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田风光

2015-03-13 22:48蒙飞
山西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村人村长儿子

蒙飞

梁方文老人离开这个世界时,全村人都送丧,他的墓碑被村人称为里程碑。

这个红水河边叫下梁的村子像红草帽一样飘落到石峰林中,万绿丛中一点红。红的砖,红的瓦。红水河分出一股细流,穿山过岭来到这里抖擞袅娜身姿,绕着草帽边走大半圈又钻进山洞神秘而去。按理说,应该有一个叫上梁的村子相对应才是,但方圆几十里没有上梁村。这是个有趣的问题,提出疑问的是南宁来的游客。“大明山下有一个上级镇,也没有下级镇啊。”导游如是应付。一旁的村人要作答,却是拙口,巴巴看着游客走远,还是出不了声。

村人还很淳朴。他们像这里的草木和石头,在这里出生,长大,衰老,最终归于泥土,隆起一个叫墓的土堆。清明时节,墓顶上白幡飘飘,表明这是一个灵魂的永久居所,请勿惊扰。生与死相邻而居,都是一样的透彻和谐。一生的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宛如田间稻禾,死落又重生。每一个村人,呼吸着共同的空气,也彼此呼吸着互相散发的气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然而,在这与周边村子相差无几的民风里,却有着一种风骨的东西,潜藏在村子的每片树叶里,在每只眼睛的后面,让他们有一份在外人看来不可理喻的固执。

比如说认错。犯错就像稻田里总会有稗草长出一般寻常,长了稗草就要耘田,犯了错误就要认错。在别的村子,通常情况是,醒悟过来的犯错者会通过第三人转达歉意,如有赔礼,也由第三人转交,反正,犯错者会找出种种理由刻意避免与对不起的人碰面。但在下梁,犯了错却是要当面认错的,不当面不行,就像红白喜事的礼金要及时张榜公布一样。早年间,石匠梁有温出山,在镇上开了一间叫雕刻时光的雕刻店,刻墓碑,也刻招牌。他在镇上立足不久就沾染赌博的毛病,结果妻子去了广东打工,数年不归,说是离家出走更为恰当。八岁儿子跟着他,日子恓惶。这简直是村里一大丑闻,村人不愿过多提及,墓碑也不再请他刻字。只是,当他浪子回头,发誓不再赌博后,村人就宽容笑了,说他的青春期是如此漫长,代价未免大了一些。没有谁不欢迎改过自新的浪子,村人建议他向死而生,把每天当作最后一天过,还督促他在村口立了戒赌碑。碑上是他自己刻的铭文:赌海无边,回头是岸,赌是一把自杀的刀,是一条可怕的沉人江。如同车辆年检,这一年戒得了赌,就立一块碑。一年一块,蔚然成林。参观“戒赌碑林”,是旅行社的规定项目。除了漂流,村子再没有什么可以给游客看的了。

开发漂流是前几年的事体。对于村人来说,村子成为景点,像一只鹰飞过上空,很自然,也很突然。那一天,世界在这里倏地打开一扇窗,像夏天的窗户一样敞开,村子是待字闺中的少女,内心剧烈地摇晃一下。恍惚间,县镇两级领导把旅游开发公司引领了来,开发公司把山洞辟为漂流起点。在村人注视中,被炸药炸得更大的山洞吸进去一条条黄色的橡皮艇,一拨拨欢叫的人。

只是,当游客日流量超过村子人口总数,村人正在费力学习普通话的快乐时刻,事情发生了变化——景点变成景区。按照规划——这些规划上了报纸和电视,村子所有的土地都入了股,连片辟为百合花产业区。规划说,两年后将在这里召开世界首届百合花博览会,把下梁景区的花卉种植业快速推向世界市场。这是农业升级换代的示范工程,是现代农业的最新版本。这一天的报纸上印有很多村人的笑脸,笑脸印在五彩斑斓的百合花上。公司把报纸当作贵重礼物送到各家各户,谁多要一份也不给。

那个霞光万丈的早晨,当要平掉所有田埂的红色推土机开进田垌时,梁方文老人毫无先兆地挡在前头。他挑着两个半人高的陶罐,罐里是他父母的骨殖。村人半开玩笑地对推土机机手说,你碾过去就是碾三条命。机手清晰地吼出“不可理喻”后跳着脚走了,背影很长。

老人与机手背道而驰。他走到田垌中央,走进他家稻田中间。这时的稻田已经放干了水,但还暄腾,负重的他,脚印清晰。这位平常沉默寡言,从未有过惊人之举的庄稼汉,在众人的惊愕话语中,一板一眼地挖掘埋葬父母的墓穴。

“你以为当钉子,开发公司就会多给你钱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

“那是这里的风水比山上好?”

