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的舆情功能思想与中医治欎理路的会通

2015-03-17 06:24马兰州,张强
关键词:中医

古代诗歌的舆情功能思想与中医治欎理路的会通

马兰州,张强

(天津外国语大学 国际传媒学院,天津 300204)

E-mail:281682164@qq.com

摘要:上古三代以至汉乐府,乃至中唐新乐府,均曾倡导“采诗观风”制。这种思想认为,歌谣携带有真实的民意信息,周流传布,闻于乐府,上达王者,可供“采诗观风”,这实际是诗歌的一种“舆情功能”。诗歌的舆情功能以沟通君人为务,与医家治欎务在打通血脉的思想相合。这种思想又以《易经·泰卦》的“通泰”思想为其哲学基础。

关键词:诗歌舆情;中医;治欎;通泰

收稿日期:*2015-03-02

作者简介:马兰州(1971—),男,甘肃宁县人,教授,主要从事古代文学传播思想研究。

中图分类号:I286.2 文献标识码:A

The Similarity Between Observing Public Opinion Through Ancient Poetry and

Cure for Stagnation in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MA Lanzhou,ZHANG Qiang

(SchoolofCommunication,TianjinForeignStudiesUniversity,Tianjin300204,China)

Abstract:From Xia, Shang, Zhou Dynasties to Han and even Middle Tang Dynasty, the system of “observing public opinion through poetry” was proposed. This idea holds that folk songs contain information of public opinion and are popular among both common people and the upper class, thus can be used to observe public opinion. The public opinion of poetry facilitates communication between rulers and common people, which is similar to the cure for stagnation in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both of which are based on the idea of Tongtai in The Book of Changes.

Key words:public opinion of poetry; traditional Chinese medicine; cure for stagnation;Tongtai

中国古代关于诗歌的基本功能存在两大理论:第一类是“心理功能论”,即认为诗歌是抒情写志、宣发心理积郁的方式和工具;第二类为“舆情功能论”,即认为歌谣承载着舆情民意,“行人”“采诗观风”,上达君王,能够达到王者足不出户而知天下,并最终起到革易弊政、泽被民生的效果。诗歌中所包含的民意信息与现代舆情学说中“舆情”的内涵相合,即公众“对自己关心或与自身利益紧密相关的各种公共事务所持有的多种情绪、意愿、态度和意见交错的总和”[1]。舆情的核心是包含政治倾向的民意态度。《论语》《礼记·王制》《汉书·食货志》《汉书·艺文志》等文献还记载了古代的舆情制度。根据这些典籍的记载,歌谣舆情功能的思想在《诗经》时代已见端倪,在汉乐府中进一步显现,至新乐府发展到极致。中唐之前,民歌发挥舆情功能尚属自发,歌者“感于哀乐,缘事而发”,反映舆情尚非有意为之;后来文人模仿民歌,有意倡导诗歌的舆情功能,变自发为自觉。纵观中国诗史,诗歌舆情功能观构成了中国古代诗歌社会功能论的逻辑起点。

中国古代诗歌的舆情功能观形成了“尚通”的思想内核。这在白居易的《采诗官》中有着最集中的表达:“欲开壅蔽达人情”“下流上通上下泰”,意为用诗歌打通君民之间壅蔽、保持国家机体的通泰。古人“尚通”的舆情思想与中医“治欎”的理路是相通的,即诗家追求歌谣“开通壅蔽”,中医主张“通闭解结”[2]229。《国语·晋语八》云:“上医医国”,将治国与治身联系起来。《汉书·艺文志》云:“论病以及国,原诊以知政。”[2]233进一步将治病与治国两个系统打通。白居易揭示诗歌能够使得黎庶下情上达,让君民能够保持联系畅通,实际在哲学上,这些思想都是以《易经》的“通泰”思想为指导的。

