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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3-16 22:19孙青瑜
伊犁河 2015年1期
关键词:冥币继女老秦

孙青瑜

一晃都一年了,当初孔宪英一个月一千块钱的许诺至今没有兑现一分。先前想起这事,七十八岁的许桂兰还略为不满,后来再想,也只能兀自一笑了。

七十三岁的孔宪英脑子充过血,好是好了,可半拉脑子毕竟坏掉了,行动一直利索不起来。本来她想去老年公寓,可就是找不到那个签字人。其实也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愿意去找罢了。用孔宪英的话说:闺女毕竟不是亲生的,骨头还没打断呢,筋就断了。每每想到这个继女,孔宪英就忍不住在许桂兰面前落泪:“妹子,从一岁呀!就这么长一点,我把她一点一点地拖大……没法说,坏良心!”

孔宪英和继女闹僵,是因为孔宪英眼下住的这套两居室。这套房本来是老伴留下的,按说该给女儿,可是孔宪英不想给,为防节外生枝,她早早立下了遗嘱,将房子给了娘家侄子。不想这一来,算是彻底得罪了女儿,几经大闹无果,便放言断绝母女关系,从此母女断不往来了。虽然口头上断绝了母女关系,可孔宪英的法定监护人还是继女,继女不签字,老年公寓不收人。一拖再拖,孔宪英去老年公寓的念想便断了。

侄子呢?并不是孔宪英所愿望的那般孝顺,简直是铁公鸡一毛难拔。可这只铁公鸡的嘴巴倒是甜得让人心碎,整天姑这姑那地许诺,哄得孔宪英心花怒放。直到孔宪英中风进了医院,才真正见识了侄子的为人。医疗费侄子死活不肯掏一分,逢到护士催着让交钱的当儿,皆是一口一个姑夫地喊老秦:“姑夫,人家让交钱了,你咋还不去?”“姑夫,赶快去交钱!”回回听得这话,躲在病床上的孔宪英都气得面色发青。老秦是孔宪英的半路夫妻,也近八十岁的人了,东一头西一头的在医院侍候了孔宪英近一个月。因为没有领结婚证,一场脑溢血的花费将那老家伙吓跑了,孔宪英人还没有出院,老秦就从她家里搬走了,草草结束了十几年的同居生活。再往后除了隔三差五地像走亲戚一般来看看她,再也没有了更深的交情。

老秦吓跑了,侄子又靠不住,孔宪英本想回头笼络继女,可惜为时已晚。继女开罪罢了,若再拐回头去重写遗嘱,心里毕竟有了沟壑,也不见得会比侄子好。

这样一来,孔宪英算是八面难靠了。

从医院回来,孔宪英一连找了几个保姆,皆因拖欠工资,逼着人家一个个拂袖而去。有一个性情暴戾的,临走时一把将孔宪英脖颈上的金项链夺走,因为用劲儿太猛,金项链断了几截,痛得孔宪英眼泪直掉,可也没说什么,抚着脖子揉了又揉,算是了了工钱。另几个倒是空手走的,找到了新主家,还不忘三天两头跑回来缠那几个工资钱。有两个心软的,来了几次,便不来了。孔宪英每个月靠那几百块钱的低保度日,吃喝都顾不住,何来进项还人家工资?明知无望,便索性来个不跑那个空腿了。可也有一个难缠的主儿,硬是看不见这窘迫状,一根筋地钻进了死胡同,大喊孔宪英是个骗子,明知道自己掏不起工钱,为什么当初要骗她?话说得实在难听,一来二去,两个人便吵了起来。来一次,吵一次,直到来串门的老秦看不下去,替她结了工钱,才算罢休。讨债的保姆走后,孔宪英趴在床上结结实实地大哭了一场,又大骂老秦心狠,骂老秦是个陈世美。老秦越听越烦,心想我心眼儿够好了,帮了你这帮你那,你还这般指责我。小老头一生气,走了。再后来,常来看看的老秦也不常来了。

老秦走后,一个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孔宪英一个人,三天一大哭,半天一小哭,说来皆是“凄”字绕心,排遣不了。一连哭了几天,家里连一点米面都没有了。这想起了先前因花结缘的一个好姊妹许桂兰。

许桂兰先前开个花店,爱花的孔宪英常去光顾,一来二去,二人越聊越投机。后来年岁大了,许桂兰将花店交给了儿媳掌管,自己当了甩手掌柜。老朋友多年不见,竟渐渐淡出了记忆。直到有一天,孔宪英打来电话让她过去,许桂兰才想起因花结缘的这个老姐妹。

本来孔宪英也是试问一下她愿不愿意过来,没想到许桂兰还真来了。

开始许诺给许桂兰包吃包住,一个月一千块钱。许桂兰一甩手说:“好姐妹嘞,讲什么钱!”谁想到本来的一句客气话,那孔宪英还真当了真,连干两个月,许桂兰还真一分钱也没拿到。其实孔宪英也不是真的当了真,因为每每到了月底,她心里比谁都内疚和着急,但也不愿直说,看到许桂兰干点啥,她都像是受了神仙的恩惠一般,一副诚惶诚恐承受不了的样子,说这怎么使得?那怎么使得?许桂兰早就看出来了,孔宪英就是穷在心里,福在嘴上,死要面子活受罪呀。但也不能直说,怕伤了孔宪英的自尊:“没啥使不得的,赶明你好了,你做饭我吃,让我再享受回来不就得了!”

