨海学院 外语系,天津 300270)

新历史主义与新批评:传承与协商

邵榕榕1,2

(1.兰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2.南开大学滨海学院 外语系,天津 300270)

长期以来理论界都认为是新历史主义终结了新批评的统治地位,但实际上两者的关系需要进一步厘清,新历史主义在完成对新批评的继承之后,对新批评有重要的发明。这种关系具体表现为:新批评在普遍人性论的主体观基础上主张文本中心式批评,使用细读工具分析文学小文本。而新历史主义承认主体能动性的同时通过“自我塑型”、“戏剧性”等常用范式凸显语言文本对主体的影响。新历史主义还扩展了新批评的文本观,变文学小文本为文化大文本,利用细读工具加以分析挖掘,实现了对后者的超越。

新新批评;新历史主义;主体性;文本性;细读法

20世纪,美国为世界奉献了两个主要理论流派——新批评和新历史主义。新批评扭转了以往印象式的主观文学批评,使文学批评可量化,更加科学。而新历史主义提倡学科交叉研究,带领了“历史转向”。长久以来理论界一直认为新历史主义终结了新批评的霸主地位,但种种文本证据指向新历史主义与新批评之间存在着复杂的联系,呈现出发展与超越,而不仅仅是简单的反拨。

一、师承性:传承与创新

在传统的观点中,新历史主义因强调社会历史语境而与新批评迥然不同,新历史主义登上历史舞台,是对新批评的有力反叛。但从西方文论的发展历程来看,尤其从新历史主义产生的时代环境和其倡导者所受学术训练来看,新批评和新历史主义之间有着明显的师承关系。

新批评是20世纪西方文论最为重要的一支,它于上个世纪20年代兴起于英国,30年代在美国得到极大发展,并于50年代在美国蔚成大势。究其原因,新批评的迅速发展与当时高等教育的普及化有着密切的关系,新的高等教育形势需要一套科学的教学方法。顺应潮流,新批评创立了一套科学严谨并行之有效的教学方法:首先,新批评将主观性极强的作者和读者排除在文学研究之外,将研究对象严格限定为文学文本本身。其次,新批评提出并实践了研究文学文本的有效方法“细读法”。细读法向学生提供了极具操作性的文学研究流程——文字、声音、意象、隐喻及语义联想。学生只要严格按照此流程就可以有效理解作品,甚至可以按照这个规则进行创作。因具有极强的操作性,细读法很快被广大学生和教师所接受。最后,新批评派推出了优秀的教学研究著作,最终使自己的理论进入大学课堂。例如,在新批评的代表著作《理解诗歌》中,既有诗歌具体字句的语义分析,又有整首诗歌的意象研究,课后还附有思考题用于巩固所学理论。

综上,新批评使主观性极强的文学研究进入了客观严谨的科学研究轨道,适应了高等教育普及化的需要,影响极大,当时几乎统治了各个大学的文学系,从者甚众,学校甚至因此改变了课程设置,增设了文学批评这门课程,以实践新批评所提倡的研究方法。文森特·利奇曾说过:“新批评派的思想和方法已经广泛深入批评家的心中,形成了‘批评’的本质概念……新批评派在50年代的‘死亡’表示出一种常规化了的‘永生’——这一奇特之举是当代别的任何批评流派都无法实现的。”[1]686

随着后结构主义和文化批评的兴起,新批评理论作为一种批评流派逐渐退出理论舞台,但其留下的理论遗产深刻影响着后起的包括新历史主义在内的文论流派,后起的各种批评流派都在与新批评的比较中确定自身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新批评体现出“一种常规化的永生”。正如新批评派大家韦勒克所言,“新批评已经提出或者重申了许多基本的真理,后来时代的人将不得不回头去重温它们。”[1]686弗兰克·兰特里夏也坦言:“从某种正式的角度来说,我的标题似乎意味着新批评已逝,但我必须指出,新批评在我心中,仍是一位庄重而严肃的父亲。”[2]

