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泰[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论阮籍《咏怀》诗中反映出的矛盾人格
⊙邓 泰[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81]
阮籍今存五言《咏怀》诗八十二首。阮籍的诗,是他平生的生命感情在当时时代中的一种真实反映。这种“文多隐避”的诗歌风格和作者的生活环境,生活态度是有很大关系的。直接地说,《咏怀》诗的风格与叙述内容反映了阮籍的人格矛盾。阮籍这样的一种创作方式,同阮籍的个人性格是分不开的,也和当时的历史环境是分不开的。而这种矛盾的人格反映到作品《咏怀》诗中,便表现出其对世事的无奈与自身的痛苦。
阮籍 《咏怀》诗 矛盾人格 政治态度 人生追求
阮籍今存五言《咏怀》诗八十二首。《晋书》本传曰:“籍能属文,初不留思,作《咏怀》诗八十余篇,为世所重。”根据其文义,《晋书》以为阮籍作诗八十余篇,只有一个总的诗题,即“咏怀”。这个说法已成为定论,几无人怀疑。关于“咏怀”一题的来源,清末吴汝纶猜测说:“阮公虽云志在讥刺,文多隐蔽,要其八十一章绝非一时之作,吾疑其总集平生所为诗,题之为《咏怀》耳。”①关于《咏怀》诗的思想内涵,人们众口不一,晋宋之交的诗人颜延年在他的《〈咏怀〉诗注》中就曾说:“嗣宗身事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备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所以说,阮籍的诗,是他平生的生命感情在当时时代中的一种真实反映。清朝的陈沆就曾说:“岂直忧生之嗟哉。”这种“文多隐避”的诗歌风格和作者的生活环境、生活态度是有很大关系的。直接地说,《咏怀》诗的风格与叙述内容反映了阮籍的人格矛盾。
黄节先生在《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中有言:“世变既亟,人心益坏,道德礼法尽为奸人所假窃,黠者乃藉辞图毁灭之。惟诗之为教,最入人心,独于此时学者求诗则若饥渴。”阮籍的诗歌常常在他所写的表面形式之外,有更深的一层感慨和触发在其中。
阮籍所处的魏晋之交,权奸与亲贵之间互相交讦,政情异常混乱。所以当时的名士,很少有人能够保全自身;不是同流合污,就是身首异处。面对这样一个杀机四伏的环境,阮籍选择了避让,他常常以喝酒和酣睡作为掩体,脱略世事,韬晦自保。《晋书·阮籍传》中说:“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就是他的饮酒不独由于他的思想,大半倒在环境。其时司马氏已想篡位,而阮籍名声很大,所以他讲话就极难,只好多饮酒,少讲话,而且即使讲话讲错了,也可以借醉得到人的原谅。”②但是,阮籍并不是从一开始就选择一味避让的。
《晋书》中有言:“籍本有济世志。”只是因为天下多故,才不得已避世而居。但是阮籍并不是真正地脱离了时政,为司马昭写《劝进表》就是一个例子。这种左右犹豫、搔首踟蹰的态度,在《咏怀》诗中也有很多体现,如其十五:
昔年十四五,志尚好诗书。
被褐怀珠玉,颜闵相与期。
开轩临四野,登高望所思。
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
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
乃悟羡门子,令自嗤。
这首诗主要阐述的就是自己的理想抱负难以实现而产生的悲慨之感。阮籍在年少时,就已立定了志向,读圣贤书;“被褐怀珠玉”是说,尽管身着粗布麻衣,物质生活贫苦,但是内心仍有像珠玉一样美好的理想。最后两句“乃悟羡门子,嗷嗷令自嗤”中的“羡门子”是秦时的不老仙人,这句话意在表示,所谓的理想不如放弃,去学仙人修身,这是一声低回的叹息,也是一句自嘲,充满了无奈、愤慨、悲凉之情。黄节先生注:“谓颜闵之徒,然已成丘墓矣。虽有千秋荣名,不如羡门长生耳。是以今日自嗤。嗤昔年之志于颜闵也。”觉悟到当年的理想和抱负,尽管很美好,但是和现在的处境一比十分可笑。在这首诗中,阮嗣宗的矛盾心理展露无遗——是该拯救这个时局,还是脱离这个世界,他犹豫不决。
《晋书》本传里记载了阮籍的一则故事:“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读《咏怀》诗,可以感受到阮籍有一种深沉的忧患意识。阮籍在出世与入世、忧患与旷达之间徘徊不定,其人格形象展现出对立两极的特点;换句话说,这是一种矛盾的双重人格。
而这种所谓的矛盾,是受迫于统治阶级的文化高压政策之下的。魏晋时期被称为“华丽血时代”,很多名士如孔融、祢衡、潘岳,都是因为站在了不利于统治者或不利于当权者的角度而被杀害,所以活着的人只能噤若寒蝉,不敢过问政治。这也就是阮籍“口不臧否人物”,并将《咏怀》诗写得如此隐晦的原因。《咏怀》诗中的语言常用典或意象暗喻今人,如其三: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
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
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
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
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
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陈沆的《诗比兴笺》是这样评述这首诗的:“司马懿尽录魏王公置于邺。嘉树零落,繁华憔悴。皆宗枝剪除之喻也。不然,去何必于西山?身何至于不保?岂非周粟之耻?义形于色者。”这就说明这首诗另有所指,看似是在感伤时势,实则是在对统治者进行委婉的控诉,这种感情中交杂了儒道“出”与“入”的态度,变得很复杂。