不想这一句劝说的话,竟勾起了孔宪英心底那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悲凉:“就我这个样子,还怎么好得了呀!怕是我这一辈子都还不了了呀!”

许桂兰看着泣不成声的孔宪英,又是一个心痛得不行,但又不知道如何再劝。先前两人虽好,可不在一起生活,彼此的性格都隐藏着呢,看到皆是好的一面。这一次,许桂兰搬过来两个多月了,和孔宪英生活在一起,才算摸清了她的一些脾气,不劝她还好,越劝劲儿越大,越劝哭得越欢,好像她心里有着可多可多的大悲大凄和大仇大恨,无心的一句话就能惹得她哭几个小时。有一次,许桂兰见孔宪英哭得实在是凄楚,也跟着哭了。谁想许桂兰一哭,孔宪英戛然不哭了,还反过来劝许桂兰。许桂兰知道了孔宪英的脾气,逢到她哭,许桂兰也跟着哭。许桂兰的泪水,回回都能让孔宪英破涕而笑,渐渐成了治她悲凉的一副良药。

许桂兰一连干了两个月,还倒贴进去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儿子得知情况后,死活不愿意让母亲再干。许桂兰无奈,只得离开了孔宪英。

人离开了,心却挂念得很,先前滑一天算一天的日子,突然像坠了一块大石头,过得要多慢有多慢,心里七上八下,坐卧不安。不知道这两天连路都走不好的孔宪英是咋过的?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去了。不想许桂兰人刚走到楼下,孔宪英的哭声就从三楼飘下来,听得许桂兰内疚两行泪。钥匙还在许桂兰手里,她上得楼来,抹了眼泪开开门一看,孔宪英正趴在沙发上哭天嚎地,一问两天没吃没喝了,要绝食自杀嘞。许桂兰一听,又是一个心痛袭胸,忍不住上前劝了两句。不想这一次劝,孔宪英不但没止哭,还冲她发起了大脾气:“你们都不要我了,让我死了吧!让我这个累赘死了吧!”

许桂兰一听,也像是来了气,冲孔宪英吼道:“就是死,我也陪着你,好了吧!”

许桂兰说话还真是一言九鼎,这不,一晃都义务照顾孔宪英快一年了。家里也不敢再住,搬到了闺女家里,白天来,晚上走。闺女心眼也好,帮她这个当娘的瞒着哥哥,偶尔家里有了好吃的,还让母亲给孔大姨拿些。

清明前一天下了大雨,女儿心疼许桂兰,给孔宪英打了个电话,说母亲有点发烧,过两天好一些了再让她过去看您。电话打了,可许桂兰不放心,犹豫了半上午,还是踩水冒雨地来了。

孔宪英见许桂兰开门进来,怔了一下,也没问什么,抖抖索索地从兜里掏出五十块钱,让许桂兰帮她去买些冥币。许桂兰觉得就算自己身体再好,可毕竟是古稀之人了,踩水顶雨,又转几趟车,不想刚一进门,连大气都没顾得喘一口,孔宪英就支使她出去买东西。按说孔宪英的两任老公都不在了,清明时节雨纷纷,屋里遗孀欲断魂的悲苦她能理解,但也不至于悲苦到如此不通人情吧?许桂兰接过钱,面色有点不好看,正要出门,孔宪英又开了口说:“妹子,我想好了,要买就买它一百年的。买个十年八年的不中,到时候没有人续钱,混得连个家都没有。”许桂兰听半天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也懒得接话,开门朝菜市场走去。可走出楼洞口,才意识到孔宪英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因为一般冥币都是配卖物,平时菜市场入口处倒有一个卖冥币的地摊儿,可这阴天下雨的,人家会出摊儿?想到这儿,许桂兰又拐回楼洞,合上伞,思忖一会儿,越想越觉得没有必要跑这一趟。孔宪英自己还没钱吃饭呢,却想给死者来个一掷千金,什么事呀?!按说这五十块钱,差不多够孔宪英两天的伙食费了,如果买成冥币,不知道能买多少个亿呢,现在冥币的面值越印越大,想必那边的钱肯定也在一天三贬,说不准一顿饭就得一个亿。因为清明尚早,前几天她和女儿一块去汒山给老头子扫墓,送的就是亿元大钞。本来也有面值一千亿的,女儿没买,怕面值太大,老爹花不出去,所以就折中买了几沓儿面值一亿的。回到家,许桂兰看着几沓儿亿元大钞,还给女儿感叹说,“够你爸花一阵子了。”可这一会儿,她突然不那样以为了,只觉得前天送的那几沓亿元大钞,老头子能勉强花到十月初一的鬼节就不错了……许桂兰一边想一边约摸着时间,大约在楼道里站了半个小时,又噔噔噔回到三楼。开了门,装着气喘吁吁地样子对孔宪英说:“下着雨,人家没出摊儿!”