“你们不要这样认为。”

“我要是你就老死在南宁,撒尿也不朝这个方向。”

“有些事情你们不懂。”

“你说出来我们不就懂了吗?”

“我不说。”

后面的问话,老人一概不再搭理,只管埋头干活。问不出所以然,泥土的味道也不好闻,看热闹的村人就呼啦啦走光了,他们有他们的新兴致。兴致高了就去当船工,划橡皮艇送游客进山洞,进出一趟赚二十元,或者瞧不上这区区二十元,干脆闲坐闲聊,或者打麻将,赌二十一点。看起来村人倒比以前更忙碌了。公司答应每亩田一年给一千二百斤干谷子,够吃了,还够养一两头猪。猪现在值钱,养大了卖或者杀了腌肉来吃都划算。

日头升到头顶,墓穴挖好了,穴底有些潮湿。想着晒上半天,干爽些了明后天才下葬,老人直起身要回家。走前,他抓来几把稻草盖严了陶罐。

秋收后的田野上只有他一人在忙着,这与往年根本不同。往年这时节村人忙着种冬菜。老人的动作略为停顿,一只蚱蜢跳到右手背,他想抓却抓不中。现在,村里的鸡鸭被游客吃完了,再没有鸡鸭到田垌来,蚱蜢又多又肥,可以抓来煎了吃,下酒的好东西。突然,裤袋里的手机震了他一下,紧接着大声响起来。半年前得知田地要被征走,他就坚决地从当律师的儿子家回来了,瘫在床上的老伴也支持他回家看一看,儿子就给他买了这部老年手机,按键大得像指头,叫一声,隔三亩田也听得到。手机里,儿子还是惯常的好声气,嘘寒问暖后说,村长找到我了,要我做父亲的工作。我认为父亲你这样做是对的。我知道我读大学靠的就是这亩田,以后哪一天在南宁待不下去了, 我就回家种田种地。如果有人逼你交田,你就叫他出具法律文书,还要及时给我打电话,我赶回去,我就不信他们不讲法律。

老人由此走路更加稳当,以至生出捡拾稻穗的好心情,甚至希望在半道遇上村长。

南方冬天黏糊的时光过了几日,推土机再次点火,突突突冒黑烟完成了使命,除了梁方文的那亩田,其余的田埂都平掉了。村人因而得知梁老汉的骨头越老越硬,任由公司的人和村长软硬兼施甚而威迫利诱终不为所动。做工作最多的是村长,他的身份现在多了一个旅游开发公司副总经理。工作的最终,是逼得了老人的一句狠话——如果我把父母葬在田里还不能充分表明我决心的话,那我再把自己葬在田里。

以死相搏,老人暂时保全那亩田。

村长正得意于新局面的锐意开创,正甩开膀子走上坡路,却料不到被梁老汉拦腰一棍,岔气了,咬牙说,打死谁我都不会再进梁方文这块茅坑石头家。

本来平缓,渠水自高而低自然流动的一片田垌,像新操场一样泛着黄光,平展展地扯宽了村人视线。有几个村人感觉到挖掉田埂缺乏了应有的审慎,并由此不安。田埂就是国界,锱铢必较寸土必争。分田到户三十年来,村人吵架打架多与田埂有关,锄草时把自家这边田埂挖多了,那边的人家肯定会有外交照会,乃至挥锄相向血染疆域。但这些不安随即被运到的十万株百合花造成的惊讶和迷幻所掩盖,大家都忙着接待逐花而来的越来越多的游客,膨胀的空气像潮水撵得人脚不挨地,虱不沾身。财富是那水上浮沉的树叶,抓住了就是你的。以前是节日到了才过节,现在天天是节日,是狂欢节,过节过到腻死人。