一、诗歌 “尚通”的舆情功能

诗歌中的舆情信息从民间经乐府中介,最后到达天子,经历了信源(民间)—中介(乐府)—天子(信宿)三个阶段,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舆情信息系统。第一阶段为采诗,“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3]2917,行人稗官真实采录这种原生态的歌谣;第二阶段为谱曲,行人将所采歌谣献于乐府、“被于乐章”,经乐师编辑加工、“调次”音律[3]1573,白居易所谓“愿播内乐府”(《读张籍古乐府》)、“播于乐章歌曲也”(《新乐府·序》);第三阶段为上达天听,由天子斟酌采纳,这正是采诗观风的目的,所谓“愿得天子知”(《寄唐生》)、“时得闻至尊”(《读张籍古乐府》)也。

对于任何一个系统来说,最重要的属性是系统内的能量和信息周流无阻。古人很早就朴素地认识到歌谣舆情系统的通畅性,白居易尤其强调这一点。其《采诗官》云“下流上通上下泰”,又云“欲开壅蔽达人情”。民情阻滞不通,既有认识上的原因,即所谓“君耳唯闻堂上言,君眼不见门前事”,一人之耳难闻天下之言;又有奸臣欺蔽君主的人为原因,即“夕郎所贺皆德音”,“奸臣蔽君无所畏”。采诗官“日采于下”的目的在于“岁闻于上”,君人者采择歌谣旨在“补察其政,经纬其人”,只有“人情上通”,才能“王泽下流”(《进士策问·第三道》);只有通达无碍,“上之诚明”才不忧乎“下达”,“下之利病”也无患乎“上知”,最终才能达到“上下交和,内外胥悦”的理想状态(《策林·六十九》)。

从功能上看,“采诗”的目的在于“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3]2916,郑康成所谓“观风俗之盛衰”[4]1551,朱熹所谓“考见得失”[4]1552,王夫之所谓“推见至隐”[4]1552。只有发挥诗歌的“察知功能”,才能达到《汉书·食货志》所谓“王者不窥牖户而知天下”的目的。

歌谣能够发挥通达民情的功能,主要有两层原因:第一,民歌本身含有丰富的民意信息,具备社会症候和标识的性质,能够作为舆情观测的工具,《论语·阳货》云《诗》“可以观”是也。第二,舆情采集者深知民情。专司舆情采集的官员《汉书·艺文志》称“采诗之官”,《食货志》称为“行人”或“遒人”,由“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承担,“官衣食之”[3]1573。班固《汉书·艺文志》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此处所谓的“稗官”发挥的也是通达下情的功能,与采诗官相类。《汉名臣奏》提到“稗官”[2]163,指的是秦汉时期基层政府机构中“负责各项对外事务的职能部门”[5]。顾实《汉志讲疏》以“稗官”为“闾胥里师之类”[2]163。赵岩等人据睡虎地秦简牍揭明“稗官”即官啬夫的佐、史、士吏等职官。出于稗官的小说家,以采集“刍荛狂夫之议”为职事,所采小说虽属“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2]163。但其和歌谣一样,包含了最真实的民意表达,具备弥足的舆情价值。正因稗官身处社会底层,对百姓民意有着最亲密的接触,对各项施政利弊有着最深切的了解,所以他们采集的歌谣能够做到下情上达、周流畅通的作用。

二、医家 “尚通”的施治理路

《内经》认为,生之本在于“通天”,“失常则天地四塞”(《黄帝内经·素问·阴阳离合论》)。《素问·调经论篇》云:五脏“以行血气,血气不和,百病乃变化而生”。《灵枢·经脉》:经脉者“能决生死”,“不可不通”。朱丹溪认为“人身诸病多生于郁”。他还由此入手,总结出气郁、湿郁、热郁、痰郁、血郁、食郁,并自制越鞠丸统治诸郁。在他看来,郁证乃证中之证,其所制越鞠丸堪为一首理论提纲方[6]。

