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嘎玛丹增 编辑/吴冠宇
澜沧江-湄公河西藏开始的地方
文/嘎玛丹增 编辑/吴冠宇
芒康县盐井镇在横断山腹地,位于西藏东部门户,川、滇、藏三省交汇的澜沧江畔。这个地方有一个古盐田,曾经和茶马古道一样扬名四方。早在唐朝,人们就发现澜沧江边的岩层里有盐。我们现今见到的盐井,就是那时候开凿的,用石头围砌,至今仍在自溢卤水。盐井镇作为西藏历史上主要的井盐产地,极大地丰富过茶马古道的文化内心。
敬奉天地神灵,在藏地不是一种形式,而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 摄影/姜曦
刚踏上这块土地,就有一连串的声音、色彩和味道,把我带回了儿时那种混沌朦胧的状态。到处都在和过去相遇。我身体里的村庄,好像被澜沧江保存了下来。
高山台地和河谷田间,刚收割完玉米不久,禾茬还留在田垄。有零星的牛羊和骡马在其间晃动。泥土和秸秆的甘甜气息,亲人一样扑向我。
澜沧江穿行在幽深的峡谷中,一路滔滔滚滚,水流浑浊湍急。高山深切的河谷里,没有更多声音,只有江水,在大声说话。
澜沧江河谷台地。 摄影/嘎玛丹增
加达村坐落于澜沧江西岸,世世代代以传统的晒盐业、农耕、畜牧为生计。人们用木架做支撑,硬是在险峻陡峭的岸壁上,搭架起数千块晒盐的盐田。看上去奇险无比,蔚为壮观。如果不了解实情,突然遇见它们,很可能误看作古代悬棺。据说,加达村的盐田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既是澜沧江流域规模最大、保存完好的古盐田,也是于今世界上唯一存活着的手工盐场。如今能存活着的手工盐场,当然是宝贝,被很多人热捧,成为进入藏区的首席人文景观。更为奇特的是,这里西岸出产白盐,东岸还出产红盐。一江之隔,红白相间。我们都见过白色的盐巴,但不一定见过红盐。于是,以前供牲畜吃的红盐,被旅游业改变了身份,开始当作纪念品出售。虽然价格依然便宜,较之于其他食用商品,还是高出去几倍。加达村的红盐跟这里的土壤和地质有关。卤水是红的,晒出来自然就成了红色的盐粒。事实上,不管你从云南,还是四川方向入藏,进入视觉的除了湛蓝天空、澄明阳光,就是群山耸峙、冰川冻土、深壑沟谷。裸露的巨型山体大多呈赭色,于此逆江而起,一座比一座挺拔险峻。地理学家将其称为“藏东红山脉”。红色的山脉你推我拥,一路伸延到了数百公里外的昌都——东亚第一长河被正式命名为澜沧江的藏东重镇。高山峡谷里地热资源丰富,夹在岩石褶皱里的盐矿,通过溶岩温泉的加温溶解后,从地底下自溢而出,就成了可以晒出盐粒的卤水。人们用长木桶装卤水,背到木架上方,倒进10平方米左右的盐田,经两三天时间的风吹日晒,一块盐田就能晒得20多斤的盐巴。
上:澜沧江大峡谷台地上的民居。 摄影/姜曦
下:加达村民居高低错落,新旧相间,散落于澜沧江河谷台地。 摄影/嘎玛丹增
被藏语称为“曲赞”的温泉,在高原地区到处可见。距离古盐田不远的曲孜卡就有,非常出名,差不多两袋烟时间就能走到。只是曲孜卡的温泉不是“擦龙卡”(藏语中盐泉的意思),而是供人洗浴净身的矿温泉。人们于今在这里修了不少舒适现代的客栈和酒店,需要买票进入,才能享用。不妨想象一下,当你一路风尘来到曲孜卡,找一家藏家餐馆,最好是远近闻名的“家家面”,那是盐井镇的美食,用小碗盛面,一口一碗。旁边放着卵石子和陶罐,吃一碗,就往罐里放一块石子。店家以卵石计数结账。酒足饭饱之后,置身于古老的夜空之下,借着月光泡泡温泉,然后枕着澜沧江奔腾不息的涛声,酣然睡去。何等安逸舒松的享受!
