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沧江-湄公河大河从这里源起

2015-03-15 09:16嘎玛丹增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15年2期

文/嘎玛丹增 编辑/吴冠宇

澜沧江-湄公河大河从这里源起

文/嘎玛丹增 编辑/吴冠宇

水是什么?在扎曲,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下河可捞的无鳞鱼;水边蓝色的梅朵、咿哑的磨坊,河道中的飘木、索桥和成堆的滚石;草甸上的经幡、白塔、桑烟和嘛尼堆,以及成群的牛羊;村庄上空自由飞翔的翅膀,不用担心飞弹的野鸽群。

关于澜沧江的源头,历来众说纷纭。最新说法源自中科院遥感专家刘少创,他所带领的江源考察队,通过实地考察和遥感测定,结果是在青海省玉树藏族自治州杂多县海拔5200米的吉富山冰融区。图为另一个源头扎阿曲,位于唐古拉山北侧的扎纳日根山脉的查加日玛峰南侧。 摄影/和平

嘎玛乡村民在政府号召下,自发修造了一条翻越乌冬山,到达嘎玛丹萨寺的简易道路。用于走马很便当,但一般性能的汽车,上下依然艰难。昌都行署给我们安排了一辆丰田越野车,也是政府最好的交通装备,免去了骑马上山的颠簸之苦。进入乌冬山原始丛林不久,要经过一大片沼泽,全体下车步行。汽车在沼泽边缘东倒西歪地前行,看上去像风浪中的船,随时都有倾覆危险。海拔接近4000米,举步维艰,走几步歇一阵,依然气喘吁吁。作为纪录片《西部的发现》西藏摄制组的编导兼摄像,平时摄像机都由我自己扛,在呼吸困难的密林,实在扛不动了。陪同的行署秘书长接过摄像机,顺手把微型冲锋枪换给了我。

在通往嘎玛丹萨寺的森林,我很清楚,手里拿着这把7.62毫米口径的79式微型冲锋枪,其有效射程和精准度,都十分有限。除携带方便,吓唬吓唬什么,即便用来猎杀野兔或飞鸟,都会力不从心。像这样的武器在常规战场,远不如过去年代的三八大盖,或AK47步枪,仅在短兵相接时有发射快,装弹多的优势。但这是一把真枪实弹的武器,可杀人也可杀死动物。一路上,我已经见识过了。我在澜沧江的另一条支流昂曲河谷使用过它,但没有击中灌木丛中的野兔。距离太远了。结果枪声把护林工人引了来,经受了严格认真地盘查。要不是有林业局的拉布陪同,我们一时半刻脱不了身,走不了路。

在藏区,众生平等不是口号,爱护山川万物的意识,和大地一样古老,一直在血管里潺潺流淌。这种爱,源自先人对宇宙世界的理解。人与自然万物是共生关系,谁也不比谁更高贵。西藏保护自然生态的习惯法,可以追溯到万物有灵的原始崇拜时期,并被本土宗教苯波教和藏传佛教发扬和增强。历代摄政当局或佛教各大教派,颁布保护动植物的政令法章更是从未间断。习惯法、信仰和法章对自然万物实施保护的高度一致性使得动植物和人一样,在青藏高原得以世代繁衍生息。你在藏区不能随便伤害动植物,人民群众的觉悟都很高,一旦被逮住,会很麻烦。

这个水源,已经泽被嘎玛丹萨寺600多年。虽然寺庙建筑数毁数建,水一滴滴地冒出来,从未中断。

即将走出森林,突然就看见山原上的一座石头寺庙!我确定前一秒的视野里完全没有一丝它的影子,瞬间物象凭空漂移一般占满了整个眼球。高大石墙、鎏金宝顶、蓝色琉璃瓦,在荒芜贫瘠的山原,兀然挺立,一下子就撞倒了我。

