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振国
雅鲁藏布江之南一带是阴柔的带有世俗气味的神地。那即是后藏,“也如”地面。
那条沿拉萨河向南的路在我心头萦绕不去,那河谷开阔,两岸葱绿,有着厚密的河曲柳和高高的灌木丛林,我不知道它已悄悄地汇入雅江。我的脚步沿江边向西,只远远地见江对岸连绵的雪峰。
淖尔女神停下脚步的时候,我也伫立江边,凝望那蓝蓝的宽阔的江面。岸旁一位藏族男子裤腿高绾,蹚在江水内,把纤绳捆在一块岩石上,正在摆弄他的牛皮船。那船身不大,像是用一张整牛皮制成的。我问他能渡我们去南岸吗?他说可以,他就是摆渡的。他会说汉话。我问:兄弟,你这船用了几张牛皮缝制的,漏不漏水?他说不漏,漏水还叫船吗!淖尔微微一笑,便提了提袍角迈上船去。我登上去,看那船内空间不小。船主喊了声:坐好了!便解开纤绳,两腿蹚水把船推离岸边。他携着哗啦啦的水声跃上船帮,划动桨板,他这才记起回答我:这船用了三张牛皮缝制的。
我应声:噢,看不出它的接缝,缝得好!
只见他头顶盘着发辫,红红绿绿的辫绳垂缀在脸颊旁,他长长的脸,肤色很黑,高隆的鼻梁,眼睛看着淖尔女神,沉默无声,许是看她长得非常秀美。他赤裸着上身,胸肌和肩膀肌块油黑锃亮,一鼓一鼓地用力划桨。太阳从西边半空射来,江面一片鱼鳞样闪闪的亮斑,除了桨板声之外一切都显得很寂静。淖尔女神坐在船舷那边看着我,她眼神平静,似说这是她头一次乘舟,以交通工具代替脚步。是的,她是为了让我有机会在雅鲁藏布江上近近地看一看杰玛央宗女神。
我问女神:对岸是哪里?
女神尚未回答,那位船主便抢话说:对岸就是江孜。
其实南岸离江孜尚远,是他希望女神能去江孜,那里是他的居住处。
当第二天向晚时分,我们在江孜城散步的时候,淖尔女神才对我说:你还记得那个摆渡的汉子么?他就是诺吉康娃桑布。
我一怔,知道人们叫他西方大神,管辖着江孜以西整个日喀则地区。他亲临江边迎接淖尔女神!怪道他那双炯炯的眼睛一直盯瞅淖尔。船至江心颠簸倾摇,格外风险而气氛冷森,让我有些惧怕。
下船的时候,他把一条木板搭在船舷和江岸边,女神踩着木板走过去。我跟在后面刚要迈步,却看那儿根本没有木板。我付给他船钱的时候,他接过去眼睛盯着我说:你个凡胎,好福运!
此时我望着离县城不远的夜叉雪山,那是喜玛拉雅东端延伸到这儿的一座高山。
江孜宁静而繁华,藏式楼宇林立,街灯初照,楼窗灯明,一片光海样。街上徜徉着尼泊尔或是北印度的僧侣。淖尔女神与我倚肩缓步说:我们明天向西走,向日喀则方向。我已走得不辨方向,我问东边是哪里?她说:东边是山南地区,山南以东的雅垄谷地旧称“如拉”,由东方神雅拉香波管辖。
这条街宽而笔直,时有高档轿车或出租车驰过,曳着红亮的尾灯光束。街面的歌厅酒吧霓虹闪烁,市民男女相携进出,偶见几位喇嘛,把那桃红色披肩往肩后一甩,也走了进去。我和淖尔女神就在这条街面的一家旅馆住宿。
后来两天我们一直在翻越夜叉雪山,我像一粒碎石样渺小,不可能看清诺吉康娃桑布大神的身姿全貌。当我们穿行在山峡中,那峡壁上凿出的栈道样的路,头顶悬着山石,肩侧即是山崖,随着山体走势路面弯入拐没的。崖下奔泻着江水,女神说那仍旧是雅鲁藏布江。噢,我真的不辨方向了,这雅江怎么会在我的左肩下方?只见江水蔚蓝,随着落差哗哗泻响,时遇河床裸岩溅起一长排壮丽的雪浪,江水湍急打出一个个漩涡。淖尔称呼雅江为杰玛央宗女神,是因为她的源头在杰玛央宗冰川。而这段江面,却显得那么粗犷奔放,时而又阴柔,携着我所感觉到的后藏气味。
