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 辰 编辑/罗婧奇
凯里郡:历史的喧嚣与现世的安宁
文/马 辰 编辑/罗婧奇
丁格尔海湾风光。 摄影/Tom Mackie/东方IC
毛石堆砌成的各式建筑物,在凯里郡(County Kerry),随处可见。从都柏林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南,目光所至,都是类似的建筑。它们或被用来堆砌成院墙,将房屋与房屋隔开,或被雕琢成海岸边各式的防护网,以抵挡海水的侵蚀。
随处可见的还有带着各种上标符号的爱尔兰语,也被叫做盖尔语。爱尔兰人的祖先主要是来自凯尔特部落群的盖尔人,他们早在公元前7世纪就来到爱尔兰岛定居。爱尔兰岛得天独厚的绿地资源,让他们得以在这里饲养家畜,从事农业生产。据说现存最早关于盖尔语的记录,直到公元四世纪才出现。关于这个古老民族最初的记忆,记录在一种叫做欧甘(Ogham)的石头上,在历史的斑驳中大多已无迹可寻,少量的欧甘碑文散落在爱尔兰南部的凯里郡。
凯里郡代表了这个三叶草国度的典型风格:于平淡安宁中透出无尽浪漫的情调。有人说,爱尔兰就像一个不肯接受新鲜事物沉浸在往昔岁月的老人。而我却发自心底地喜欢这历史斑驳背后可贵的执拗。一栋栋古旧的房子,错落别致的小店,一眼扫过去,每家都有自己的特色。工业化的标准化浪潮似乎并没有在这里留下太深的烙印。这里许多房子,许多街道,一百年前什么样,现在几乎还是什么样。
在这个小小的绿色岛国之中,田园与都市,历史与现代并存、碰撞、融合,为在这里生活的人们营造了一个诗意栖居的空间。这诗意的国度孕育出了王尔德、叶芝、乔伊斯,孕育出了U2、西城男孩、小红莓乐队,也福泽着每一个在这里寻梦的灵魂。而越往西南部,绿地愈发广袤,人群稀少,倒是牛羊成群,徜徉在绿水青石间,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图景浓墨重彩到极致。凯里郡近年来吸引了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凯里郡,这个毗邻大西洋,纵横连接米什山脉,欧式风情的彩色小镇,给想要逃离都市繁芜的人们提供了绝佳的世外桃源。在这一片青葱安宁之中,几乎快要让人淡忘这里也曾居于历史的喧嚣与宗教的隆重之中。
司机一路开得很小心,旅行者也跟着提心吊胆。两个爱尔兰人一直争论着车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前行更安全。爱尔兰人惜命,却又极度地活在当下。这种矛盾的国民性格,大概可以从他们的音乐和美酒中嗅出端倪。Guinness啤酒和三叶草一样成为这个国家的标志,酒吧街从早到晚都流连着无处安放的荷尔蒙。他们一边在诗歌与音乐中歌颂着清淡的生活与纯真隽永的爱情,一边依旧夜夜登顶笙歌不绝。他们一边在莎莉花园深处诉说着失去的爱恋,一边在阴雨迷蒙的凌乱街道找寻废弃的酒瓶子。
这个古典与现代、颓废与进取交织的国度,诞生了多情的叶芝,阴郁的乔伊斯,还有兼备理想主义与人文主义却最终选择客死他乡的萧伯纳。沧海桑田,光阴流转,有多少人从这里逃离,就有多少人又回到这里。而这片绿地始终青翠着,羊群始终自在地漫步在青山绿水间。
爱尔兰凯里郡,基拉尼国家公园,马车。 摄影/Mikel Bilbao/东方IC
国家地理杂志曾将凯里郡的丁格尔半岛(Dingle)评为“地球上最美的地方”。