就在那里。贫瘠嶙峋的冻土边缘,遗世孤立的一座石头寺庙。

嘎玛丹萨寺建于1185年,在历史上很有名,对西藏的政治,尤其是宗教文化产生过深远影响。作为噶玛噶举派的祖寺,创建者为智悲双运的堆松钦巴。大师首创活佛转世制度,为后弘期格鲁派达赖喇嘛和班禅活佛转世制度的形成,奠定了坚实基础,并逐渐被藏语佛教各派沿用至今。噶玛噶举二世嘎玛巴希时期,先后与蒙古汗国(元朝前身)的首脑建立了密切关系,使噶玛噶举教派的势力迅速壮大。忽必烈建立元朝后,为稳定刚刚获得的统治大局,维护藏区秩序,在召见萨迦派第五代祖师八思巴后不久,又召见了噶玛噶举二世活佛嘎玛巴希,并赐予金边黑色的僧帽和大量财产,使得噶玛噶举派发展到可以和萨迦派抗衡的地位。1283年,嘎玛巴希圆寂前,嘱咐弟子寻找一位儿童作为转世灵童继承黑帽,噶玛噶举黑帽系活佛转世由此开始。

上:在西藏各地的山间、路口、湖边、江畔,可以看到一座座以石块和石板垒成的祭坛。这些刻有六字真言、慧眼、神像造像、各种吉祥图案的石堆,人们称其为玛尼堆,既是远古时代高原石头崇拜的传统遗留,也是宗教信仰的物证,同时也是藏族民间艺术家的杰作。摄影/嘎玛丹增

下:江源区乌冬山的冬季。摄影/嘎玛丹增

小沙弥出家以后,依然保持着可爱的孩子天性。 摄影/芈友康

噶举,藏语意为“佛语传承”,指传承持金刚佛亲口所授密咒教义,也谓“大手印法”。手,空性智慧,印,轮回中解脱。大手印的中心大意是讲一种本体境界,这一境界无始以来就是清净、无为的,一个人如果无须修持,无须观照达到了这个本体境界,便解脱成佛了。藏传佛教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枝叶繁茂,分支派系复杂众多,虽仪轨有别,修持法门不同,但通向回家的道路是一致的。“佛不是一个成就,是一个很深的回想。”梅朵这句话,对于理解修行似乎更好懂一些。那个最深的回想,就是相信,就是回去,回到你的原乡。

后弘期开始,藏地有“三丁抽一”的出家传统,很多人都认为能够以一生敬奉佛和修炼心灵为尘世最高荣耀。 摄影/芈友康

嘎玛寺主殿西侧辩经场,有一排柳树。随行的仁增指着其中的一棵对我们说,这棵柳树是嘎玛巴希从内地带回的柳木手杖。据说大师从内地云游归来,顺手将手杖插在那里,次年生根发芽长成了树。不管是不是从曾经的手杖变成的树,我抚摸过它。看它枝叶浓绿,凝立迎风,像一个鹤发童颜的古稀老人,仍在为僧人和信众遮阳蔽阴。关于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柳树与石头寺庙的古老身份也十分合体。

我们在嘎玛寺的东侧山谷里,见到了一池被卵石围堵的山泉。旁边堆有刻满经文的玛尼石。佛教传入西藏以前,关于宇宙万物的起源,人们普遍认同“卵生说”,万物起源于空。这个卵是神卵,形似石头。人们认知自然万物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首先来自于灵石崇拜。石头不仅身怀风、雨、雷、电、土,还以图腾的方式,在高原统领人心数千年。也是众山之神沿着一条河,走向东方心灵的古代背景。

“看见了吧,这就是澜沧江的源头。”尽管,只是澜沧江的源头之一,距离吉富山那个源头距离差不多78公里,僧侣们把它当作源头供奉,那就是源头。

事实上,这个水源,已经泽被嘎玛丹萨寺600多年。虽然寺庙建筑数毁数建,水一滴滴地冒出来,从未中断。

扎曲河在阳光下,像一根松落的亮白腰带,蜿蜒在舒缓起伏的草甸上,周身都在弹射太阳刺眼的光斑。远方山顶有零星的积雪。冰原末端至林线之间的高山牧场,即将被白雪覆盖,自然没了牛和羊的行迹。