固执常被误解。在村人惊讶的直视中,梁方文主动找到村长,说我不为难你们,那亩田你们怎么处理都行,只要不挪移方位就行。村长如获大赦。第二天,一座漂亮闪光的塑料大棚就把那亩田盖得严实,厚厚的塑料让人看不清里面。田的四角立起四块木头路标,东边的写“此处距东京3188km”,南边的写“此处距悉尼6388km”,西边的写“此处距伦敦5888km”,北边的写“此处距莫斯科4988km”。棚的入口处写“高科技农业中心实验室”,却从不开门。后来,老人觉得荒废实在可惜,就在棚里种了几窝南瓜,倒是长得茂盛,厚实的绿毛叶子把父母坟头遮蔽得像是盖了绿苫布。

至此,老人尚嫌不足以放心,又当着村人的面绕着大棚淋狗血,再去社庙摔三个碗,大声诅咒,谁动了他那亩田雷公劈死谁。老人偶尔去南宁儿子家,或者走亲戚,都要当天赶回来,站在村头眺望田野,谛听田野的动静。在儿子家,他反复交代老婆儿子家中田地的亩数。儿子只当他树老根多人老话多,却和村人一样不知道折磨父亲的是什么。

由此,村里多出一道风景。眼见着,老树般的老人被风吹落叶子,被雨打掉细枝,却是不倒,像患上行走强迫症行走在村里村外,口中念念有词。此事两年有余,他成了风景中的一景,成为村里最老的人。在没有耕种的村庄里,唯独他询问四季节令,关心刮风下雨。

他开始讲故事。平生头一回,他郑重其事。讲得最多的是“当年”。当年哪,鸦片来了,也是这样,稻田不种稻,种鸦片,那花开得哟,像新鲜的伤口,让人不敢看。镇上后来开有烟馆赌馆妓院,都说只要有钱就不愁没有米饭吃,哪知啊,大旱三年有钱也买不到米,死人无数哩。稻田不种谷子,老天爷收米簿回去了。

作为村里最老的老人,他理应得到更多的尊重,可是没有。村人认为,这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他逮住人就讲故事。他的讲述,因为啰唆而苍老无力,让人不胜其烦,至而逃避。村人连敷衍都懒得做,见他就走开,或者叫他走,他们还学不会像公路收费小姐那样全天候假笑,只当他是没有时代意义的遗老。

最终,最有耐心听他絮叨的布道者也失去了耐心。布道者来自遥远的深圳,一个清瘦的中年人,来了就不走,在村里租房办教堂传教,好些个妇女信教了,早晚做功课。布道者忠告他,饶恕他们吧,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一日,从村长夸张加鄙夷的描述中,儿子得知父亲迈入暮年且病入膏肓。他开车回来要接父亲去南宁,父亲硬是不上车,说我带你去那亩田。父亲走路快得很,哪有什么病。大棚里,满地的南瓜丰硕饱满,色泽金黄,年画一般,看得出种瓜人投入的力气和心血。待儿子给祖宗拜了三拜,父亲说话了,说的是对土地和村庄未来的担心。田埂没有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三十多年了一直没有再重新分田分地,为什么吗?学法律的儿子答不上来,眼睛望着南宁的方向。

父亲说,这亩田分到我们家的那一刻,我就想什么时候又被收回去,三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儿子似乎明白父亲的心结,想着解开,笑着说,这亩田不要也不打紧,我养得起你和母亲。

莫讲蠢话。

父亲满脸肃穆。

儿子心有戚戚,从父亲脸上读出了历史烟火味。

出得棚来,父子站在入口处,父亲当讲解员,讲眼前每一块田的变迁史,讲每一块田主人的命运。讲了一阵,父亲累了,闭上双眼,却是不停口,像是下盲棋,思路清晰,毫无啰唆,口才比得上当律师的儿子。

素来寡言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健谈,儿子骇异,直至百感交集,觉得做父子这么多年竟是不了解父亲,实在愧疚。