丁格尔小镇很小,不过半小时,已经将整个小镇的街道穿行一遍。色彩斑斓的酒吧与风情各异的小店错落有致,恬淡清新。海岛艺术风格的元素随处可见,宗教色彩浓厚的旋转图案和古老的盖尔语印在挂毯、披肩和瓷器上。海岛艺术风格总让人联想起两个关键词:寂静与逃亡。乔伊斯曾说,一个作家要抵达美好的彼岸有三个要素不可或缺,寂静,逃亡,狡诈。每一个在俗世的庸常中挣扎的灵魂,都会在某一个瞬间渴求寂静,逃亡,狡诈。这些疲惫的灵魂背起行囊,在旅途中风尘仆仆,在形单影只的寂静中获得了慰藉,在转瞬即逝的逃亡中得以自由放逐,在古老神秘的气氛中轻而易举地沦陷,心甘情愿地向历史的狡诈举起了白旗。
爱尔兰丁格尔半岛凯里郡的彩色房子。 摄影/look/东方IC
从小镇出来的路狭长蜿蜒,放眼望去是尽收眼底的浪涛翻滚,海鸟盘旋。远处的米什山脉坐拥着部分大西洋海,嵌入丁格尔半岛的颈处。起伏的高地山坡,青翠碧绿间徜徉着皎白的羊群。同行的旅伴打趣道,这一路,看到的羊比人多多了。确实如此。爱尔兰原本绿地丰富、人口稀少,即便近年来移民的数量有所增加,始终没有带来喧嚣与繁杂。首都都柏林尚给人一种田园城市的恬淡之感,越往南部的小镇就愈发显得似世外桃源了。
据说丁格尔半岛保存的文物有上千件。
保存完好的加拉鲁斯(Gallarus)礼拜堂距今已有1300多年。门票一人两欧元,入口处只有一位年长的老人坐在小房间里,将简单的类似门票的黄色纸张递给我们。“从这里进去,再往前走一段就能看到加拉鲁斯了。”老人说完又自顾自地开始阅读手上的书籍。
顺着路标往前走,一路都是毛石堆成的小路,磕磕绊绊,绿草丛生。加拉鲁斯坐落在丁格尔半岛的东南角,全部由毛石堆砌而成,有8米长,5米宽,5米高,形成蜂窝状的模样。它由早期的基督徒修建,象征着当地居民的礼拜生活。当地的居民传说,如果一个人能从这里的窗口爬出,他将获得灵魂的净化。窗口大致是18厘米长,12厘米宽,至少从现在看来,人是不太可能从中穿过的。传说的真实与否虽然已无从考证,可是站在这里依然可以感受到早期居民生活中宗教的威严和力量。正如黄色的门票上写的:“对于早期居住在这附近的基督徒来说,那时的生活比现在简单太多。事实上我们认为,那时的人们比现在的人更懂得上帝,更明白他的教导和他期待我们过的生活。”
加拉鲁斯礼拜堂也见证过战争年代的伤痛。随后的维京人和诺曼人入侵爱尔兰,将战火烧到了丁格尔半岛。附近的村庄几乎被全部摧毁,一种美丽的生活方式还没来得及被历史记录,就已经悉数毁灭,无法还原。在一片废墟之中幸存的加拉鲁斯就像一个奇迹,在经年的阴雨海风与大西洋海水的侵蚀下,依然完好无损,多年来从未修整,却依然可以有效地阻挡雨水。此时风正刮得紧,天色渐渐暗下来,身边零零星星的欧洲游客拿出相机匆忙拍下几张照片,便走上了归途。
距离加拉鲁斯一英里的地方,保存着罗马式建筑风格的凯马克达(Kilmalkedar)教堂。通往凯马克达的路上越来越少看到英语的路标,大多是爱尔兰语。丁格尔半岛上的很多村民至今只会说爱尔兰语,不说英语。但他们也不乏生意头脑,一路过来的路标、餐厅都是爱尔兰语和英语双语,路边的村屋大多打着B&B家庭旅馆的牌子。他们开放自己的家,给旅客们提供休憩的场所和体验当地文化的机会,也为自己谋得一份可观的收入。所以通往凯马克达这一小段路途的语言盲区状态,让人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现代人依赖科技,依赖手机里的电子地图导航,我们信任它们就如同信任自己的眼睛。虽然有那么几分钟,眼前接连而过的陌生的语言符号让人心生惶恐。此时的天忽然恰到好处地亮起来,微雨过后清新的空气抚平了心中的焦灼。夕阳的光正好打在远处破旧建筑的尖顶上,那一瞬间意识到,这就是教堂。
