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往事

程继武

闲来无聊时，把我家的老相册簿子翻了出来，放在相簿最后一页的照片映入我的眼帘，它一下子勾起我对陈年往事的回忆，算起来它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

我把它拿在手中，仔细地端详着每一个人，前排坐着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二排站着的是我的大姐和三个妹妹，后排是我和弟弟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瞧，这就是我们一家人，全家十一口。按说兄弟姐妹一大帮，这家里该有多热闹啊。可如今这一大帮兄弟姐妹都年岁不小了，而我的父母、大姐、三弟、和四妹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我望着他们的面容是那么的亲切，我的心情愈加难受，真希望岁月能够倒流，又能回到我们青少年时的那个年代。

小时，大姐就是我母亲的帮手，我们的衣服、被褥都是大姐和母亲拆洗，鞋子也是大姐和母亲一针一针地缝制。我父亲是不干家务活儿的，他发起脾气来很厉害，连母亲在他发脾气时都忍气吞声，摇头叹气。父亲最大的嗜好就是喝酒，那时物资极其紧张，不管什么东西都要凭票供应，男人喜欢喝的白酒每月每户只能购买一斤，为了这一斤白酒，父亲每月等的很苦，有时不惜走很远的路去亲属那里讨那张能买到酒的供应票。家里事儿一忙起来，父亲就懒得走那么远的路，就喊：“小三，你给老子讨酒票去。”三弟知道父亲的脾气，赶紧乖乖地去，可是亲属家的酒票也不是随便就能讨来的，有时人家也需要买酒烹菜或用药。这时三弟就倒霉了，父亲肯定会怒气冲冲地骂一顿三弟。三弟红着眼睛没办法，只能忍着。父亲骂完了，馋酒的劲儿也过去了，他没趣地看着三弟，忽然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晃晃脑袋睡觉去了。我们都不喜欢父亲喝酒，不喜欢他喝完酒的一脸醉相，大伙儿都离他远远地，就像躲瘟神一样。有一次四妹不小心弄翻了父亲的酒杯，父亲还没有喝，酒撒了一饭桌，母亲吓得目瞪口呆，以为嗜酒如命的父亲会狠揍四妹一顿，可父亲只摆了一下手，只见他把嘴贴在桌面上，一口气把撒在饭桌上的酒全部吸进嘴里，然后一扬脖酒就进肚了。母亲笑了，赶紧端上了一碗鸡肉，父亲愣了，问：“哪来的？”母亲说：“就是那只腿受伤的小母鸡，我见它不行了就给你炖了。”碗里的香味一下子飘进了我们的鼻子，一家人吃饭，除了母亲我们的眼睛都不约而同地看着父亲的那只碗，父亲也看了我们一圈，他笑了，操起筷子把碗里的鸡肉给我们一人一块，我们满足了，父亲的碗里也没什么了，他用勺喝一点汤，喝一口酒，喝得满面红光。

在家里除去大姐我排行老大，弟弟妹妹一大帮，在困难的年代家庭人口多实在不是一件好事儿，吃的、穿的、用的都十分紧张。由于年龄小家里的事情极其难办，别人家的屋子总是干干净净，可我们家就甭提了，箱子上落满了灰，箱面上还让弟弟们打斗碰了几块伤。所以我就管起了弟弟妹妹。作为大哥抡起拳脚他们的确打不过我，可是老三和老四也会串联起来向我进攻，有一次我竟被他们哥俩摔倒在地，老四还用半块砖头砸伤了我的右脚，害得我一个多月走路总是一瘸一拐的，这件事母亲急眼了，罚老三和老四一天不让吃饭。原本第二天母亲也不让吃，我还是心软了，都是我的弟弟，他们再不对也是因为我急躁的脾气激怒了他们，甚至是我总向他们动手脚才导致的结果。我向母亲认了错，我哭了，说我没有当好这个家里的大哥。母亲也哭了，她是搂着老三、老四哭的。我思考了这件事的原因，就是家里太穷了。我背着母亲去了砖窑厂推砖，一个月十五块钱，当我把十五块钱全部交给母亲时，我父亲愣了，母亲先是满脸的喜悦继而就是泪流满面。我的手磨出了四五个血泡，母亲用针挑开后再撒上一点咸盐，我疼得跳了起来。辛苦的背后总是有幸福，母亲每次从我的工资里拿出五元钱让我零用，可我舍不得花，有了钱不仅在家里地位高了，说话也开始财大气粗。我把弟弟妹妹们召集在一起，分配每个人在家里干活，二弟负责买煤、买木头，三弟四弟负责挑水和劈木头，二妹三妹负责做饭、洗衣服，四妹五弟（五弟太小跟着玩）负责扫地、擦屋子、大姐负责检查质量，我用胡萝卜刻了一个奖字的公章，蘸上少许蓝墨水盖在包装纸上，用剪刀裁成方块奖票，让大姐按其完成的质量发给弟、妹们，到月底我开了资，再将母亲给我的那五元钱换成角币，凭奖票领取现金。老二活儿重每次买煤、买木头我都要跟着去，大姐也向着二弟，奖票总是多发给他几张，我心里有数，对大姐的做法是满意的。这项举措在当时的家里是很有效的，弟弟、妹妹们也可以凭劳动换回一点小钱买点他们爱吃的瓜子、山里红或者是冰棍。