在中医里,宣郁疏通是一种基本思想。 人体“内外调和”方“邪不能害”(《黄帝内经·素问·生气通天论》)。朱丹溪云:“气血冲和,百病不生。”人体不但气血要和畅,五脏、六腑、经络俱要通达无碍。《金匮要略》云:“若五脏元真通畅,人即安和。”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张子和才总结说:“《内经》一书,唯以血气流通为贵。”攻邪旨在“使上下无碍,气血宣通,并无壅滞”。《证类本草》云:“通可去滞。”中医“从毒论理,从通论治,以调求平”[7]。营卫要固密,元气不可外散,但邪毒和负面情绪不能滞留体内,所谓“五藏浊气”“不能久留”(《黄帝内经·素问·五藏别论》),务必要宣发导泻出来。“通法”贯穿古今治法的始终。“通”才能“和”,而“通”本身就是“和”的一种状态。气血津液、脏腑、经络莫不以通为贵。治病首重治心,治心要宣发郁结,“精神不进,志意不治,故病不可愈”;“嗜欲无穷”,“忧患不止”,“故神去而病不愈也”(《黄帝内经·素问·汤液醪醴论》)。北齐徐之才归纳药有宣、通、补、泄、轻、重、涩、滑、燥、湿十性,清代程国彭指药有汗、和、下、消、吐、清、温、补八法[6]。“通”在医理和施治两个层面上有不同的含义,从哲学层面上讲,“通”既是一种能量及信息畅通交合的良性状态,又是一种动态中保持的平衡局面;从施治层面上讲,以“通”为目标未必以“通”为法,如果邪气在身,则需开门逐盗,宜用“通法”。同时,在用“通法”的时候,还要注意培固正气。单就“通法”讲也有多种变法,逐邪既可从己窍出,亦可由它窍出[8]。总之,或通或塞,或补或泻,当因机施治,不可拘泥。

三、诗家、医家以《易经》“通泰”思想为指导

从上古“采诗观风”的舆情制度到白居易的新乐府,诗歌向来被视为礼乐教化的工具,是政治功能实现的载体,发挥着沟通君人的功能。无论是诗歌的舆情功能,还是医家的通法理路,都以《易经》的“通泰”思想为指导。

(1) 《易经》的“通泰”思想。《易经·泰》是一则政治隐喻卦,象征了上下交感的善政范式,表达了国家机体通泰无阻的理想状态。作为“群经之首”,《易经》集中表达了华夏的治道哲学。借助“通泰”的思想,古人实现了从治诗、治身的具体领域升华到治国大道的哲学层面。

《易经·泰》以“通泰”为卦旨,整体上表达的是国家协和通畅的美政状态,象征“君子道长、小人道消”的局面。从卦象政治喻义的角度来看,《泰》卦可视为《易经》中最吉利的一卦。该卦下乾上坤,卦辞云:“泰:小往大来,吉,亨。”《序卦传》云:“泰者,通也。”今检《说文》段注:“水在手中,下溜甚利。”可见“泰”义本关乎水。“小往大来”指“下乾上坤”的卦体结构,是“内阴外阳”,故曰“小往大来”。再看《泰》卦的彖辞:“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强调相交而后才能通泰,“交”是“通”的必要条件。天地以气交,人事以心交。曹丕以为:“‘交’乃人伦之本务,王道之大义。”刘定之以为六爻之中“相交之义”至重:初与四相交,泰之始;二与五相交,泰之中也;三与上交,泰之终也。《泰》卦所示六爻无不见“交通”之旨[9]。《泰》卦集中表述了古代先哲关于国家的“通泰”思想。

(2)从“气欎”向“国欎”的会通。《黄帝内经》将治身与治国联系起来。《素问·灵台秘典论》用十二官比喻十二脏:心如君主之官,肺如相傅之官,肝似将军之官,胆类中正之官,膻中如臣使之官,脾胃如仓廪之官,大肠如传导之官,小肠如受盛之官,肾如作强之官,三焦如决渎之官,膀胱如州都之官。该书又云:“以此养生则寿”,“以为天下则大昌”,将“养生”推衍到“为天下”,从而在医学和政治两个系统中建立起了比附关系。

《吕氏春秋》直接将治身与治国联系起来,通过“水欎”“气欎”“国欎”的隐喻揭示了治身与治国的互通关系:“水欎则为污”;“病之留”乃“精气欎也”;“主德不通,民欲不达,此国之欎也”(《吕氏春秋·达郁》)。身体气血的瘀滞不畅、国家机体的否闭不通,均与水流的淤滞相似,由此构成隐喻的基础。于是,诗家、医家都在这个基础上构建了自身的隐喻。而这种隐喻所表达的思想又都在《易经》的“通泰”思想上得到统一。我们可以将“水”的隐喻视为概念隐喻。这种概念类似母喻,能衍生出其他系列隐喻。