这日太阳西照的时候,我们已走到日喀则郊外。那是宽阔的谷地,我抬眼一望,唉?雅江原在我的左肩,怎会又跑到我的右手那边去了?平坦的柏油公路旁,是正在收割的麦田,铺展到山脚下。割麦的男女却人手不多,稀稀落落撒在割过麦的麦茬地里,身后摆着一只只麦捆。隔不多远还看见几处打麦碾场的人,他们手持连枷,起起落落地打着,男人裸着汗津津的胸膛脊背,女人衬衫湿溻,袖管高挽,露着日晒色的胳膊,腰下裹着藏袍或氆氇裙。他们不时停歇下来望望过往行人,望着我和淖尔女神。我想女神旅途劳累,此时也像个打麦的农妇样了。我也停住脚步礼貌地注视他们。这一带望去富庶而恬适,似飘着一股雅江女神的阴柔气息。这麦场远近散布着一座座农家院落,树影绰绰,绿荫掩映。
我走近去,向他们问候。我顾虑他们听不懂我的汉话,我问:你们种的是小麦还是青稞?我忽地一愣,我一张嘴竟说的一口流利的藏语!我不禁向淖尔女神看了一眼,她正倚坐在那麦垛下面,与一个农妇说话。
和我交谈的这位藏汉,似令我有些面熟样,油黑汗亮的胸肌,说话时微微起伏移动。我的额头脸颊跟他赤裸的胸肌已是同样的颜色了。不仅肤色相同,我的身体也已变得跟他一样强悍,而富有这方的神韵了!这个汉子名叫茨仁,说他的女人叫贡玛,还向我介绍手持连枷歇在旁边的其他男女,说他们是几家子人,打场在一起相互帮忙。
他斜目瞅瞅女神,转对我说:你们从哪儿来?我说很远,从青海省的羌多玛错。他点点头,半晌不语。他们说话都很缓慢,说一句停半晌。他这才回答我说:这里能种小麦,但大部分还是青稞麦。
我瞅见田野地头有水渠,知道是电力提灌引来雅江水。他看看地上摆放的我的行包,问:是来旅游的么?我说是的。他向日落处指指,说:日喀则还有六七十公里,你们怎么不乘车?
在他们收工的时候,我们就跟随茨仁两口去他家。就像我们也刚刚割了麦、打了场,身体携着劳累后的松散而缓步。穿过田间一条阡陌土路,他和我倚肩走着说:你的女人长得漂亮。我没吭声。他停了一阵又说:长得很像杰玛央宗太太。
我不禁问:杰玛央宗太太是谁?
他说:是早先我们这里噶喜庄园的一位大太太。
走进他家院门,一幢藏风浓郁的二层土屋,上窄下阔,窗悬得很高,黑色窗框,二层的中间有廊檐晒台。不多时,土屋黑洞洞的门内就飘出浓浓的灶烟,女主人贡玛在烧火做饭,淖尔也在那里帮她。茨仁则引我登上屋内设的土台阶,转到二层楼台阶变成木板的,发出嗵嗵的脚踏声。堂屋的桌案后壁供奉着佛龛,点着酥油灯,摆置着圣水碗。佛龛松木帷框,雕花镂空。茨仁指指两厢卧室的门,说:看你们,住哪间都行,愿意一个人睡一间也可以。说着他拉开堂屋前边的门扇,外面即是廊栏杆晒台。
吃饭在楼下屋内,土炕上铺着卡垫,摆着炕桌。我们围桌而坐,有热热的奶茶,酥油和糌粑,还有羊肉油焖面卷。屋顶垂着一只电灯泡,贡玛坐在淖尔身边,旁边坐着她的儿子,男孩长得很像茨仁。贡玛不住地招呼,给淖尔和我的碗内夹递羊肉和油焖面卷。茨仁吃着又瞅了淖尔一眼,禁不住说:你长得真漂亮,像噶喜老爷的大太太!
淖尔抿嘴笑笑,没说话。她吃得也很香,把沾了羊肉的油手就在袍子上擦了擦,又端起奶茶。茨仁就盯瞅着她红润润的嚼食抿动的嘴唇。
我说:那就请你讲讲那位大太太!
