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元
凌晨1时,母亲停止了呼吸。虽然她昏迷的几天里我一直守在她身边,但当医生明确告知回天无力、放弃抢救、撤去抢救仪器、签字确认时,仍感天崩地裂,心肺刀绞,泪飞如雨。
母亲在我的亲吻中走得很安详,睡着一样,给她擦洗、穿衣、戴帽、穿鞋,妥帖顺利。在送往太平间的路上,我们小心翼翼,缓缓推行,生怕路上的砖块、坑洼颠簸惊吓到她。星淡月暗,失去了母亲,就像这没有太阳的黑夜冷风四起。
守灵的日子里,眼泪几乎没断过,母亲的影响太深,我能有今天,全仗母亲。母亲给我欢乐,给我勇气,给我自信。母亲常说,我是她4个孩子中吃奶时间最长的,也是先天最足的,从小没有过亏欠,即使日子难过,好吃的东西总是先紧着我。天生不愚钝,后天营养也算跟得上。所以在母亲的眼中,我应该是会读书的,因为她觉得啥事都没有读书难。“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是母亲的信条。在她晚年,最值得她骄傲和炫耀的,就是她的女儿和3个读博士、硕士、大学的外孙。
其实,如果没有母亲的坚持和激励,我做不到今天。我连续参加过3年的高考,考得都不如意,始终上不了本科线,心灰意冷,不想再继续努力,几度想放弃。但母亲始终坚持,一直鼓励,到处找老师、托关系、联系学校,让我读书学习。1982年黑色的7月7、8、9三日过去,母亲、大姐和我紧张地一遍一遍对答案、算分数。在等待录取的日子里,母亲除了揪心还是揪心,一晚晚拿着大扇子在我身上扇来扇去,无法入睡休息。
接到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母亲万分欣喜,说老师是世界上最崇高的职业。她讲起苏联电影《山村女教师》对她的影响,又说起苏联师范学院录取学生有很多条件,除了成绩好,还要五官端正,身材匀称,心地善良,还讲到她小时候读书时的女老师,善良、美丽,总之,母亲觉得像我这样的女孩子读师范做老师,很合她心意。
大学期间,我与母亲书信不断,除了对我嘘寒问暖,她更多是对我学业的关注,只要是对我学习有利,母亲总是在物质和精神上鼎力支持。1980年代初,中国大部分家庭都还不富裕,但我4年读书期间手中从不缺钱,大学毕业之际,我手中的存折已有一百多元。大四我决定考研,母亲知道后,不知从哪里找到的往届政治考试题,亲笔抄写,一份一份地邮寄给我。
当我告诉她我有了男朋友,她又着急又欣喜,写信一遍遍地问对方的人品如何、家庭怎样。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地教育我做女孩子要规矩,注意言行举止,要知书达理,找男孩子要能吃苦,要知道锅是铁打的,懂得过日子。我自觉是按照母亲的要求和教导去寻觅的,母亲仍不放心,派大姐到学校替她亲眼看一下,把一下关。及至看到真人,母亲仍有些不满意,对我耳语,说,他还是个孩子啊,怎么能照顾你。在母亲的眼里,我又胆小,又娇气,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家务事样样不会,理应找一个比我大的,会照顾和心疼我的人,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她才会放心。我告诉母亲:我已用慧眼看透了他的灵魂,您大可放心。待任性的我办完婚事,母亲立马全盘接受了他,那个不十分如意的男孩子不仅成了她半个儿子,而且成了她口中常常念叨样样都好的大孝子。
结婚近一年,我才怀孕,先生大喜,飞奔回家告知母亲。先生回来说,母亲立马放下手中活计,拿出一本书一张纸,写写算算,连说好好,是个男孩。有先生悉心照顾,孩子发育极好,足天临产,但我骨盆窄,孩子头大,折腾一上午还是生不出,医生担心孩子缺氧,临时决定剖腹产。母亲从家里赶来,见我手上挂吊瓶,肚上插导尿管,刀口如缝麻袋般有十几针长,当即泪如泉涌,口中一直叨叨:我元儿最怕疼了,咋受得了啊。直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我仍清晰记得母亲满脸难受的表情。
20世纪90年代初,先生一家回到广东,家婆希望我们也能回来,多方找人联系广州有关单位。母亲不同意,她说广州离家千里,人生地不熟,气候也不适应,她不放心,更舍不得。可我顾及先生的感情,一意孤行。一段时间里,忙着办手续,跑调动,收拾东西,丝毫没考虑她的心情,毫无牵挂地带儿子坐上南下火车。现在想想,那该是对母亲怎样的打击!几个月后她就得了心脏病,住进医院。
现在我的儿子已经大三,既想要他远走高飞找寻自己的前程,又牵肠挂肚不愿放手,那种疼爱、难受、纠结的心情,只有母亲才能体会。
母亲过世后,我和大姐整理遗物,多次落泪,悲从心起。母亲一生节俭,从不奢侈,从不考虑自己,除了她自己常穿的衣物,大姐给她买的都还没拆,整齐地放在箱底,给她的一些首饰也都不戴,还在包装盒里。她把她的一切毫无怨言地都奉献给了孩子,奉献给了她一生操持、热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