古人基于以上认知,建立了一套隐喻系统。这套隐喻系统集中体现在《国语·周语上》中。其文曰:厉王暴虐,民不堪命,舆情沸腾,厉王遂使卫巫监视百姓,有谤者即杀之,民怨遂平。召公为厉王分析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其中的根隐喻是“民之有口也,犹土之有山川也”,将民意比喻为川流;在此根隐喻下,衍生出系列次隐喻,如用对山川“决之使导”隐喻对民意的“宣之使言”[10]。这套隐喻系统还见于《左传·襄公三十一年》,郑子产论不毁乡校曰:“我闻忠善以损怨,不闻作威以防怨。岂不遽止?然犹防川也:大决所犯,伤人必多,吾不克救也;不如小决使道,不如吾闻而药之也。”[11]郑子产认为,民怨可以立即镇压下来,“作威防怨,怨可以急止”,但并未真正平息,这种民怨如地火运行,潜流涌动,一旦遇阻,积聚到一定程度上就会爆发。只有“小决使导”,不使壅蔽,才能化解其危险性。

从群体民意的角度来看,中国古代思想家很早就形成了不塞不压、及时宣发的观点。古人认为,民意代表一种能量,这种能量不会自行消失,不可障蔽,驾驭得法,则无害;处理不当,就会变成洪水猛兽,造成巨大的破坏性。尤其当试图阻塞时,不但不能弥平,反而会造成能量的翻倍剧增,形成火山般极具破坏性的能量。所以,要及时开塞导泻,不使壅蔽。宣发思想是古人重要的舆情管理理念,而诗歌正是宣发积郁的重要突破口。

诗歌的“舆情功能”具有很强的解释力,具有较大的学术意义。首先,从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实际情况来看,“舆情功能”的思想始终存在;其次,从诗歌沟通君民的作用来看,用“舆情功能”概括相比“政治功能”“实用功能”更为准确。另外,诗歌发展流变的某些深层动因,用“舆情功能”及其“通泰”主旨也能很好地予以解释。例如,从杜甫的乐府诗创作到元白的新乐府之间的流变,其实背后都是因对诗歌的功能认识差异而导致的。中唐之“中”,不仅是唐诗发展之“中”,也是整个中国诗史之“中”。唐代乃至整个中国古典诗歌的许多重大变化都发生在这一时期。从杜甫到元白、韩孟,诗歌的发展出现二水分流的趋势,韩孟一派沿着情感宣发的方向发展,元白一派沿着舆情功能的方向前行。中唐诗歌的两大流派其实正是从两种不同的诗歌功能出发来进行创作的。韩孟一派遵循的是“心理功能论”路线,元白诗派沿着“舆情功能论”方向推进。“心理功能论”以情感发舒为其潜在前提,“舆情功能论”以诗歌的舆情功能为立论假设。同时,“舆情功能”说如果蔑弃抒情文学的抒情写志功能,只单纯从社会功用出发,就会使得诗歌变成舆情报告,导致诗歌美学品格的丧失,客观上就会取消诗歌,如白居易的部分新乐府诗歌创作就是如此。

那么正确的创作方向究竟在哪里?杜甫的创作实践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从总体上来说,杜甫坚持的是一种抒情写志的心理功能路线。不同于元结、元稹、白居易等人的是,杜甫将自身的“情志”建立在对现实的剀切触发的基础之上,其所写情志具有深广的社会历史蕴含。杜甫既未剥离社会内容单纯从个人情感出发,也未抛弃情感单纯从舆情功能出发;既避免了主情说阻断社会内容、独照心灵的空疏之弊,也未蹈入“采诗观风”说者对诗歌美学品格的阉割。可以说,中唐韩孟、元白等人的创作,在取得各自巨大成就的同时,又都一定程度上背离了杜甫的创作路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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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曹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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