虽然家里兄弟姐妹多，大家在吃穿用上非常拮据，但也有人口多时的好处。我们居住的地方上级号召家家要挖地道，多积粮。我父亲是个挖地道的好手，领着我们全家五六天就挖成了，居委会主任表扬了我们家，说我们家是挖地道的模范之家。荣誉获得了，地道却不能进入了，原因是地下水涌满了地道，这样的地道别说防空，就是当菜窖也不行。后来我们也明白了，不过是搞搞形式而已。五弟有一次脖子上起了很多的红点，痒的五弟把脖子都挠烂了，母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老五是受风了，可受风为什么偏偏是在脖子上呢？母亲把老五盖的被子拿过来一看愣住了，从被头的里面正缕缕行行地爬着大个的虱子，母亲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拿着被子把棉花掏出来，被里被面都烧了，母亲再一次流泪了，她承认没有照顾好孩子，可老五怎么能让虱子咬成这样呢？父亲也愤怒了，愤怒之后又睡觉去了，父亲这一辈子不知道睡了多少觉。老五的脖子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好了，母亲为他做了一个新被子，新被子做成后，老五天天晚上洗脸、洗脚才睡觉，盖上新被子老弟也知道什么叫干净了。

这一年的冬天来的比较早，十一月刚过，大雪就覆盖了整个城市，大地也开始封冻，水落在地面上立刻就成了冰。三弟在入冬后就觉得脑袋有些不舒服，而且额头发育很快，不知不觉中额头明显偏大，脑袋大并没有引起家人的注意，相反连我也认为脑袋发育快，长的大肯定聪明，这有什么不好的呢，老三的头疼谁也没有往心去，头疼脑热是常有的事，吃两片扑热息痛就好了。只是三弟的脑袋不匀称了上大下小，还被同学和邻居小孩戏称大脑袋。三弟这两天头疼，家里挑水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四弟的身上。由于天寒地冻，四弟毕竟还很单薄，脚下一滑，两桶水都撒了不算，还把脚脖子也扭伤了。四弟的扭伤让父亲萌生了偷接自来水的想法，自来水的主管线就在临街人行道的下面，挖上六七米的地沟就把水接到缸里了，何苦要去外面挑水，还把儿子的脚弄伤了。可是自来水部门是不许私接自来水的，父亲在第二年夏天就和我商量说什么也要把自来水接上。我和父亲说：“私接自来水是要挨罚的，甚至可能要追究责任。”那天父亲滴酒未沾，但像部队的首长一样命令我说：“老大，开挖。”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天不怕地不怕地开始了我家的秘密引水工程。挖明沟是绝对不行的，我和父亲首先把地点选在了家里的外屋地，这地方距离主管道也就是六米多远，而且是直线，测算主管道也就距地面一米五左右，挖上一段地道就可以接上自来水。若是有人闲问，我们就说在屋地里挖一个自家的储菜窖，可以说没人能想到我家私接自来水这样的大事儿。策划好之后，就开挖了，弟弟们看到我又挖地道都一脸的吃惊，妹妹们也好奇地问我：“大哥，怎么又挖地道啊。”我说：“去去，没你们的事儿。”二妹说：“大哥，我看不像是挖地道，现在居委会也不提倡住户挖地道了，我看你肯定是有别的用场。”父亲晃晃悠悠地过来，冲二妹吼道：“你用眼睛看就得了，问那么细，管你什么屁事，好好蒸你的大饼子得了。”二妹灰溜溜地走了。兄弟们也不敢问了，只是都帮我挖土，几个年轻人一会儿的功夫就在外屋地挖了一个直径有八十公分的坑，这不是挖地道，所以竖坑挖的就很小，仗着我们人小劲儿大身体又灵活，不到三天的功夫，自来水主管线的位置就被我们挖到了。

