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红
1
武城头坐落在南太行山峦一处阳坡上。村腰为界,半土半石修葺的房屋依次上行,到山尖儿紧急收煞。这一段人称上武城头,简称上头。上头的男女脸膛紫红,腰板直硬耐实,能受是一项优势。上头山尖儿的末端横一条土路。土路南北通达。过土路上山尖儿,是大庙。村腰下行,多是半石半砖半坯。因居村腰下一段,人称下武城头,简称下头。下头避风温润,离泉水近,女子面貌粉白,俏模俏样,汉们身板长大,鼻直口方,自有一派格调。
村腰处麦场大小一块平地。平地西厢依照半山腰起基,修建了方方正正一院灰砖瓦房,两层,东西南北各五间。院里石板铺地,雨天不留水。两扇黑漆桐油木大门。大门四角包了黑漆铁皮,仿佛那牲畜打了几只铁掌,一来图个好看,二来耐用实受。大门正对两块大青石。大青石的根深扎在地里,头脑露出地面半间房高,一间房宽。一棵古槐夹在青石间。古槐树心空了个洞。这空心洞约莫可以藏三两个捉迷藏的娃儿。未空的树干于半丈高处,分了两股枝杈,都有汉们的两搂多粗。两搂多粗的枝杈再高半丈处,分了四五股树杈。这四五股树杈,粗的约莫有一搂半圆,细的也有一搂圆。四五股枝杈再高半丈,又是十几股枝杈。这十几股枝杈,有后生的腰粗,硬板板往上一段,又是几十上百成千成万条的枝杈。这一段的树枝杈倒有些妙龄女子的风姿,无风时,欲摇不摇,欲摆不摆的,凡起细腻风丝,满树枝叶摇摇摆摆。一只麻野鹊儿窝搭在树梢上,也摇摆。麻野鹊儿窝里,常年住一双麻野鹊儿。
据说早先,上头是官兵营,下头是响马窝。上头将军张姓,下头响马王姓。上头的官兵守路,下头的响马守水。上头的官兵喝不上,下头的响马出不去。官兵一边垦田一边练兵,响马一边杀富一边济贫。两下相安。后来,官兵和响马暗自通了好。一朝两代变过,兵家去了杀气,响马无了匪性,张姓和王姓也早已通婚。两家子孙似山腰处的古槐,枝枝杈杈稠密起来。山顶也修了庙,供奉了官兵将军和响马头领的画像。再后来,打北边逃来个后生,据说做过义和团的拳手,杀过洋人。上头张姓看他有些缘分,招做了上门女婿。后生发迹,在山腰处野槐旁修下一院家产。这是槐树底院。
父亲二十出头,还是个青皮后生,从农业学校进修完毕,组织上派他下乡锻炼。我父亲就到武城头“蹲点”,搞“四清”。那天,他扛了铺盖卷二更出城,拦了一辆下河南的煤车,到梨川又搭了辆马车,半途又换了辆牛车,又搭马车,又坐牛车,下了牛车又照车把式的指点,步行大半天,到了武城头,快没太阳了。我父亲走出一身热汗,歇在土路边。那路盘盘旋旋,似一条蟒,蜿蜒甩过好几座山。四周不见个人影儿,野风从黑黢黢的太行山脉滑掠过来,路边半人多高的荒草摇起来,仿佛万人千军擂战鼓,那一种景象震惊了我父亲。
等了半天,才见张文彩慌慌张张从山脑大庙跑下来。张文彩文书帽,中山装,衣裳前兜插一支黑钢笔,乍一瞧,着装也新派,看不出破绽。鱼肚眼,酒糟鼻,这些也都不算什么,可一风吹来,揭开那顶文书帽,就见张文彩的脑袋光得像只汽灯泡。他整个人旧得似一部缺少零件的机器,骨子眼儿里都冒着陈腐之气。我父亲先就失望了。据说,张文彩是义和团拳手的第三代孙。
大庙如今设了学校。张文彩是学校的教员。他一边喘,一边点头哈腰说:咱工作组万同志和村支书买铜等不来你,都下地了,这会儿敢怕要收工了哩。
手搭凉棚朝远处瞄瞄。远处是黑黢黢的太行山脉。一只麻野鹊儿归巢,打天上路过,“喳喳”叫了两声,尾巴略抖了一抖,丢落一团秽物。那秽物“吧嗒”一下,不偏不正,落在张文彩的脑门儿上,画了他个三花脸儿。引得一边的两个小学生“咯咯”笑起来。两个小学生都十多岁,都剃了锅盖儿头。
张文彩和麻野鹊儿恼不起,回头骂两个小学生:匪娃儿,还不快接下杨干部东西!