新历史主义受到新批评的深刻影响,这可以从新历史主义的理论倡导者所受到的学术训练中看出。就拿格林布拉特来说,作为新历史主义的代表人物,在耶鲁大学学习期间,他接受的是严格的新批评理论训练,因为当时新批评派中的“耶鲁集团”牢牢把持着文学批评课堂。从格林布拉特的学术研究中可以看出其与新批评之间明显的师承关系。2007年,在《学会诅咒》的再版前言里,格林布拉特明确表示自己对职业的思考是受新批评代表人物维姆萨特的理论引发的。1973年,格林布拉特出版发行了《沃尔特·罗利爵士:文艺复兴时期的男子和他的角色》,这篇论文是他文艺复兴研究成熟的标志,该论文在社会文化语境中研究罗利爵士的政治生命和诗歌创作。而在分析方法上,格林布拉特巧妙地将新批评的细读法跟雷蒙·威廉斯的政治批评理论结合了起来。

格林布拉特后来从左倾颠覆者转向了古老的哈佛大学教授,成为体制的捍卫者,并与新保守主义代表人物艾布拉姆斯进行无间合作。格林布拉特这位反叛者的学术生涯与身份变迁的过程,也成为激进的新历史主义被正统的学术理论收编的证据,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说,新历史主义被新批评“殖民化”了。

二、主体性:泛主体与能动主体

新历史主义和新批评的这种师承关系,非常明显的体现在两个流派对主体性的认识上。新批评理论的主体是泛主体,主体缺乏历史具体性而新历史主义认为主体是能动的,主体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中,在文化文本中完成自我塑型。新历史主义的这种主体观念,尤其是对自我塑型观点的分析,很大程度上吸收了新批评理论对文本的分析手段。

以文本为研究主体的形式主义,从俄国形式主义的“文学性”到新批评的“意图谬见”、“外部研究”,再到解构主义的“作者已死”, 取消了对作者与社会、历史关系的考量,看似不再考虑作者的主体地位,但形式主义忽略作者主体崇拜文本的前提是主体在本质上是一样的:这与20世纪初流行的弗洛伊德无意识理论和荣格集体无意识理论有着前提性关联。待到结构主义革命主张语言学转向,对文学,尤其是语言,进行历时性与共时性的研究,找出文本的某种共同性,从而暗示主体的共同性,即形式主义文论在主体观上与普遍人性论是基本一致的。[4]另外形式主义理论家提出作家运用技巧为的是让读者感受到陌生化,及前景化理论。新批评强调诗人的主观体验,再度触及主体性作用。结构主义的“作者死了”,引入读者这一新的主体。综上所述主要关注文本自身形式的形式主义文论一直为主体性保留着些许位置。

新历史主义对形式主义主体观造成了第一次重大冲击。所谓新历史主义,对主体进行了重新的定位,这在某种意义上是对历史主义的回归。形式主义、历史主义批评和新历史主义的不同之处在于对“主体”“结构”二元的定位。新历史主义接受了形式主义的影响,承认主体的能动性,同时大力强调文本、语言的作用,体现了某种主体性的建构过程,这是它的创新之处。蒙特罗斯这样阐述:“主体这个术语意指主体实现的多义过程。一方面是使个体成为意识的所有者和行为的发动者——即赋予他们主体性和能动性。”[4]新历史主义认为,创作主体与文本客体的关系密不可分,相互依存,相互建构,共同改造历史。

新历史主义认为“(其常用范式)自我塑型绝大多数情况下是在语言中进行的”,因此特别强调各种话语在自我塑型中的巨大作用。[5]格林布拉特的“自我塑型”理论始于《沃尔特·罗利爵士:文艺复兴时期的男子和他的角色》一文。罗利爵士命运多舛、跌宕起伏,但通过札记、诗篇、信件的文本的创作,疏解压力、宣泄情绪,更重要的是他借诗歌“自我塑型”,并与女王拉近关系。格林布拉特在《文艺复兴的自我塑型》中以研究文艺复兴的“自我塑型”去重写文学史,进而创建一种“文化诗学”,并将文学看作是“人性重塑的心灵史”。至此格林布拉特的自我塑型理论已发展成熟。2004年格林布拉特在《尘世中的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新传》一书中通过对私人卷宗、案件记录、民间传说等非官方社会资料的研究比对,结合莎翁的作品信息,对其成长经历进行了深入的多角度的剖析和探索,从而向读者揭示了莎士比亚自我塑型的过程:戏剧创作作为与社会“交流”“协商”的工具,使一个破产商人之子、不得不中途辍学的人超越时代成为了“时代的灵魂”。由此看出,新历史主义具有明显的历史主体性视角,在对多位文艺复兴作家生活道路、思想创作过程的追踪梳理中进行了对社会材料和文化生产之间社会能量流通轨迹的关注,从而揭示了文化诗学的文化构建实质。