女主人瞥了他一眼,笑说:噢,他哪里见过,莫过听旁人传些没边的老话。
他反驳他的女人说:你怎么知道我没见过?他扭身从炕柜里取出一瓶酒,瓶底子嗵地一声墩在桌上,一边启封斟酒一边说:那位大太太长得雪白,白脸庞,白手指,白胳腕。他对我略作招呼,就双手捧着酒碗递在淖尔鼻梁下面,也不吭声,眼睛黑虎虎地盯着。淖尔抬起眼皮,也瞅了瞅他,接过去,嘴唇轻轻一吮就喝光了。他非常高兴,又为她斟满酒碗,他自己也狂饮起来。
他喝着酒讲了一个很动人的故事,让我听得入迷。这村子西南边有座堡子,叫顿廓大堡,早先那是噶喜家的庄园,如今已成荒墟。噶喜老爷有好几房太太,而大太太最漂亮,名字叫杰玛央宗。有人说她就是雅江女神的附体。噶喜家也就是旧王府,有一位大秘书名叫扎嘎杰保,专管王府的征粮纳税、信件文传。大秘书生得仪表堂堂,聪明能干,熟通藏蒙满汉几种文字,他骑着一匹油亮的黑马。一次为送信他去了那雅江源头的冰川地带,马蹄呱哒哒的,马脖的银铃叮咚咚的,就惊扰了冰川女神,那清溪绕着扎嘎杰保的马蹄流转了几弯。之后噶喜老爷的大太太再看他,就对他放出了那种眼神。
扎嘎杰保笔头厉害,王府给嘎厦、噶伦各处的呈文都归他捉笔,老爷太太的家书也是他代写。一日他把大太太的一封家信写毕拿给太太阅览,太太说:你念给我听吧。太太听着脸色就越来越白,大秘书念着,信笺在他手里就越来越颤抖,颤出信纸沙沙沙的响声。再一抬眼睛,两人就不能抑制了。
但是庄园内眼目众多,噶喜老爷已有察觉,把他支差远派,他们数月半年见不到一面,大太太就病倒在卧榻上了。那日大秘书去马厩里牵马,天不亮就得启程上路,他正颤手抚摸着那匹栗色马的脖颈鬃发,却看见夜色中门那边闪晃着一张煞白的脸颊,是大太太悄悄摸进了马厩,他们就在这漆黑的有着冲鼻粪味的马厩内拥搂亲吻,拥躺在马腹下面。
可是这也未能逃过大管家的眼睛。噶喜老爷立时要杀死扎嘎杰保,被大管家劝阻了,说要杀也得找个茬口,不能张扬而毁损老爷的名誉。后来在藏历四月十五日释迦牟尼圆寂的节庆日上,大管家就传老爷的指令,派遣扎嘎杰保去参加骑射比赛,并且牵给他一匹无人能驯服的黑色魔马,那匹马的乖张凶悍是素有所知的,扎嘎杰保一看那匹马就知自己的死期到了。就在赛马的时候,他的坐骑确实奔在众马的最前头,尘土飞扬,人群欢跃,大秘书却突然一头栽下马来,摔死了。
那之后,大太太也就奄奄一息,不几天就咽气了。
但是扎嘎杰保的灵魂却久久盘旋在顿廓大堡内不离开,给老爷托梦,他面颊流着泪珠说:老爷,我给你的庄园卖了多少力,征收来多少钱粮啊!不久,马厩便失火了,很快府邸宅院也燃成一片火海……
我和淖尔嗵嗵有声地登上二楼台阶,女主人贡玛送我们上来,说两厢的卧室门都敞着,你们住吧。
我走到堂屋前面的晒台上,望望月光洒满的院落和远处。这座土屋坐南面北,似离雅江不远,能望见一线树影魆魆的江堤和江面。月光下江面阴柔黯亮,我嗅到从那里飘来的江水味,和着近处清馨的麦草秆味。
我好像跟随着那江水向东流得很远很远,流到一个名叫波密的地方,向南拐去。我又像追溯着她的源头,一直向西,我到了杰玛央宗冰川。噢,那方千姿万态的世界啊,晶莹剔透的冰峰雪柱,飘绕着莽莽的仙烟神雾,那么洁净,绮丽壮阔。
淖尔也立在廊栏杆前跟我一起观赏了一阵。她说:天晚了,歇息吧。我们转身回到堂屋,她说:今晚你去睡那间卧室,我睡这边。
我点了点头,拥吻她。之后我走进左手那边的卧室去。
我刚躺在床榻上不多时,尚睁眼瞅着漆黑的屋顶,就听见土屋台阶响起脚步声,转到二层换为木板的响声,我不禁忽地一下胸腔被掏空了一样,呼吸屏促。我知道那是茨仁的脚步,似望见他胸肌油黑汗湿,眼睛那样瞅向淖尔,他摸向那边的卧室。
次日斜阳照耀,我和女神已走在日喀则城内。她气色饱满精神充沛,吸引着街上行人屡屡注视。长途跋涉已使她的藏袍和衬衣日晒而褪色,脚下的皮鞋也蒙满尘土,但她的秀美还是那么引人注目。我心里有着昨夜她留给我的妒痛,我想是茨仁的那则故事诱惑了她,使她抑不住那样吧,跟一个体健肌隆的打麦的。
这里是后藏的中心,街面楼宇林立,人流熙攘。我们走过一座座商厦和宾馆,我已在一家像罗布林卡样的宾馆订了房间,此时跟她悠闲轻松地散步,她说明天再去扎什伦布寺。我心里只惦记今晚我要一刻不离地抱紧她,让她的柔美浇灭我身心的妒痛。按说我不该对一位神有妒痛,但我还是有!