嗓子眼儿像装了只带齿轮的小电机,“咕噜咕噜”响一阵,送出嘴的话就打磨得滑光光,匀溜溜,却又是冰冷冷坚硬硬的质感。
两个小学生,虚胖一点的叫和尚,紧瘦一点的叫和平。是双生。和尚背了我父亲的黄挎包。和平抢了我父亲的铺盖卷儿。我父亲扛着一个绿网兜。网兜里装了七八本书,一只脸盆一只茶缸,另有牙膏牙刷墨水等一些用品。我父亲还小心捧着几个瓶瓶罐罐。辞了张文彩,我父亲随和尚和平进村。
下地的人还未回来,村里静悄悄的,像一幅搁置的卷轴。青石板路一溜下阶。我父亲一路走,村里的景致就一路铺开了。一只大黄狗和一只小黑狗尾随了,跟下来。一面背阴处,三两个小脚婆婆,看看太阳要没了,落寞寞的,收起手里的纺线锤儿针头线脑等生活。一个婆婆眯起眼,唤和尚:和尚哟,冒问问,可是咱县上吃供应的干部么?
和尚颠颠肩上的书包,着了些派头,答:七婆婆,是杨干部哩。
另一个婆婆也眯起眼,说:到底人家吃供应,人高马大哩,看和尚你矮矬的,能比?
我父亲缩缩头,仿佛这样能免去一些多吃粮的罪。
和尚看看我父亲手里的瓶瓶罐罐,问:那里装着甚?我父亲说:是培养基。和尚又问:培养基是甚?我父亲说:是培养农作物的。和尚又问农作物是不是麦?我父亲说:小麦玉米高粱等,凡是粮食都是农作物。和尚又问:棉花算不算?我父亲说棉花算经济农作物。和尚又问:经济农作物是甚?我父亲说能卖钱的农作物就是经济农作物。
和尚和我父亲说话,和平支棱了耳朵听。
远远一棵大树,枝叶婆娑,荫在半山腰。和尚回头说:快到了哩。
槐树下,几个小孩儿拍手唱歌谣:
笑话儿笑,连环套,
蚂蚁黑婆儿来抬轿,
抬一抬,落一落,
一落落到槐树底院,
先穿针,后引线,
点灯熬油大半夜,
补裤裆,兜肚肚,
兰花花儿穿上西式裤,
圆滚滚颗腚蛋蛋,
勒了两朵屁瓣瓣……
我父亲就笑。张兰花有名儿。名儿都传到县里了。说她为自由恋爱,甘愿跳井寻死。我父亲这次来武城头,最想见识的就是张兰花。此次下乡,县委宣传干事大刘还托我父亲替他收集张兰花的材料,要将她追求自由恋爱,和封建顽固思想作斗争的事例写一写,做个全县青年的榜样。
槐树底一院住了十多口老小,都是张姓人家。饭时,一院老小又是呼爷娘,又是唤叔婶,又是喊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那呼唤喊叫声声如蛛丝,在槐树底院东扯一条,西挂一段,编织得细细密密的。我父亲像束缚在网眼儿上的一个僵虫儿,不辨东西南北了。那房屋住得也乱。堂屋住的人家,或许窜在东厢房角落的夏厨做饭;东厢房住的人家,又会从南屋的角屋跑出跑进;南屋住的男女,又去西厢房楼上搲米面;西厢房的老小,又上堂屋楼上安置睡房……
我父亲住槐树底西楼上的南屋,两间大小。屋里一张长条桌几,一个高脚杌子,一张门板搭成的床,一卷草帘卷在窗棂上,余下有个木制的脸盆架子,一只铜脸盆。脸盆架子旁边挂了一面小圆镜。镜的右下角画了一朵牡丹花,两片绿叶。这是张兰花住的屋。她腾出来,给我父亲住。
张兰花约莫十八九的样儿,两条粗麻花辫子甩在后腰下,阴丹士林蓝的对襟布衫,靛蓝一条裤,和村人穿的宽裆扎腿裤果然不同。那裤子由上到下都收窄了,裤口敞开。初见我父亲,她不说话,扭脸看住桌几上一只青花瓷掸瓶里插的鸡毛掸,仿佛和那鸡毛掸结了不解仇怨,两只胳膊像烧火棍,直直垂下来,整个人僵硬硬直杵杵的,像诈了尸。
七婶脸黄蜡蜡的正害风火牙。她是张文彩的婆娘,张兰花的养娘,捂着半张脸,咬了牙说:看看看俺闺女,人都说你能,你倒是说说你能在哪里哩?光说是直杵杵地立着,可是根不倒的定神针?还不快,给杨干部端碗水,喝喝么!