新历史主义使用另外两个重要范式“戏剧性”和“全景监控——凝视”来说明“权力”的模式。[6]受到福柯权力观的启发,新历史主义侧重于揭示文本中的权力关系,把它看作影响社会文化发展变化的必要条件。[7]另外考察的是居于主导地位的文化因素是如何使用“戏剧性”及“全景监控——凝视”范式将结构当中的多元性凝聚控制在一起的。[8]伊丽莎白女王尤其擅长使用“戏剧性”来营造自己的形象,调节各种权力关系,达到巩固统治地位的效果。[9]

以新批评为代表的形式主义理论认为历史经由“陌生化”“前景化”等手段通过多元化的文学来表达,具有不言自明的共同主体。而新历史主义有别于传统的历史主义,其自我塑型的概念显示出主体在与权力之间进行压抑和颠覆的过程中复杂的纠葛乃至逐渐被塑造的过程。另外一个重要的契机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欧洲的学生运动,具体来说,它导致知识界的反思:在解构和重建的年代里,主体的能动性恰恰是不容忽视的。新批评在这点上是有欠缺的。而新历史主义重新定位主体,更真实地反应了主体的能动性。另外新历史主义理论家将理论话语作为通向社会化的必然之路,实现了从书斋走向前台的转变,身体力行地诠释了新时期的“自我塑型”。[10]

三、文本性:封闭文本与开放文本

20世纪文论的基本主题是形式与历史,经历了“语言论转向”强调语言形式、 “历史转向”侧重历史,新批评与新历史主义分别在这两次转向中独占鳌头。

文学作品涉及作者、作品和读者之间的关系,新批评派重点关注作品。新批评主张的“本体论批评”认为作品即“本体”,它已经包含了自身的全部价值和意义,强调“文本中心主义”,关注文本主体,认为一切意义不外于文本,这种观点是前所未有的。

新历史主义与“语言论转向”、“历史转向”之间都有着复杂而多重的内在关联,它既不是从语言论“文本性”的彻底“转离”,也不是向历史主义“历史性”的单向“回归”。正像蒙特洛斯那个绕口令般的定义“文本的历史性和历史的文本性”所暗示的,新历史主义正处在“历史性”与“文本性”的结合部,这个结合部包含了“转向”与“转离”关系的全部复杂性。[11]新历史主义主张将文学文本与历史语境相联系,但是这种历史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客观事实,而是具有鲜明文本性的话语表述。另外,新历史主义者引入“历史的文本性”的观念,认为我们进行文学研究只能通过被有选择性保存和涂抹的历史文本。[12]在这里,新历史主义将新批评的“小文本”扩大到文化的“大文本”。“大文本”的内涵极为广大,人类生存所留下的任何痕迹都被看作是文化文本,从而消除文学与历史、文学与生活的二元对立,通过“轶闻主义”等一系列阐释手法将文学文本与历史文本、社会文化文本并置。

《诺顿英国文学选集》是全球英语文学教学的权威性教科书,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从2000年新历史主义代表人物格林布拉特担任第七版的副主编以来,该书收录作品的风格发生了明显的转变,不仅增加了特殊历史时期社会文化的内容,而且扩大了文学文本研究的范畴,历史文化文本进入了文学研究视野。[13]这对形式主义文学本体论是一个重大的突破,同时也对新历史主义的理论加以实践。

显然新历史主义只是扩充了文本的内涵,并没有脱离文本性,而且新历史主义“在分析历史时最显著的方法特点是,普遍地将文本性、语言和表述作为历史分析的基础置于优先地位。文学批评正在转向历史,将历史作为文本来阅读”。[14]蒙特洛斯认为(文化诗学)是一种“既是历史主义,又是形式主义,……两者不可分割”。[15]