她在散步街上,能看见我脑瓜内的活动。她温柔地侧转面庞,说:那座大寺,殿宇连绵,在城北郊尼玛山南坡,寺内供奉着一尊金身大佛,名叫扎西佛。我知道她在排解分散我的那种心绪,我的女神啊!我的脑子很听劝地回到她赐予的话题:扎什伦布寺是宗喀巴的弟子一世达赖根敦朱巴始建的,后经四世班禅罗桑曲吉的扩建,还经过后世几代班禅的增扩,它的宏伟高大就像淖尔女神在我心中。
我们回到那罗布林卡样的宾馆用餐,那餐厅绿荫环抱,喷池吐水。餐后去那幢十几层高的奶白色宾馆主楼。
淖尔洗浴后走出卫生间,赤脚踩着浅驼色的花地毯,身着淡蓝色的睡裙。我战栗地走近她,拥抱她。当我们坐在床榻边上,她吁气低声地说:我的人,昨晚,你不要在意。
我窒息了样,心怦怦跳动不止,我的女神,我的确痛苦无比了,昨晚我一夜未眠,我更加更加地爱你!
我不知不觉流下泪珠,忽啦一把紧搂住她,战栗不堪地吻她的嘴唇、鼻梁、鼻尖,她摇摆着她闭目吁气的脸颊。
这晚我睡得很沉,很舒适安静。仍看见麦田,割麦打场的人,藏式二层土屋。遂之出现一个男孩,六七岁样,是茨仁和贡玛的儿子。但稍一晃动,那个男孩却着一身桃红色小喇嘛服,很艳亮,身后闪着光晕。他神态略有拘束,腼腆,稚气地问:你是来朝佛的么?
我回答说:是的,请问小菩萨是哪位?
他怯生地抬起小脸,说:我是十一世班禅确吉杰布。
我一下惊愣了,慌忙跪拜行礼,伏在地上。
他说:快请起,你又不是佛门的人,不必拘礼。
说时他就伸出小手来扶我的胳膊,拉住我的手。我触觉到他的手那么绵软温柔。
我问候道:活佛,你这么年少,生活可有人照顾?
他说:有,有襄佐照看我的起居,佛师照看我的修习。
我又问:你整日住在扎什伦布寺内,会想家吗?
他犹豫了片刻,说:会,会想我的阿爸阿妈。
我看这位佛陀,面庞稚气,而又那么和蔼慈悲,他端秀的五官令我熟悉,就像那条源远流长的江水,那江面万顷蓝波的秀色。
我激动不已地说:佛陀呀,我明天一早就去朝拜您,不敢劳您来这里,您的转世是整个藏域的福音!
他的声音也渐渐转为一个成人的声音样,说:我原本也是个凡俗,只是佛择定了我。你来扎寺,可知道扎寺的全称和它的意思么?“扎什伦布巴吉德钦却唐皆南巴杰娃林”,意思就是“吉祥宏固、资丰福聚、殊胜诸方洲”。
噢!我还想再请教这位佛陀时,佛陀就消失了。
我睁开眼,晨曦已染亮落地窗,窗幔拉开着,淖尔女神立在那儿望着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