张兰花眼皮耷拉着,伸出胳膊,将小木桌上扣的一只粗碗翻过来,提起一只铁茶壶,赌气一般哗啦啦响倒了半碗水。我父亲以为张兰花对他印象不好。后来隐约听说是七婶逼迫她给梨川一个南下干部做续弦,张兰花就跳了井。弄得那个南下干部还降了级。也不知是实也不实。那天,吃罢黑夜饭,我父亲的小屋热闹起来。老万和村支书张买铜都来了。老万四十多岁,在部队做过“老班长”,是工作组组长。
买铜一张脸底色深皱纹粗,像着墨过多的版画人物。院里的二伯,三伯,四叔,五叔,六叔,八叔,都来了,一溜儿圪蹴在一条长板凳上,一色的古铜脸,粗皱纹。也都像着墨过多的版画人物。汉们轮流让小烟儿,吸小烟儿。大娘,二娘,三娘,五婶,六婶,七婶,八婶,都顶了顶针儿,手里拿了针线活儿,一会儿穿针一会儿引线,耳朵都竖了听汉们说话,间或也插问一两句嘴,应景儿。半大不小的年轻人,喜贵,富则,春苗都挤进来,提起墙角的瓶瓶罐罐看看,再翻翻我父亲的书和笔记本,间或咬咬耳朵,口眼不闲。
张兰花提了茶壶给人添水,身影儿像高处挂的一碗豆灯,孤寡寡的样儿。
老万也圪蹴在一只小杌子上,吸三伯让的小烟儿。老万的样儿,也像版画人物,墨色仿佛还要重一些。老万每起个话头,都像冷水里杵了一块热铁,引得大家都来了话。我父亲看在眼里,心里起了羡慕,想着今后,自己要多学老万,早些和大家熟惯才好。
和尚,和平,大狗,二猫,几个男娃儿跑院里,借着月亮的明光,摔跤。小丑,小妮,小软,几个女娃儿一会儿笑,一会儿跳。还唱歌谣:
月儿月儿明晃晃,
姐儿姐儿俏样样,
红衣裳,绿裤裆,
蒸的馍儿白光光,
开开小门送情郎,
姐夫姐夫来尝尝……
那天黑夜,张兰花提壶倒水,男女青年嬉笑,汉们咳嗽,三娘捻转的纺锤儿,小粉在八婶怀里的梦呓,七婶上虎头鞋扯出的哧哧声,五婶呼喝和尚和平提尿锅儿唱的野调儿,山风掠过古槐的呜咽,狼嚎,狗吠,鸟儿鸣,鸡们扑棱翅膀……所有的声音汇总,仿佛吹鼓手操琴师戏台动起的粗鼓细乐。我父亲青春岁月里的一场折子戏,要从武城头这个夜晚启幕了。
月亮升到中天,黑黢黢的山峦似巨大一片剪纸,贴在栗色的天空。我父亲打着手电,将老万和买铜送到大门口。老万拦住我父亲,说:小杨你早些歇,明儿下地哩。
我父亲握握拳头,很期待,说:咱有劲儿。
买铜泼我父亲凉水,说:地里的活儿,光有劲儿不算。
我父亲年轻气盛,听了这话,肚里不高兴,想着要给买铜个难看。第二天下地,又见连绵山色好得紧,就一边赏景儿一边和男女说笑,也不听劝,铆着劲儿出力。不想只半天,身子就疲软了。两天下来,手上打了泡,脚上起了泡,胳膊腿儿都僵硬了。身子就像散了的机器零件,再难有心情看山景儿了。他做的活儿,三伯五叔偷偷返工,替他重做。
好在我父亲咬牙挨了过来。不上一个月,做的活儿就像些样了,人却累得颧骨高凸,脱了相。害得县医院的葛护士在大十字见了他,都不敢认了,非拖他上人民饭店,看他狼吞虎咽吃了两大碗猪肉灌大米,又拖他去县供销社,寻熟人走后门买了两只罐头两包点心一罐炼乳,塞给他。我父亲还她钱,她用花手绢抹着眼说:非要气哭人家么?
我父亲就不敢了,以后见了,就和葛护士躲猫猫。葛护士有些察觉,跑到县农林局领导老聂那里诉说。老聂开会遇老万,说了。老万回来,也不听我父亲解释,劈头盖脸批评我父亲:写个入党申请,就翘了尾巴么!
2
老万和我父亲白天下地,参加劳动,或是夜里,或是地头歇晌,或是雨天,做调查。老万住下头的王全喜家,参加下头的劳动。我父亲参加上头的劳动,工作重心就放在上头了。隔三差五,两个人碰一回,或者是一起去公社开会,在路上互相通通气。老万看我父亲见天摆弄那些瓶瓶罐罐,说等我父亲的秧苗培育得有些样了,和买铜要一块地,叫我父亲专搞试验田。我父亲就越发上瘾了,见天摆弄那些瓶瓶罐罐。吃罢夜饭,村里一干年轻人都来我父亲屋里喷嘴儿,也都对我父亲摆弄的瓶瓶罐罐起了兴致。内中有个积宽,是下头王全喜的大儿子,大眼高鼻,灵气气的一个年轻人,据说会木匠,还会雕工,描画儿,油漆。用三娘的话说,很是个灵气的细法人儿。五婶悄悄和我父亲说积宽:纵是灵,成分还是有些高么,中农靠上……
说毕,撇撇嘴。
积宽夜夜不落,来我父亲的小屋喷嘴儿。端起我父亲那些瓶瓶罐罐,揭开盖子仔细闻闻,又小心放下,问我父亲:杨干部,难不成咱农村的庄稼也能叫县里的干部们研究?