新历史主义不仅承继了新批评的文本性基础,还借助细读法这一工具来分析开放文本的诗性意义,并呈现其中的意识形态实质。新批评的细读法是一种重要的批评策略,也是一种重要的研究工具,对于文本批评来说具有强烈的可操作性,使文学批评可以量化。细读法着重分析文本的语言及结构,力图解读诗歌语言中的意象和隐喻,研究文本结构的张力、反讽、悖论、含混等关系,从而呈现主题。

有学者讽刺新历史主义批评实践是“将现实转化为文本,然后像新批评研究者那样去阅读它,寻找它的悖论、张力和含混”。[16]诚然,新历史主义反对粗暴的社会决定论批评,它运用细读法深入解读文本,同样,新历史主义的文本打破了传统的二元对立,文本结构也被赋予了意识形态意义。那么新历史主义的结构分析也就进一步扩大了内涵。同时,新历史主义往往使用新批评“细读法”的概念,如张力、反讽、悖论、含混,也显示了新历史主义对新批评的继承。[17]在新批评之后,细读法并没有消亡,它发展为一种文本阐释方法,并根据意义生成的不同模式,从不同角度去寻找文本的意义。[1]639

“文化诗学”是格林布拉特对新历史主义选择的称语。将文化和诗学结合在一起,表明其文学研究是从语言学入手的,研究词语的选择和联结。这一点也很清楚地证明了他的意图:将历史主义的社会——历史学方法与新批评的语言学方法相结合。这与蒙特洛斯的观点不谋而合,他也同样认为,形式主义为文化诗学提供了分析工具。[18]另外,从文本性来看,二者的渊源也是很明显的:新批评的理论特性之一就是文本性,而新历史主义更进一步,将研究的文本扩充为更广泛的领域,然后利用新批评的分析方法进行文本分析,推动理论的进一步发展。

细读法在新历史主义理论家的手中,已经不仅是修辞手段,更成为表达文本之内各部分或者文本之间辩证关系的载体和重要工具。这一工具深入人心,后来的新历史主义以及其他理论者都自然而然地使用它来分析千变万化的文本。可以这样说,细读法确立于新批评的诗歌分析,升华于新历史主义历史文化开放“大文本”的鉴赏,为文本阐释开辟了更广阔的空间,拓宽了文学批评的视野。

四、结语

20世纪的美国文学理论发展经历了史无前例的大繁荣,势如江海,新批评和新历史主义接踵而至,挺立潮头。 我们看到,这两者有着密切的师承关系,相互作用,两相促进,所谓颠覆实际上只是负模仿,影响与被影响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理论交替的过程犹如大潮的更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终究滔滔汩汩,不断前行。从根本上来看,新批评以一种隐蔽的方式殖民化了新历史主义,使其成为一种“围墙内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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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H.Aram Vesser.ed. The New Historicism[M].New York: Routledge,1989:17.

(责任编辑:王 荻)

New Historicism and New Criticism: Inheritance and Negotiation

SHAO Rong-rong1,2

(1.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00, China;2. Dept.of Foreign Languages, Nankai University Binhai College, Tianjin 300270, China)

For a long time, it is generally admitted in the western literary arena that New Historicism has terminated the dominant position of New Criticism, while in fact the relation between them is extremely complicated. New Historicism has been deeply influenced by New Criticism, while providing creative ideas for its development. This kind of relation can be clearly illustrated like this: New criticism is in favor of text-centered criticism on the basis of the Subjective Initiative of the General Humanism by using “close reading” to analyze the text. However, New Historicism admits the Subjective Initiative meanwhile emphasizing the influence of the text on the subject by way of “self-formation” and “theatricality” such commonly used paradigms. New Historicism has developed the view of text of New Criticism by using “close reading” as a tool to analyze the open text and reveal the hidden ideology and therefore has transcended New Criticism.

new criticism; new historicism; subjectivity; textuality; close reading

2015-02-01

国家社科基金“福克纳家族叙述与中国新时期家族小说比较研究”(项目编号:12BWW0009)。

邵榕榕,女,南开大学滨海学院外语系讲师。

I109.9

A

1008-2603(2015)03-01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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