我们在扎曲河畔采访结束,返程途中遇到道路塌方。摄制组滞留在简陋的乡政府土掌房。那里没有商店旅馆,什么东西也买不到,货币就跟废纸一样。乡政府是唯一可以提供食宿的地方,我们只准备了计划采访时间内的食物。这么多人突然折返,除了糌粑粉和土豆,没有其他食物填肚子。仁增看到大家因为高原反应和路途颠簸,已然疲惫不堪,个个脸青唇黑,饿着肚子,一定扛不过漫长的寒夜。假如某个组员因此感冒生病,后果不堪设想。内地人在没有适应高海拔的地理气候以前,感冒得不到及时医治,又因缺氧,数小时就可能烧成肺炎,甚至丢命。这样的后果,作为摄制组的接待主官是难以承担的。他二话没说,从汽车后备箱取出一张尼龙渔网,比我之前所见过的所有渔网都普通,与渔民手工编制的网不在一个段位。没有拉绳和吊坠。用尼龙线机械编织,较以前人们用来装姜葱蒜苗的网兜大几十倍而已,在昌都的日杂店,花几块钱就能买到。

宗教信仰既是澜沧江和湄公河流域精神生活的最高标准,也是日常生活的最高标准,而从事宗教事务的神职人员,受到了人们普遍的尊重。藏族民众平时遇见僧侣均要俯身施礼,以示敬意,而僧侣也会为信众抚顶加持。 摄影/姜曦

上:据说,玛尼石是西藏创世时代的产物。虽然我们已经无法从时间的远方去查证它的准确来历,但石头一直在为世界的孤独进行辩解,它所隐含的神谕,既是传统的、宗教的,也是天地自然的。人们在穿越大地的时候,把它们从不同的地方集中堆放在河岸、村口、山顶、路边、寺庙,以一种极致的沉默,标识着比高更高的精神存在式样,成为一个族群敬畏大地,信任神灵的坚定信念,并被堆垒在高处俯视众生。 摄影/嘎玛丹增

下:在信众看来,石刻艺人是专门予人福佑的艺术家。很早以前,高原上的人们就坚信石头的灵性,只要把一生念叨的六字真言刻写在石头上就能消除一生罪孽,欢喜圆满。 摄影/姜曦

我们来到扎曲河畔。亚高山草甸的嵩草已经枯黄,沿着平缓的河谷伸向林缘。牛羊在其间埋头吃草,不怕生人,见到我们只是抬起脑袋,像天真的孩子打量我们片刻,然后继续再埋头工作。

左:酥油从牛奶和羊奶中提炼而成,也是世界屋脊的人们日常生活的主要饮食。 摄影/嘎玛丹增

右:江源区牧民。 摄影/嘎玛丹增

已是深秋,太阳虽然还在空中挂着,晃荡在河谷的雪风刀样扎人,河水更是冰凉寒骨。仁增和司机下到清浅的河床,牵网分立左右,沿着河岸上游拉网。扎曲河在阳光下,像一根松落的亮白腰带,蜿蜒在舒缓起伏的草甸上,周身都在弹射太阳刺眼的光斑。远方山顶有零星的积雪。冰原末端至林线之间的高山牧场,即将被白雪覆盖,自然没了牛和羊的行迹。原始丛林东一块西一块,鳞甲般散布在贫瘠的山体上,用暗绿的苍凉图案,衬托出一条河的绝世空净。苍鹰在上,云飞蓝天。躯体庞大如狮子的藏獒毛发零乱,挂满眼屎,黑糊糊的一团,正趴在石头上小睡。偶尔有人骑着摩托车,在土石路面飞奔,身后跟着一溜飞扬的尘烟。引擎的叫喊消失了很久,烟雾才渐渐散去。

大地亘古荒寂,只有河水的声音。

我的烟才抽了半截,已经有数条活蹦乱跳的鱼挂在网上了。我们都知道,在西藏,除了牛羊和牛羊生产的奶和酥油,人们不会伤害任何动植物,包括田鼠、旱獭、雪豹和老虎,甚或蚂蚁,不像我们的肠胃,任何动物都要生杀入口。在藏区,人和万物和平共处的历史由来已久,都是大地的主人,共同享有生存和活着的平等权利,这使得西藏一些远离工业文明的地方,依然保持着生态天堂的地位。人们牢牢记得先祖待人接物的古老谚语:“盛装穿在自己身上,佳肴留给尊贵的客人。”仁增和他的司机,自然不会让我们饥肠辘辘,很快就破例为我们网到了几十条鱼。