我父亲就笑,说:不是县里干部,全世界的农业科学家都研究哩!
这个时候,张兰花总是提了茶壶给人添水,身影儿晃在豆灯影儿里,落寞寞的。时间长了,我父亲也看出来了,只要张兰花在,后生们的情绪就像拨过捻子的豆灯,摇摇曳曳地涨起来。我父亲看看是个机会,干脆寻了一块小木板,涂上几遍墨汁,做成了一块小黑板。又借回县开会办事的空档,买了几盒粉笔,招呼男女青年一起学文化,讨论墒情,间空,我父亲也讲讲农作物的培育和生长,各类病虫害的防治。
每到饭时,槐树底一院这家给我父亲扣一勺,那家给他舀半碗。我父亲就像吃百家饭。我父亲带了纪律,不敢乱吃,奈何人都热心,就另给人家一些粮票和钱。人家收了粮票和钱,越发要给我父亲的碗里扣饭了。走亲访友的带回些好吃的,都要给杨干部留上些。好吃的多是核桃,柿饼,红枣,酸枣等山货,也有过年过节走亲戚或是办红白喜事人家回礼的馍馍。
三伯和三娘住南屋,膝下无有儿女,过继了住在东屋的五叔和五婶家的和平顶门立户。三伯和三娘过日月最仔细。那些回礼的馍馍品相都坏了,一下掰开,那虫儿横倒在馍馍里,坐月子一般白白胖胖的。馍馍是人家不舍得吃,东家送给西家做礼馍,西家拿给南家拢供品,南家再回给东家算回礼……眼看再不能转送了,三娘将馍馍放在笸箩里,太阳底下晒上几日,将那虫儿撵跑了,又放在火边烤得焦黄脆干,放到藤条编的玉篮儿里,挂大梁上,当零嘴儿,哄小孩儿。
五婶就和七婶私下咬耳朵,说:虫儿不吃的,给俺孩儿吃,好赖俺孩儿也是给她顶门立户,养老送终哩,都吃不上她个好馍。
七婶将五婶这话翻给住堂屋东厢房的六婶。六婶回身说给了搬出槐树底院的八婶——八婶人称“麻野鹊儿嘴”,有事没事都要喳喳几下的——又将这话回炉煅了煅,重新编排了一回,返回到三娘那里。三娘从大梁上摘下藤条玉篮儿,端在怀里,走到院中央喊冤:不当活活呀,杨干部你来,你快来——给咱说说公道,好生生的干馍馍,豪要说那瞎话!
拿起一块干馍馍,鼓起腮帮 “扑扑”吹几下,吹出一只干瘪的白虫儿。三娘捏住那虫儿的腰,提起来甩地下,馍馍塞我父亲手里,巴巴看着我父亲。我父亲只好塞干馍馍进嘴里,嚼着倒也香脆。
二娘坐在自家门槛上,一边拣米,一边当和事佬:都少说两句吧,看杨干部笑话。
天阴得像皂靴底儿。灰云厚实实积在头顶。眼看有一场大雨了。村里男女都接了歇工通知,窝在家。我父亲要趁这工夫走访调查,请张兰花帮他引路。古槐出了一树新芽,嫩绿得紧。一干小孩儿正好歇礼拜,不上学,聚集在槐树下。男娃儿撑了胳膊蹬了腿儿,摔打。女娃儿一边踢铜钱麻绳毽儿,一边唱歌谣:
骑洋马,踩金蹬,
赶毛驴,拿银棍,
撅尾巴,屙团粪,
种棵南瓜大腾腾……
我父亲张开笔记本,随手记下来。张兰花说:小孩儿瞎唱,杨干部你也稀罕?
我父亲笑笑说:好听么。
事后有人反映,我父亲乡下蹲点,专意稀罕那些“低级趣味”的东西。告到老万那里,老万说:年轻人写写画画,好事,再说都记的是咱穷苦人说的话么。
鼓励我父亲:多听多记,咱老百姓说的话可都是好话。
后来来了运动,这一条倒成了发落我父亲回乡务农的实证。
这里,男娃儿们分成两势。和平和栓柱扭成一团儿。和平一扯,扯下栓柱的裤。栓柱裆里的小物件儿都暴露了。栓柱脸憋得通红,也不提裤,铆了劲儿,一扑一剪,一个跨马蹲裆,骑和平在胯下。裆里的小物件儿正对和平的嘴儿。一势小孩儿笑成一团儿。另一势小孩儿急得乱喊,就见和尚手里举了块土坷垃,喊:统是乱了曹营么!