阮籍在政治态度上的主要矛盾即是对曹氏政权和司马氏政权态度上的矛盾,从根本上反映出在魏晋之交,以阮籍为代表的大批文士此刻迷惘而无可奈何的心态。阮籍在这样的一种高压环境下,有愤慨,也有恐慌,如《咏怀》诗其六:
昔闻东陵瓜,近在青门外。
连珍距吁陌,子母相钩带。
五色喂朝日,嘉宾四面会。
膏火自煎熬,多财为患害。
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
这首诗通过记叙邵平失侯种瓜之事,反映出诗人对于自得其乐的平民生活的羡慕,全诗以“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两句作结,正表达了诗人安贫乐道、布衣终身的理想,这其中自然夹杂着诗人对于当时仕途险恶的忧惧和壮志难酬的苦闷。
阮籍这种仕不任事的超然态度,古代称之为“朝隐”。本质上说,“朝隐”式的生活态度与道家思想有关,而与传统儒家的道德信条或道德意识不相契合。阮籍曾作《乐论》,对孔子的礼乐理论做了自己的诠释,这表明他对于恢复儒家所倡导的大同社会的迫切信心,但无奈迫于时局,只能大隐于市,这也是阮籍矛盾人格的一大表现。
阮籍的生活习惯,同样受着儒道两家的深刻影响;总的来看,他的个人风格符合魏晋时期所谓的“名士风度”。《晋书》本传中说他“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这种放浪形骸的生活也是魏晋名士们推崇的一种生活方式。
与此同时,阮籍喜好游历,《晋书》中有其大量记载:“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这种率性放浪的生活方式,可以说同当时的老庄之学盛行有很大的关系,《咏怀》诗中也有很多这样游历山水的诗
歌乃至游仙诗,如其二十三:
东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阳。
六龙服气典,云盖切天纲。
仙者四五人,逍遥晏兰房。
寝息一纯和,呼嗡成露霜。
沐浴丹渊中,熠耀日月光。
岂安通灵台,游淆去高翔。
诗人在现实中屡遭不顺,忧郁苦闷,因而对世俗社会绝望之际,产生了高飞远隐、学习神仙的想法,这也从侧面曲折地反映出作者对现实的不满与抗议。然而,阮籍并不完全认同这种避世归隐、游仙驰骋的生活,我们也能从《咏怀》诗中看到其晚年对岁月流逝、功业不建的悔恨和对年少时志向抱负的追忆,如其三十八:
炎光延万里,洪川荡湍潮。
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
泰山成砒砺,黄河为裳带。
视彼庄周子,荣枯何足赖。
捐身弃中野,乌鸯作患害。
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
阮籍在这首诗中塑造了一个颇具侠义气概的英雄形象。英雄仗剑登场,烈日长河,场面甚是浩大。接着“弯弓挂扶桑,长剑倚天外”。在烘托了豪杰的壮举后,诗歌转向对庄子人生态度的否定,满心赞扬豪杰行侠仗义,扬名天下的决心。这首当是其早年仍为“儒士”时所作,是一首赞扬入世精神的作品,可见中晚年阮籍的人生态度在“入”与“出”之间徘徊,最终面对时事,他放弃了原先坚持的信仰,这需要一个痛苦而漫长的过程。
可以说,阮籍是一个向往自由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蔑视俗世间以礼义作为绳墨约束自我的人们,但另一方面,面对无法改变的礼崩乐坏的现状,他选择了保全自己,避让遁世。这样的抉择尽管无奈,但也不失为权宜之计。
阮籍这样的一种创作方式,同阮籍的个人性格是分不开的,也和当时的历史环境是分不开的。而这种矛盾的人格反映到作品《咏怀》诗中,便表现出其对世事的无奈与自身的痛苦。对此,《咏怀》诗其一中的两句话最能概括他人格中无法解决的矛盾对立——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①(清)吴汝纶:《古诗钞·五言诗》(卷二),民国刻本,第123页。
② 鲁迅:《鲁迅全集·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511页。
[1] 晋书[M].上海:中华书局,1974.
[2]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3]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叶嘉莹.叶嘉莹说阮籍咏怀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3.
[5] 陈伯君.阮籍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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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章培恒.古代文史名著选译丛书:阮籍诗文选译[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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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杨志刚.新时期以来阮籍研究综述 [J].许昌学院学报,20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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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邓泰,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