香风吹过,父子俩有些头晕。

父亲望着远处青山自言自语,其实哪有人定胜天的道理,人心浮躁了嘴唇就扁薄轻口,什么话都敢讲,也不怕遭天谴雷劈。儿子颔首,眼前的花海夭夭,有一种挑衅的招摇。

花开客人来,花落风景去,轮回两三载,直至一日,村人陆续上老人家的门,委顿着脸,声音却是愤怒的激烈。原来,公司已经拖欠工资,少的三个月,多的六个月,事情正在走向危险的悬崖。他们需要律师出面。其中一个吞吞吐吐,想跟他借钱,付孩子的学校伙食费和买玉米种子,开春后种在山脚的抛荒畬地。老人给了他。

所谓绝望,自然是看着希望像泡沫一样一个个破灭。村人先是看见公司的人一个跟着一个趁着夜色卷起铺盖撤退,后来是山洞口大铁门悄然关闭,再也没有开启。最终,县法院下达的起诉文书和出庭通知书无人签收。顽皮的孩子翻过铁门到洞里玩耍,发现所有的石笋石柱已被劫掠殆尽,遍地残渣闪着狰狞的白光,吓人。一户人家娶亲请来戏班子,演出前进洞游览,进去时打诨插科,出来却是面相木然。班主凝神说,世事大概就像这个样子了,我们去旅游看世界,看到的其实是一个处处留下伤痕的世界,世界就是由众多的伤痕组成,世界就是伤痕。唉,真个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公司给村里的钱还剩有零头,村长带着跟在镇长屁股后边,镇长跟在县长屁股后边,三人到深圳广州南宁招商引资了一圈,企图寻找接盘的下家。觍僵了笑脸却没得好结果,县长自然没有好脸色,骂镇长土鳖鸡巴,钻牛粪不成洞。镇长转而骂村长狗瘪土佬,只晓得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鸡巴事不懂。村长感觉委屈死了,却还得强装笑脸照顾领导的饮食起居,口袋里短了银两,只得厚着脸皮找同乡梁律师。

一日酒后,他矮下身段来到老人家,对老人鞠三躬,说三遍:我们要你再活一百年。

村长是想转移压力了,村人三天两头找他的麻烦,强烈要求恢复田垌的旧模样,说再不种田就得出去讨饭。当初毁掉田埂不是他做的主,现在要恢复他更是不能自作主张,这事大到县里头才能拍板。这时他才明白自己是那么的糊涂笨蛋幼稚,怎么不记好了各家各户的亩数再开工呢?那时也没有一个人提醒他,大家都不看重这几亩田地了。可是现在,这家嚷嚷他的亩数是九分三,那家嚷嚷他家的有一亩二,全部加起来两倍超过那片田地。看着面相,每个人都真真假假,模模糊糊,可疑得很。瘦田没人耕,耕开有人争,真是的。什么世道什么嘴脸啊。他悲啼一声,转身扑向酒壶。直到一夜醒过来:就算记好图纸,现在平掉了,高处的泥土推到低处,露出田基青石板,难不成又要重新砌起田坎,恢复原来的梯田模样?醒后的村长认定最急做的事是精确核准每家每户的亩数,而这个任务的完成者非梁方文老人莫属,老人家对这片田地有如自己手掌般的熟悉,他是这个村庄最年长的人,他是这片天地的百科全书。

一切已发生的都是安排吧。老人和善,豁达,像是看破了世事,默默接受村长交办的无偿任务。在八十四岁上,凭着一口真气,像愚公一样扎进荒败零落的田垌。就他一个人在田间忙碌了。那种执事敬的劲头,怕是花大价钱请来的勘测队都比不了。

儿子每月回来,对父亲能否迈得过八十四岁这道坎日益忧心。常常是,父亲在田垌来回丈量,他跟在身后捡拾残留的塑料薄膜,父子间还是惯常的少语。有时候村长也来,不再喝酒的他在孤岛般的实验室翻土起垄。大棚早已散架,钢筋被人拿走了。想起曾经的游人如织,想起导游对这块钉子地的“印第安保留地”谑称,他暗恨自己终究比老人少了某种精气神。他不知道,此刻,老人正是以这块保留地作为坐标原点,复原和定位田垌中原来每一块田的位置。老人时而来回踱步,时而俯身寻觅什么,像沉吟反复的复盘棋手。村长喊叫什么他听不见,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时常有人提着鱼肉鸡蛋过来探望老人家。因着担责每一户人家的实际利益,老人多了话,热情留人吃饭。好菜须有酒配,酒后的他,脸旷达地开了,泛着红光,心底里感觉平淡的人生因为对村庄每一道纹理的熟稔而丰盛肥沃,此生值得。尽管与开农家饭店、当船工、外出打工相比,田间的劳作简直就是徒劳的劳动,看不到任何价值,但是村人还是看重田地的边际,不敢模糊丝毫。这是他们的根。事实上,村人要考虑的不仅是面积,还有肥沃程度、位置朝向等等一些说起来都是很紧要的要素,这让老人的义务工作多了重重责任,复盘工作因此有些着急了,早出晚归。早上跟着上学的学生早早出门,晚上则是跟在晚归的牛羊后头,脚步带些滞重。