要砸栓柱。张兰花赶紧喝住,夺下和尚手里的土坷垃,替栓柱扎好裤,扶起和平。裤兜里掏出个花手绢,那里覆了两个柿饼。张兰花给栓柱一个,另一个分给和尚和平。和尚不服,劈手抢了栓柱的柿饼。张兰花再喝住,又着和尚还柿饼给栓柱,如此白脸红脸唱了一番。才罢手,却见两势小孩儿早又耍成一团儿了。
我父亲和张兰花顺着石板小道一路往上走,顺路看那桃花红杏花白的。张兰花脸色桃红,粉颈细腰,两条粗辫子在腰后摆来摆去。到此时,我父亲也看出张兰花其实比那些花红还要好,一时来了情绪,感慨:好哇,好哇!
张兰花不明就里,说:咱这儿,好的还在秋天哩!
一路说些闲话,上到山脑大庙。
积宽和几个人在忙供销社的生活。积宽是熟惯的。另有三两个年轻人在房檐下做生活,名儿虽对不上,都认识,都在我父亲那里喷过嘴儿。县供销社准备在武城头开一个供销分社。现今,货架做好了,柜台也装好了,只说泥好,上颜色,油三遍清漆就好了。供销社开业,张兰花就来供销社站柜。武城头除张文彩师范毕过业,余下就是张兰花中学毕过业。一家出了两个文化人,这在武城头也是佳话。
因一路上坡,张兰花走得脸红扑扑的。积宽偷眼瞄了瞄张兰花,看住我父亲,说:再过两天,咱这供销社就开张了。
我父亲抬头,见大庙的两个屋脊头,立着手掌大小木雕的哼哈二将,一个握长戟,一个拿大锤,着头盔披甲衣,两眼圆睁,脸颊依稀两点胭脂。一个白牙绿口,一个颌下一撮青须,一个一脚踩屋脊一脚高跷,一个八字脚马步蹲裆,脚下皂靴拇指大小,都是顽劣可爱风貌,就说:好,好。
也偷偷瞄一瞄张兰花。不想,张兰花也朝这一厢瞄,两股眼神交接,我父亲如遭电击,心里麻乱起来。
大庙另一厢,供销社隔壁,是学校。学校里面静雅雅的。偶尔有风,就听见“哗哗”的松涛,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那是大庙后面的松林传过来的。庙院中央两株古柏树上各搭了两个麻野鹊儿窝,四五只灰麻野鹊儿立在柏树枝头叫。靠东一株柏树枝上,一段麻绳吊了一片生铁,一尺见长,半尺见宽。又吊一段铁棒,也有一尺来长。眼见是上下课用来敲钟的。东北角一间屋挂着夹棉枣红布门帘。掀开门帘进去。张文彩正坐在木杌子上,趴在枣红桌几旁看书。大约看得入了神,火炉上坐的铁茶壶“呼噜呼噜”直往外冒热气,水早开了,他却不觉得。张兰花赶紧提开茶壶,压住火。
学校分五个年级,只张文彩一个教员。张文彩不大回家,就是回,也很少露面,像隐形人。见了我父亲,张文彩面上有些不自然。我父亲端着笔记本,问了张文彩几个问题,张文彩耷懵了眼,都答:不大清楚。
又一阵松涛声传过来,粉连窗纸震得“哗啦啦”的。我父亲说:张教员,武城头这村名,倒是雄霸么。
张文彩这回不耷懵眼,来了精神头,说:咱这地方,南洛阳,北太原,西挨陕西,东近河北,是兵家必争哩,老辈儿人都说曹操由咱这里过兵好几遭,落下武城头这么个名儿。
我父亲大约也了解张文彩一些情况。解放前,张文彩在县党部做过一年,属于有“底案”的人。他说是组织上刻意安排他在县党部的。可如今档案不齐,他的事就暂且撂下了。我父亲不喜欢张文彩那张阴沉的脸,不过想着他的事情落实不了,是谁谁也没心情,也就作罢。回头却寻不见张兰花了。不知道张兰花什么时候又出去了。
正想走,张兰花一掀门帘又进来了,说:天阴厚了,要下了。