不想,孔宪英一听这话,竟神经质地大哭起来。

许桂兰见孔宪英又因一点小事嚎啕大放,蹙了一下眉头,说:“别哭了,我再出去瞅瞅。”说着,又开门走了出去。一晃听孔宪英的哭声都听一年了,真听够了,可不来又挂念她,像是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一般。许桂兰一连跑几处,才找到一家配卖冥纸的店铺。许桂兰买了一大摞儿百亿大钞,剩下的钱又买了一沓儿叠元宝用的黄裱纸。抱着冥币回来的路上,许桂兰心想,也不知道这孔宪英火急火燎地要给谁送钱——眼下孔宪英给别人烧纸送钱,待哪一天孔宪英闭了眼,有谁会给她烧纸送钱呢?眼看着孔宪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虽然有时候也受不了孔宪英爱哭的性格,可毕竟姐妹一场,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无居所吧?而眼下火葬费加墓地越来越贵,别说孔宪英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就连他们这些有儿有女的人都觉得这年头死不起!曾经几次她想去找老秦,商量一下孔宪英的身后事,因为孔宪英的女儿和侄子都指望不上,唯一可能指望上的就是老秦了,可后来想想,连孔宪英自己都不去深想的事,自己先替人家想了,要是让孔宪英知道了,说她多事,若怪她诅咒她,她可就说不清了!

许桂兰一边走一边想,不想回来后,却不见了孔宪英。

许桂兰在空荡荡的两室一厅一连找了几遍也不见人影,许桂兰傻了眼,放下怀里的冥纸,就朝外跑,不想跑到家属院门口时,碰到了老秦。

看到老秦,许桂兰愕然地怔了一下,气喘吁吁地停下问道:“您咋来了?”

“不是给她跑抵押贷款的事吗?”老秦淡淡地说。

“她把房子抵押了?”许桂兰瞪大眼睛。

老秦说:“不抵押咋弄?连个埋葬她的人都没有!”

许桂兰一听禁不住大惊,原来自己想到的事孔宪英早想了,并在暗地里行动周全了……许桂兰哀叹一声,这才想起孔宪英不见的事,说:“孔姐丟了!我正要出去找她嘞!”

老秦一听,表情紧张了一下,问:“她拐着个腿脚能去哪儿?”

许桂兰说:“我也不知道,她让我出去帮她买冥钱,一回来找不到人了!”

老秦一听,像恍然大悟了一般,笑道:“别怕,我知道她去哪儿了!”

许桂兰愕然了一下,问:“去哪儿?”

老秦说:“一准又去土地庙了,这样吧,你回去把你买的冥钱全拿上,咱俩一块去找她。”

“去土地庙拿冥币干啥?”许桂兰不解地问。

“还能干啥,烧呗!”老秦说。

许桂兰只知道给神仙送香火的,还头一次见识给神仙烧钱的,又诧异地怔了一下,也没多问,拐到楼上将冥币抱下来,见老秦伸手要接,拦道:“别换手了,下着雨万一掉地上弄湿了,老孔姐又闹腾!”

“这老婆子,谁对她好,她就在谁面前脾气大!”老秦很生气地说。

许桂兰没有接腔,二人一前一后走到路口处,老秦伸手拦了一辆的士。按说从肉联厂家属院到土地庙,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因为下着雨,怀里又抱着东西,许桂兰也没客气,一边让老秦帮她合伞,一边朝车里钻。老秦帮她合了伞,开开前门坐上了副驾驶,对司机说了一声去土地庙,便扭过头来感叹说:“老婆子碰到你这样的姊妹是她的福!”

许桂兰没想到老秦对她说这样的话,听口气,依然像是孔宪英的“那一位”,不由回了一声:“老孔姐碰到你,也一样。”

老秦一听许桂兰反过来夸他,又接着感叹说:“没法呀,不管她,她过不去,我更过不去!”

许桂兰一听这话,乐了。这才发现老秦对孔宪英也和自己一样,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情,也跟着随口叹道:“一样的心!”

说话间,土地庙到了,老秦付了的费,下车后见雨还没有停的意思,急忙帮许桂兰撑开了伞。许桂兰下了车,朝四处望望,没见孔宪英的身影,狐疑地问老秦说:“你能肯定她一定来这儿了?”

“错不了!”老秦斩钉截铁地说。

许桂兰又朝大路深处望望,不解地问:“只听说给神仙上香的,没见过烧纸的。”

老秦见许桂兰不信,哀叹一声,说道:“不还是因为没儿没女没依靠吗?她年年清明都来这儿烧纸,说是先让土地爷帮她先存着,待她百年之后再找土地爷要。”

许桂兰一听,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从头袭到脚,禁不住扭头一看,就见不远处出现一个一走一拐的身影。

待走近了一看,那身影的怀里还抱着一包冥币,正孤独地朝“银行”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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