事情延宕几个月。在老人一场被雨水淋湿的感冒之后,村长想起旧时战斗片里的军用沙盘,立即用杉木板做了一个,大如竹簟,摆在老人的厅堂。老人的那块田被村长插上红旗,红旗是村长从村委会办公室桌上拿来的。从此复原工作顺利多了,也更精准。厅堂也成了村民活动中心,大家共同回忆那片田地,更多的是讲述发生在田地里的故事逸闻。老人从容甚至优雅了,听进别人意见,不断修正自己的记忆错漏,并由此看出每个村人的心灵密码。画在沙盘中的一道道划痕,像极了一个个隐秘的符号,指引村人行走。村人多是宽容,宽容别人,也宽容自己,经常会有一段辽远的山歌声飞出门去,暖了乡村的夜晚。

来这里最多的,自然是村长。

自从推土机开进田垌,村长就明白这是走上不归路,从此以后,小户经营模式一去不复返,只能规模化经营一条道走到底。现在,最好能找到人来接盘,如果找不到,下一步难办得很。

两人的谈话,更多的是村长在听,老人在述说,像是立遗嘱。关于田地,他有很多话,每一块田地都有故事。在他的脑海中,许多事情正相拥而来,哪年的土改,哪年的三自一包,哪年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故事太多,绑住村人的双脚,绑住村人的想法,绑住这片天空和云彩,好像几十年来云彩就没有流动过。老人说,几十年来就在干一件事,干到最后懒得开口了,心里却是醒着,有时候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活着。

老人的述说,甚至谈到爱情和婚姻。那个歉收的秋天,他和她的爱情,梦想与逃离,终究种种羁绊而成笑话。每当讲起,村长就能闻到桂花的香气,穿越时光的尘埃逶迤而来,让人莫名地心疼,黯然神伤。时光流逝,思想却不能稳定下来,成熟起来,一切还是急躁,偶然的言行却起着大变化。村人与村人之间,村人与土地之间的种种纠葛,物质的,精神的,挣扎与对峙,妥协与遗忘,既复杂也简单,线条清晰。所有的人类的情绪,痛苦、悲伤、失落、绝望、放纵、自嘲、愤怒、烦躁、仇恨、恐惧、忍受、脆弱、可怜、委屈、忏悔,都在这片土地上真实生长过,并且还在生长着,生生不息。

年前,所有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了,所有的当家人都集中到老人家里,所有的人都同意老人的复原记忆。毫无争议之后,村长给沙盘照了相,打印出来,家家留存一份,上面清清楚楚地注明每一块田的主人和面积,村长、老人和户主在打印纸上按了红手印。完事后,村长说开年后我也要出去打工了。

毫无预兆,第二早老人就不起床了,像是完成一桩使命后释怀地走了。

这是喜丧,儿子煮两百个红蛋分发给村人。村人准备包粽子的糯米被细细磨成粉,黏黏的,把红棺材的缝隙填实。村人集体决定停柩七天,全村人守灵。

出殡那一刻下了松毛小雨。镇长来了,说了一段话,村人记得住一句:老人认真地活了一生,没有半点敷衍。

老人葬在父母身边。儿子说,什么时候田地复垦了才把祖宗和父亲移上山。

新坟在村庄正对面,对着村庄,有些扎眼。儿子离村前跟村长有过一番话。

过了几天,村长领着村人,在墓前砌起一道水泥砖墙,挡住了村人的视线,站在村口看不到墓头。

砖墙两面抹了水泥灰,墙后是一行字:

知屋漏者在宇下。

墙前也是一行字:

开放的下梁欢迎您!

字很大,漆上红色,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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