左:背卤的姑娘。 摄影/王牧
在盐井镇的那几日,我们天天晚上泡在温泉池,借着月光喝酒吃茶,附耳倾听澜沧江叫喊的寂静。什么也不用想了,把自己当成一颗星子,放到天上去。泡完澡回到客栈,钻进松软的被窝,继续望着星空发呆。困守在互联网的鼠目寸光,终于有机会穿越有形实相,放马虚空天庭。我们就这样重返到了仰望时代,整个身心完全摊开,意识风一样在无垠的天穹游弋,瞬间就感到了宇宙的无限。进而觉出空的自由、广阔,无的愉悦、圆满。就想向高原致敬。向澜沧江和曲孜卡致敬。向天上的银河和神灵致敬。向从前致敬。
加达村因为偏远,传统得以保留。那些青稞秸秆掺合粘土砌筑的老墙、毛石屋基、杨树门廊和木板瓦片,为我们保管着太多的过去。走在铺满麦草、马屎牛粪的乱石小径,很容易想起祖先的音容。容易让人幻信,你的外婆或母亲,就在小巷尽头的屋檐下,满怀希望地等你回家。溪水在房前屋后哗哗流淌,女人们蹲在水槽边捣衣、洗菜、涮锅。源自高山雪原的清澈水流,成为加达村最有灵性的部分。牛羊在其间伸脖饮水,人们用来浇灌庄稼、饮用做饭,不用担心水源安全,村民还停留在相对原始的耕种时代,农药化肥也没有侵入大地的肌理。木制水磨房位于村子的中心地段,旁边是转经筒和煨桑炉,虽然舂米磨面的功能已经丧失,仍在日夜吱呀不停。牛犊趴在路边反刍,偶尔摔摔尾巴,煽煽耳朵,吓唬一下讨厌的蚊蝇。狗们则伏在草垛小憩,见到生人总要抬起脑袋,装作一副吓人的样子。
中上:峭壁上的盐田。摄影/嘎玛丹增
中下:盐井家家面。 摄影/姜曦
右:澜沧江沿岸有很多露天温泉,除了含卤可以生产盐巴的温泉,更多是可以饮用浴体的矿温泉。摄影/姜曦
穿行在高低错落的加达村,很容易让人以为回到了从前。我们的父亲或爷爷,或许就在杨树下的人群中间,闲坐唠嗑。妇女和儿童在院子里席地而坐,很是清闲,唧唧喳喳地说着闲话。坐在房顶晒台上的大多是孤单的老妪,行动迟缓,慢条斯理地脱玉米粒或打瞌睡,远远看去,就像我们的祖母,留在记忆里的黑白画面。眼前的加达村,让人一次次恍惚,连树枝上的鸟巢,檐梁上的玉米草料,以及牲畜间乱七八糟的绳索和农具,都像旧年伙伴。
上:藏族妇女除要照顾一家人的饮食起居,还是家庭中的主要劳动力。加达村的妇女同时也是盐场的生产者。图中这是在用沾泥修补晒盐的盐田。 摄影/嘎玛丹增
下:澜沧江畔的古盐田位于芒康县盐井镇,曾经极大地丰富过茶马古道文化,盐田至今仍在生产使用。摄影/姜曦
左:以前加达村用于舂米磨面的水磨坊,处于村落中心位置,也是村民平常集会休闲之地。 摄影/嘎玛丹增
右:西藏唯一的西方教堂——芒康县盐井天主堂,建于1865年,用翻译成藏文的《圣经》传教,于今有600多名教徒。 摄影/嘎玛丹增
我们在加达村走访,受托于一家旅游开发商,做前期旅游规划踏勘。这个地方,很快就会以千年古盐田为背景,打造西藏东缘第一个人文景区。有点担心,进行中的一切,会像不明身份的忧伤一样,迅速涝溺原生的静谧。旅游业的开发,无疑会给加达村带来更多的想象空间和利益机会,人们的居住环境和生活质量也将得以改善。房前屋后,至少再也见不到成群嗡鸣的苍蝇蚊虫,或是羊屎疙瘩,以及道路上乱发般的麦草。现代文明的进入,虽然事实上并没有我们期待的那样美好,但可以发展地方经济,带动民众致富,让偏远地区的同胞和我们一样,享受安逸先进的现代生活。
就个人而言,我更喜欢有牲畜粪便气味的羊肠小径,打满祖先补丁的房子;喜欢充盈于田间地头,那些热气腾腾的粗言秽语。渴了,不用担心有什么可疑的化学药物,跟着牛羊在同一洼泉眼喝水;急了,也可以和牲畜一样随地大小便。管它白天黑夜,遇到心爱的女子,双双出入于草垛树林,鸟语花香之下,完全摊开自己……这样的情形,我只在图书馆里进行过仰望。我于今所知道的多数村落,来自于模具工厂,统统一个式样。一个村落就是所有的村落,就像一个城市式样,就是所有的城市一样。即便千里万里,很难找到如加达村一样的远方。
加达村在奔腾的澜沧江边晒盐畜牧,活着过去。人们用原始的耕作方式,在有限的土地上,种植青稞、荞麦和玉米。如果不贪心,糌粑酥油,足够一家人安静幸福地生活。