父亲设计一个主管线的卡子，卡子里面套上胶皮垫儿用以防漏，卡子的两端用螺丝拧紧，并在卡子的外侧焊了一个四分的丝头并通过这个丝头钻开主管线。一切准备就绪后，我钻进了挖好的地道，先把卡子拧紧，然后用电钻开钻，钻开后，水便喷射出来，我急忙把电钻放在洞壁上，这时管道里的水更猛烈地喷射出来。他向洞内喊：“坚持住，坚持住，赶紧拧上阀门。”听到父亲的声音，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力量，我一下子就把阀门拧上了，水被堵住了，这次有惊无险的工程终于成功了，结束了常年到外面挑水的辛苦历程。当我爬到洞口，被弟弟们拉上来时，父亲见我安然无恙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晚上，母亲杀了一只鸡款待我，当然兄弟姐妹都跟着借光。这件事儿一直到第二年才被自来水管理部门发现，尽管被发现了，可自来水也逐渐走向了千家万户，人家只是了解一下安装的过程，没说什么。这件事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这么多年经历了无数的事情，只有这件事儿印在了脑海里。“坚持住”，父亲在洞外的喊声时时在耳边回响。

父亲病故前的那一年，我们都长大了，由于父亲常年喝酒，身体越来越虚弱。兄弟姐妹都很着急，有的坚持买药，有的坚持住院。最后母亲还是和我商量，坚持让父亲住院。父亲住进医院的当天晚上就走了，安详地走向了远方。

父亲走后时间不久，三弟的脑病加剧，医生说三弟是大脑先天性畸形，近来畸形严重迫使脑血管部分破裂处于昏迷状态。我和大姐守护老三时，回想起那么多的儿时记忆，老三是很能吃苦的家伙，他和老五捡破烂卖钱从不亏待小弟，余下的钱也交给我妈。老三临终前对我说;“大哥，我很想爸爸，想他喝酒的时候。”老三的一句话，让我思绪万千，我爸为了讨酒票没少骂老三，三弟就那么忍受了多年，尤其是他听说杏花村可以买到不要酒票的酒便一个人坐火车去了杏花村，他太贪了，买了两大瓶子，原以为父亲总可以有酒喝了，在上火车时，因拥挤两个瓶子全打漏了好在三弟急中生智，把右手的瓶子迅速翻转过来，使瓶里的酒还剩下了三分之一。父亲很多年都没有去喝那瓶剩下的酒，可能是珍惜三弟的那份情感吧。我向三弟说：“爸是爱你的，你买回的酒他放了那么多年，总是舍不得喝。”老三笑了，他是笑着走的。

大姐的走可以说是想我母亲而走的。母亲患了肺癌。母亲生前对大姐十分关爱，家里细小的事情母亲没有一次不跟大姐商量，尤其是大姐结婚后，姐夫和父亲一样喜欢喝酒，家过得很破落，她们的孩子也是我母亲一手带大的，所以大姐总认为欠母亲的太多，她没有来得及为母亲多尽一些孝道母亲就告别了我们。大姐悲伤过度加上同姐夫离婚后一个人生活，身体的变化也不知道去医院看看，一味地认为没有事，还健康着，就这样在母亲走后的第二年，大姐也离我们而去了。家里从十一口人一下子就减到七口，有时我很恍惚，不知道自己瞬间有了变化，年龄变大了，人变老了，家庭地位变高了。我常常梦见和父亲喝酒，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酒是好东西，可不能多贪啊。梦中也见到过母亲，母亲说，老大，多照顾照顾你的弟弟妹妹。

对于四妹，我感觉全家都有责任。四妹喜欢上了一个理发的小伙子，可是我们都认为剃头的小师傅能有什么出息，就连我也不同意，全家没有一个人给过小理发笑脸。可是四妹爱上了小理发，两人还偷偷地吃了禁果，尤其是老五得知情况后就把小理发打了个鼻青脸肿，四妹越来越觉得没有活下去的意思，就和小理发在一片树林里双双喝药而死。对于她的死我们惭愧不已。

烟烧到了我的手，我抬起脸觉得一切都像我吐出的烟雾，飘飘忽忽地就不见了。往日一家人的欢笑仿佛还回响在耳畔，而今看到故去的人仍是撕心裂肺地疼痛。相片让我回忆起家人的往事，也想到了现在。每年春节弟弟妹妹们都来我这儿过年，全家人都很热闹，孩子们相处得也很好，我想父母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