周围荒草丛生。
这个早期的基督教教堂占地大约十英亩,代表中世纪的建筑风格。相传最早由当地的圣徒毛瑟赛尔修造。教堂模仿科马克教堂而建,三个尖顶与入口处的拱门象征着这一时期爱尔兰罗马教堂的典型风格。这里保存着凯里郡大部分的欧甘碑文。竖长的石条顶端,有一个小孔。这个民族最古老的记忆曾经记录在上面,原有的文字大部分被去除,雕刻上了后来的文字,只留下一些无法辨识的符号,暗示着历史的神秘。
教堂附近紧挨着一片墓塚。从墓碑上的时间和附近新采摘的鲜花推断,应该是附近的村民新修建的。这里埋葬着他们的亲人、朋友,寄托了他们对已故之人的思念。这些灵魂安息在这个有上千年历史的教堂边,护着彼此。这一新一旧,时间上强烈的反差让人扼腕唏嘘。人的一生不过连历史一打盹的时间都不够。萨特说,人生是无意义的,现实是荒谬的。他也说,正因为如此,人可以设定自己的未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眼前的场景让人很难想象一千多年以前,它曾经庄严的模样,很难想象多少人曾在这里慷慨激昂或是凝神思索人生的意义。一种巨大的荒凉感杂糅着历史的狡诈,将所有逃亡者的灵魂收入网中,归入寂静。
丁格尔半岛斯莱角的羊群。 摄影/Mikel Bilbao/东方IC
天色越来越暗,一路往有灯、有人家的地方疾行,一头钻进一家海边的咖啡馆。热情的老奶奶端出热气腾腾的咖啡,壁炉里的木头燃烧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猛地喝了几大口,身心都温暖起来。窗外的海水依旧翻腾,海鸟低飞,声声啼叫似在呼唤同伴。老人家端出一盘小点心,笑意盎然:“我的儿子明天要回家了,所以,这个免费送你。”
左:凯里郡的基洛格林小镇,伦河上桥边的“帕克之王”山羊雕塑。帕克节(Puck Fair)是爱尔兰最古老的庆典之一,是幸运山羊的加冕仪式。 摄影/Mikel Bilbao/东方IC
罗斯城堡(Ross Castle)是典型的中世纪城堡,建于15世纪上半叶,坐落在凯里郡的基拉尼国家公园(Killarney National Park)的林恩湖畔。在六百多年的历史中几度易主,见证了战火纷飞,政权更替。从罗斯城堡的风雨飘摇中管中窥豹,足以阅尽爱尔兰历史中的重要时刻。它最初由爱尔兰部落族奥多诺修家族拥有。一百多年后在第二次德斯蒙德叛乱中被麦卡锡·摩尔夺去,转手将城堡及周边的土地租借给布朗家族。由于布朗家族对英国国王詹姆士二世的忠诚以及二者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接下来的几百年里,布朗家族徒有其名,未曾长期拥有过罗斯城堡,终于在剑拔弩张的1688年被流放,罗斯城堡彻底沦为军用营地,直到19世纪才摆脱军事用途。1970年爱尔兰政府获得了罗斯城堡的所有权,对其进行适度修葺,力图重现它17世纪的模样。
关于最早的奥多诺修家族有一个诡秘的传说:在历史与朝代的更迭中,奥多诺修从未真正离开过罗斯城堡,他静静地沉睡在林恩湖底。每隔七年,他都会在五月的第一个清晨出现。他依然驾驭着那匹华贵的白色骏马,绕着林恩湖奔跑。据说有幸能看到他的人会被许诺幸福一生。