有人说,在精神贫困的世界黑夜里,无家可归的心灵,可以纸上回乡。我们漂泊的精神,在事实上不仅无岸可依,也面临残酷的生态困境。大家心里都很清楚,但没有人真正愿意回到衣不蔽体的荒野,谁也不会饿着肚子诗歌田园。
1865年,有两个法国人经过长途跋涉,来到了加达村对岸的上盐井村,试图于此开始用西方的上帝取代东方的佛祖,修建了在于今看来,依然富丽堂皇的天主堂,成为西藏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西方教堂。横断山的天然屏障,曾经有效地保护过藏民族的生活世界。这是一块始终坚持独立个性的土地,虽不保守,但不会轻易投入强权的怀抱。文化殖民的企图,在西藏没能得逞。但盐井天主堂酿制的葡萄酒,一直名声在外,至今仍在讨好人们挑剔的喉咙。当年传教士邓德亮带来的葡萄种植和酿酒工艺,被当地的藏族人和纳西族人欣然接纳,并传续了下来。坚守传统,不是非得在一棵树上死守,而是有选择地吸纳先进的现代文明,这是一个民族得以长远存续的智慧和创见。勤劳善良的藏地民众,就深具这样的立场和远见。于今的盐井天主堂,用翻译成藏文的圣经传教,大概有600多个教民,这个数据从民国时期开始,至今几乎没有什么突破。
高鼻梁蓝眼睛的上帝不适应于喇嘛庙密集的高原水土,这是一个族群孤净于世的自信。这种文物级别的自信,在藏地坚持了数千年,才有了我们今天还能见识和体验的多种文化式样。随着道路交通的改善和深入,不同肤色的人群必定陆续到来,新事物新东西也会随之进入。不难发现,澜沧江沿岸的人们求新求变、发家致富的愿望非常急迫。
千年盐田开发的旅游图纸,已在路上圈点。我原本不想告诉向导格敦伦珠的家人,但这个准确的消息,让他们很兴奋,十分期待。想象中的新时代,总会让人期待的。到时,格敦伦珠也许不再把去拉萨朝圣作为人生的最高理想;他的父亲兄弟,依然会开着拖拉机,奔波在发家致富的道路上;家庭中的女性成员,也会一如既往地肩背细长木桶,到澜沧江边盐井打卤。晒盐的劳动当然要持续,这是加达村成就旅游目的地的精彩看点。只是原来光照风吹作用下出生的盐巴,不再是生活方式的原形,而是要变成手工制盐传统的表演,供游人参观。
有20多户人家的加达村,存有几处废弃的老房子,典型的藏式传统民居式样。格敦伦珠带我进去的时候,虽然冷气森森,却格外让我兴奋。房子的主人用水泥和钢筋,新修了住所,而旧房子还没来得及拆除。我们从即将倾圮、无人守护的老旧建筑中,见到了传统的自卑和迷茫。这些层叠过祖先嬉笑怒骂的老房子,已经闻不到烟火气息。木瓦板大多腐烂,对着天空呲牙咧嘴。梁柱倾斜,门窗不存。实际上,土石墙已经残缺不堪,也没有水泥涂料规整光鲜。
左上:神性康巴——昌都城里的现代康巴女子。 摄影/姜曦
左下:格敦伦珠和他的伙伴。摄影/嘎玛丹增
右上:澜沧江畔的古盐田。 摄影/姜曦
我在旧房子里呆了很久,试图和我的童年和父亲的童年说说往事。格敦伦珠站在门口,有点手足无措,显得有些焦躁紧张,不时从破损的窗口伸进脑袋,咋呼我千万小心。其实,我和格敦伦珠没有雇佣关系,孩子自愿免费为我向导,无需对我的安全负责。那是加达村的传统美德,在纯朴的孩子心里起了作用。在布满蛛网和腐木乱石的老屋,我实在找不到一种方式,可以说服思乡情感与在场事实的深度和解。我们在老房子面前拍拍照片,发几条微信,表达一下陌生的审美惊喜,不是什么问题;也可以向你的粉丝现场直播:此处如何如何古朴自然、民风淳厚、风景迷人。真要于此跟老屋长相厮守,我清楚地知道,除了急切地想念都市和人群,分秒都想逃跑。
格敦伦珠在门口一再催促。我有些不舍,回到了加达村铺满阳光的道路。
格敦伦珠送我到村口核桃树下,我先前遇见他的地方。孩子好像说过:叔叔下次来,我骑摩托车到镇上接你。之所以用了好像,是我不愿意澜沧江边的古盐田,过早变成史书上的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