在扎曲河畔那个星光灿烂的静夜,我们同穿着厚重氆氇,打扮如农民般的昌都公务员,在充满发电机呛鼻的柴油味、青稞酒味、牛粪味和酥油味的土掌房,美食了一餐雪水鱼席。鱼是我杀的,这在我愿望接近什么真理那里,实为大忌。仁增他们把鱼捞上岸,不愿意杀生。小组其他成员没有进过厨房,鱼腹里长成什么样子都没有见过。一向难以抵抗美食酒色诱惑的我,只好当了厨子。仁增没有吃鱼,乡上的藏族干部都没有吃。他们吃糌粑喝酥油茶,心里一定怨怼,但还是满脸笑容地陪我们吃酒。

发生在澜沧江上游的饕餮之夜,尽管距离最初那滴水不到一天的路途,水,却以鱼的死亡方式,预先游入了我们的身体,成为我们近在咫尺的真相,和仅仅味觉扎曲河生态环境最刻骨的记忆。

这个世界正在日新月异地被改变,像扎曲河两岸那样“手捧河鱼,棒打野鸭”的生态原乡,大多已经不复存在。我听随行的仁增说过,乡一级政府所辖区域大多地广人稀,有的自然村距离乡政府需要数天数夜的路程。公务员的工作现实和生活条件都很艰苦。骡马成为走村串户的唯一交通工具,也是西藏乡一级行政单位的在编配置。我在嘎玛乡的院子里,见过天津市对口援藏赠送的北京切诺基,虽然接手多年,漆面仍像新车一样光亮洁净。这在道路崎岖险峻,经常无路通行需要爬坡涉河的荒原地区,简直不可思议。

下:寒冷很漫长。每年九月前后,人们就开始为储备冬季草料辛勤劳动。这个时节,家里的主要劳力多在高山草甸放牧,这一强度极大的活计就落在了妇女和老人身上,一直要持续到11月初才结束。 摄影/姜曦

嘎玛乡手工制作的唐卡、神像、银器闻名遐迩,早就享有藏艺工匠之乡美誉。家家户户的手艺都是代代相传,人人都是工匠艺人。嘎赤派唐卡的第十代传人嘎玛德勒就居住在比如村。他是西藏唐卡三大画派唯一健在的亲传大师,其弟子遍及各地,作品更是价值连城。不管是扎曲河流域的嘎玛乡,还是日通乡、柴维乡,百姓的收入和日子,均比乡干部丰裕。于今,依靠制作神像、藏刀、火镰、藏药和绘制唐卡发家致富的家庭越来越多,家产数百万者大有人在。

记得后来道路疏通之后,我站在悬崖边的公路上,俯瞰深谷里的扎曲河,有过一场不合时宜的抒情。我在扎曲河畔的感怀,大概是关于一滴水的前世今生和一条河的永恒旅程,以澜沧江源头为起点。那个地方刚好进入柴维乡的原始丛林。嘎玛沟平缓的草甸在身后,仍隐约可见。村口那座精巧的佛塔,雪白,光辉夺目,早晨的时候我才跟随几位藏族阿妈,绕着它转过经,并煨桑祈福。原本温情脉脉的扎曲河在大山的底部,突然变得如同一群脱缰的野马,撞入一个抒情旅人的感官。激情澎湃,势不可挡,必然要在我的时间里川流不息。

水是什么?在扎曲,最直接的证据就是下河可捞的无鳞鱼;水边蓝色的梅朵、咿哑的磨坊,河道中的飘木、索桥和成堆的滚石;草甸上的经幡、白塔、桑烟和嘛尼堆,以及成群的牛羊;村庄上空自由飞翔的翅膀,不用担心飞弹的野鸽群。

最初那滴水成为河流,以扎曲河的名义走到昌都,正式使用澜沧江这个名字,一滴水就开始了它滋育文明的漫长旅程。

澜沧江河谷地带的藏居和稀缺的可耕土地。 摄影/姜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