虽和我父亲说话,又不看我父亲,脸颊微红,醉漾漾的。我父亲也没在意,以为十八九的女子大都是这样的状态。
出了学校,榆钱大的雨点“吧嗒吧嗒”落下来了。我父亲随张兰花一路小跑,下到村外一个麦场。这个麦场在山阴面的悬崖边。崖下是十几丈的深沟,隐约可以听到沟下山泉的流水声。场边一个半土坯半石板一个小院,藤条扎了个小门,张兰花喊:喜鸾姐,喜鸾姐……
也不等应答,跑进院里,摘下屋门上的铁锁,回头说:没锁。
早见喜鸾迎着风雨跑进来,握了一束野花。
喜鸾是无知无识的哑女,早年间从河南逃荒上太行山来,和亲人走散了,只身一人落在武城头。她也去过我父亲的屋一两回,上地劳动也见过。喜鸾见了我父亲,躲躲闪闪的。我父亲觉得这也是常态,未往深处多想。那时候,社会虽开化了,有了新风气,男女之间的界限却也还是划得很分明的。
张兰花接过喜鸾的花,也不知道哪里寻出个少耳朵的黑陶罐。那黑陶罐耳朵的茬口已经抹擦得光润润的了。张兰花将花插在黑陶罐里,又跑外面去注了些雨水,回来放在炕头。喜鸾则猫腰在墙角掏摸。张兰花又忙着捅火烧水。两个人各自忙乱,反将我父亲晾在炕头。我父亲就观察喜鸾的屋。屋子也就两间大小,收拾得也算齐楚。中堂贴了毛主席像。像下一个方桌,方桌两边摆两个树墩子当椅子。那树墩子擦得明光锃亮的。进门一个小炕,炕边砌了一笼火。火边的砖都擦得明亮亮的。炕上一张席,那席破的地方,都用各式旧粗布打了补丁。半截炕围糊了水泥袋的纸。那纸看来也是常擦的,放出一种油光。褥子被子虽都打了补丁,却都整齐摆摞在炕后窗根下。窗纸中央镶了一块小玻璃。那块小玻璃也亮晶晶的干净。春天乍晴乍雨。我父亲刚在炕头坐定,一束光从窗中央的玻璃上射进来。原来,太阳从乌云后钻了出来。那束光打在炕火边的砖上,那砖就映出人影儿来。炕头一盏墨水瓶做的煤油灯。屋里的盆盆罐罐都码得齐齐整整,擦得干净明亮,如同上了一层蜡光。
火旺了,喜鸾掏摸的几只山核桃烤出了香气。她用巴掌大一块青石砸核桃,拾出核桃仁,放到一只粗碗里,自己不停地收拾那些核桃的碎壳。她先是用手拢大一点的碎壳,又用一把小笤帚扫小一些的屑。炕砖缝儿里落了些碎屑,她专意跑出屋,劈尖一根小棍子,在砖缝儿里挑,又拿一块抹布在砸核桃的炕砖上擦呀擦的,直擦得头上浸出细细的汗珠,不防抬头,见我父亲一脸惊诧,慌了神,赶紧收手。只要闲下来,喜鸾的两只手就在衣襟上抹擦,仿佛手上沾了去不掉的污垢。
喜鸾模样清秀,鸭蛋脸,面颊略有些苍白,脑后梳个发髻。打补丁的斜襟袄,宽裆扎腿裤。她偏了头,很用心听我父亲说话,眼神像是快燃尽的炭火,一忽儿亮一下又阴郁起来,手却不闲,一会儿拂炕席,一会儿拂衣襟,一会儿又忍不住提过火上的铁茶壶,借着倒水,抓起块抹布,仔仔细细抹擦那茶壶。茶壶由把儿到嘴儿,通体都放出黑色光芒。
张兰花从衣襟里揪出花手绢,左一下右一下叠了只小老鼠,放手心,另一只手摸摸,那花布老鼠就蹿到喜鸾怀里了。喜鸾看着那只花老鼠,长舒一口气,安静下来了。
私下里,我父亲问三娘。三娘抹着眼,说:不当活活的,可怜见个人儿,哪个有奈何会逃荒呀?杨干部你能替她访问访问她家人,倒是做了一项善事哩。
问五婶,五婶黑封了脸,说:河南草灰,谁知道她是何方神圣,依俺说,你杨干部是组织上的人,倒是应该好好落实落实……
二娘,七婶和八婶也各有话说,众口不一。我父亲也问过村支书张买铜。买铜叹口气,卷一袋小烟儿,扑哧扑哧抽几口说:河南逃荒上来的,有奈何还逃咱这地方来?