关于罗斯城堡的传说也并不总是充满祝福的。旧时的爱尔兰先知曾预言,罗斯城堡坚不可摧永不倒塌,除非林恩湖面上驶过第一艘轮船。17世纪,克伦威尔将军将马斯克利爵士及一众爱尔兰军队从考克赶到了基拉尼,围堵在了罗斯城堡。克伦威尔,17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的新贵族集团领袖。1649年,他处死国王查理一世,控制英国政权,成立共和国,指挥铁蹄踏遍大半个欧洲,横扫荷兰、西班牙、葡萄牙之外,更是残酷地镇压了爱尔兰的民族起义。
在这场失败的民族起义战争中,罗斯城堡被认为是爱尔兰最后被克伦威尔军队攻陷的堡垒。建造精良的罗斯城堡固然可以阻挡陆地进攻,却难以抵抗来自林恩湖上的炮兵部队。因为,当克伦威尔的部队并不熟练地驾驶着特殊构造的小船,歪歪扭扭地出现在林恩湖上时,就足以让笃信先知的爱尔兰士兵们慌了神。解说员艾米说,直到今天,当地的许多居民依然坚信,古老的先知预言促成了那场大战中爱尔兰军队的投降。如果那场投降从来没有发生,防御精良的罗斯城堡依然会庇佑他们,直到林恩河水干枯的那一天。
解说员艾米示意我们可以试着触摸狭长窗户边的墙壁。罗斯城堡内部虽然大部分进行了修缮和维护,但是灰白色的墙面依然是当时的建造工艺,在近千年的历史风化中保存至今。小心地拂过斑驳的墙壁,可以摸到突出的草梗,难以想象它们如何在自然的狂风暴雨和历史的众声喧哗中留存至今。一、二层楼的窗户十分狭小,便于狙击窗外的敌人。
右:罗斯城堡总能吸引众多游客。 摄影/ELLEN CREAGER/东方IC
室内的光线十分灰暗,虽然角落里摆放了许多17世纪的精美挂毯与装饰物,当时简朴甚至艰苦的生活条件依然可见一斑。这里实在不像一个贵族的华丽城堡。因为罗斯城堡在很长一段历史中都被作为军事防御营地,具有了太多与战争有关的元素:便于偷袭敌人的地面探孔,可直接将尸体直运城堡底部的杀人密室,利用几何原理设计的坚不可摧的夹层门,还有利于防守不便攻击的环形楼梯。然而这里又的确见证过爱尔兰显赫家族的历史:来自古代欧洲大陆的精致挂毯与精美容器无一不彰显着城堡主人与欧洲王室的渊源,顶楼开阔的塔台依然可以让人想象当时歌舞升平的繁盛景象。
罗斯城堡的尴尬其实也折射了这个风笛的国度在整个欧洲历史中的尴尬。爱尔兰在整个欧洲历史中并无多少可圈可点之处,最为浓墨重彩的几笔也与它最不愿提起的英国殖民历史息息相关。爱尔兰在1922年脱离英国殖民统治,获得国家政权上的独立。然而这个国家的角落依然充斥着这段殖民历史中曾留下的所谓耻辱的辉煌与应当忘却的繁盛。返回城堡的一楼展示大厅,艾米说,如果不是因为一个回到基拉尼寻根的美国商人,罗斯城堡大概早已不复存在。爱尔兰独立后发展飞速,当地的投资家想要将罗斯城堡所在的基拉尼地区开发成度假酒店。回来寻根的美国商人得知后,不希望见证了爱尔兰历史的罗斯城堡与周边美丽的基拉尼地区成为商业化的牺牲品,于是斥巨资买下了罗斯城堡和如今整个基拉尼国家公园的土地,在1970年以极低的价格转卖给爱尔兰政府,希望政府能帮助保存并修缮这片历史遗迹。
在靠近罗斯城堡的伦湖上垂钓。 摄影/Mikel Bilbao/东方IC
电影《闰年》中,美国女孩安娜也在这里寻到了自己的根。原本想去都柏林向医生男友求婚的她,却因为恶劣天气、航班延误一路辗转到了凯里郡。在凯里郡的青山绿水与历史斑驳间,她发现了都市喧嚣下掩藏的真正自我。最终她再次从波士顿回到凯里郡,选择和爱尔兰男孩德克兰开始一段抛开杂质、回归本源的爱情。想来,凯里郡的历史与现实交织,还有使人拨开迷雾认清本心的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