春耕忙完,供销社也基本收拾好了,老万决定休整一天。积宽驾辆大车,停在村口路边。他还是个车把式。村里男女都聚在村口,婆娘们七嘴八舌,围着张兰花,有说要针头线脑的;有说要洋油蜡烛的;有说和县里供销社的人说说,咱拿鸡蛋换些酱醋盐;有叮嘱张兰花:记得进些子母扣儿和松紧带儿,人家城里正时兴这些哩!小媳妇大闺女也都叮嘱:透明塑料头绳哟,各式颜色都进些……
张兰花手里端个笔记本,一一记了下来。她进城进货。
老万背个黄军用挎包,跳上大车。他进城去向上级汇报。我父亲也坐在大车上。他要去公社。和尚和平一干男娃儿又摔跤,女娃儿踢铜钱麻绳毽儿,口不闲唱歌谣:
花椒树针刺多,
俺娘养俺独个个,
穿花衣裹花脚,
裹了花脚嫁花郎。
我父亲又拿出笔记本,记起来。
3
公社在岭上。开会时,我父亲也和几个村的队员打探了情况。听得邻近的红花底村会计,喝了农药。
我父亲心里紧一下。他早听说其他地方“四清”,出了人命的。
会罢,我父亲到邮电所去看信件。有一封信虽写的是老万收,看样子是老万和我父亲写的外调张文彩的回信。要走,邮电所的老李又拿起几封信,说:小杨干部呀,这几封信也是武城头的,托你捎回了。
我父亲接过,捎眼看看,都是写给张文彩的。信封上光写了收信地址和收信人,未落寄信人地址。那时候,信都写得粗糙,有时候人名和地名都会写错,不落地址的事常有。我父亲也没多在意。不想后来,这些来信竟演变发生出一件重大的政治事件。
春天的山景,煞好。桃花杏花梨花开得红红白白。近处的山崖边,满是米粒儿大小的酸枣花。麻野鹊儿在山坳里叫。鹞子在半山腰盘旋。大小蚂蚁在路边爬来爬去,忙煞了。几只青皮的蛇蛐儿溜过,摆着尾巴钻入灌木丛。偶尔有只灰山兔在草丛里蹦。我父亲的顽劣脾性弹起来,铆劲儿撵一只野兔,赶到了一个山口,却叫那野兔甩下了。
这个山口,人称黑风口。是传说中的“黑旋风”必经之路。“黑旋风”是一种恶风,多在冬春两季发作,来得快,去得猛,见树摧树,遇石裹石,卷起人和牲畜撂到山崖下更不在话下。据说日本鬼子攻山那一年发作得最厉害,一下摧毁了鬼子许多人马。鬼子就躲到梨川,再未敢进来过。
翻过这座山,就是武城头了。我父亲跑热了,敞开衣襟,寻块大石,坐下歇。天色清明,几朵白云飘在头顶。我父亲一时陶醉,干脆仰面八叉躺在大石上,睡起来。猛然一股冷风吹过,惊醒了我父亲。睁眼一看,天上仿佛罩下一块厚布,四周一下暗了。抬头见西北处的山头卷起一朵黑云。那黑云汹涌翻滚,一霎铺成一片,沿两面山峦呼啸而过,似万马千军奔腾。还没等我父亲明白过来,风如万只狼牙箭从我父亲耳边呼啸穿过,山坡上的灌木疯了一般乱摆。先是旧年积在山腰的枯草树叶从地面旋到空中曼舞,后是小石头骨碌碌满山乱滚,随后,稍大一点的石头也往山下滚。
风卷起我父亲的衣裳,飘了几飘。我父亲的身子摇摆起来,脚下垫了棉花一般软绵绵地浮起来。正发呆,就听有人声嘶力竭喊:倒,倒下!
这一句惊醒了我父亲,一下卧倒,身子滚了几滚,到半山腰,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隐约见石头下也卧着一个人。我父亲照那个人的样儿,眼睛闭紧,头和身子贴紧地面,一手扒着石头,一手攀着石头边一枝粗藤。
半盏茶工夫,“黑旋风”过去了。我父亲睁眼抬头,见那片黑云快速卷向了东南方,头顶的天色复又清明了。鹞子又在半山腰盘旋,东一下西一下,左一下右一下,大约是伤了翅膀,飞得没了章法。几只乌鸦围上去,眨眼工夫,鹞子不见了,乌鸦随之散去。青皮蛇蛐儿摆着尾巴在山石上急嗖嗖地溜。灰山兔探头探脑钻出来,张皇失措看我父亲——我父亲却未还魂,喘着粗气,瞪圆眼睛,看看自己攀的那枝粗藤,半条根已经从石土里拔了出来。那藤条的根带出一串大蚂蚁和一窝雪白的蚂蚁蛋。蚂蚁都乱了阵营,闹哄哄的。一只藤条篮子挂在一丈远的灌木上,钟摆一般摇晃。
身边那个人一咕噜爬起来,狼牙箭一般蹿出去,夺下灌木上的藤条篮子,追着“黑旋风”,一溜烟儿去了。那是武城头的方向。我父亲看着那个人急速移动的背影儿,又惊了半日。
刚进武城头村,就见村里男女都往山崖下的河滩跑。我父亲恰遇三娘搀着二娘,两个人是小脚,走不快。五婶是放过脚的,在前面招呼了,八婶怀里搂了小粉,都往河滩赶。见了我父亲,不待问,三娘拍着大腿喊:不当活活呀,杨干部,你可算回来了。
五婶两手一拍,也赶着说:闯下事了呀,闯下事了!
我父亲听得说“黑旋风”卷起小孩儿,扔到河滩了,头都炸了,甩开腿就往河滩跑。河滩已经围了一些人。滩石上血迹斑斑。我父亲的腿先是软了。顺着血迹看过去,村支书张买铜领着几个后生,在不远处。我父亲踉跄着奔过去,拨开人一看,吊着的心稍微放下一些。滩石上横卧了两只羊。一只小羊,一只母羊,相隔有丈把远。小羊早摔得没了形,母羊的眼睛瞪得铜铃一般,还有悠悠一口气。男女都叹息,说那母羊定是为了护小羊,跳下崖的。软心肠的婆娘抹着眼,说:不当活活呀。
男女都不管这“黑旋风”卷的是哪村的羊。早有三四个后生扛起小羊,拖了母羊往村里走。我父亲拽住村支书张买铜说:老张,咱都不知道是哪村的羊,人家寻过来怎办呀?
有青皮后生吵:他寻过来就是他的么?咱还说是咱的哩!
众人都起哄,说:就是就是,咱的河滩么!
护着两只羊,往村里去。村支书张买铜摊开两只手,说:古意儿老法儿都是这样么,谁的地儿东西就是谁的么!
舌头伸出来,舔舔干裂的嘴皮,背着手,一摇一晃,随着男女走了。
我父亲立在河滩,想着要是老万在,就好了。一抬头,看见山崖上一个人影儿晃了一晃,不见了。那山崖上就是麦场,麦场边住的就是宋喜鸾。那人影儿肯定就是宋喜鸾了。这样一想,我父亲又多了一层心思。才刚在山口,遇到“黑旋风”,朝我父亲喊叫“倒下”的人,恰是宋喜鸾。喜鸾会说话,却装哑女,这里定有蹊跷。我父亲这样想。
刮了一场“黑旋风”,白得两只羊。买铜自作主张,分了羊肉,各户三两。那一天,家家都剁馅,户户都吃羊肉扁食。三娘三伯斋公,肉送了五婶。我父亲分的那份给七婶。七婶捂着风火牙,含糊不清,说她不是斋公,可闻不得膻味,叫和尚提给五婶。五婶家小伙后生七口,用五婶的话说是吃货多。那扁食皮儿搀了高粱面榆皮面,馅里也多是萝卜。吃得和尚恼了,说连肉星儿也没吃上,“扑通”坐在地下,蹬腿儿哭。还是三娘拿出一封饼干,弥补了。和平却端了碗,躲到大门后只管吃,一吃就吃了十多碗,半夜突然唤肚疼。三伯擂开我父亲的门,劈头就是一句:杨干部,快快想个办法呀!
话未说完,老泪流了下来。
我父亲闯进东屋看时,和平脸色煞白,额头尽是汗珠,双手抱着肚子,疼得在地下打滚儿。五婶早已经瘫坐在地上了。我父亲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了。武城头离公社卫生院有半天的路程,估计是赶不及了。好在和尚已经去大庙叫张文彩了。张文彩一到,掐掐和平的人中,翻翻和平的眼皮,再揉揉和平的肚子,说:快去端碗浓浆水。
春天,武城头一带男女都挖野菜,腌浆水菜的。三娘赶紧回去端了一大碗的浆水。张文彩捏住和平的鼻子,几个人按住和平的手脚,一大碗浆水就灌了下去。张文彩又要擀面杖。三伯赶紧递了碗口粗一根擀面杖。张文彩就在和平的小肚子上来回擀。擀得和平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眼看是不行了。就有人说一句:该给孩儿穿衣裳了。
五婶听了,头一栽,晕死过去了。
这里,和平也头一栽,“哇啦”吐出一堆杂物,又听他肚子咕噜咕噜一阵乱响,一堆秽物就出来了。有人就说:吐也吐了,屙也屙了,嗓眼儿屁眼儿一松,万事都不行了。
果然,和平闭着眼,咬着牙,身子渐渐冷了。有人张罗着卸下三娘夏厨的门板,横放在两条长凳子上,架在了院中央,当灵床。五叔抱着和平小小的身子,放他在门板上。
漫天星斗在头上闪耀。黑魆魆的太行山脉浮在屋脊上。风吹过,大门外的古槐“沙啦沙啦”响,一股淡香飘过来,槐花就要开了。那花香逼迫人喘不上气来。以后,每每到春天,槐花的香气蹿出来袭人,我父亲心里就紧起来。
三娘拜我父亲给和平擦身子,穿老衣,说叫和平沾点文气,到那一厢寻个文化工作,不受劳碌也是个好处。和平躺在门板上越显得瘦小,肋骨一条条像琴键。五婶拿出和平最新的褂子,肩上还打了碗口大个补丁。七婶回去翻箱倒柜,取了张文彩一件绸夹袄,改小了。我父亲也回去取了一件红绒衣。那绒衣的袖口有些脱了线,是我父亲平常穿的,可毕竟没打补丁。红绒衣套在和平的尸身上,又宽又大,像道袍。我父亲又将自己一双线袜子往和平的小脚丫上套。和平自出生,没有穿过袜子,倘若到村外走亲戚,就借三伯的布袜子穿,还没有穿过机器织的线袜哩。
惯常,我父亲洗了线袜和绒衣,晾在楼上的护栏上,和平就跑上楼,东摸西摸的,口里说我父亲:杨干部,你这么大个好汉,还穿线袜么?
哧哧笑两声,脱下透脚指头的鞋,在护栏上磕磕,磕出几粒小石子。我父亲想着和平以后再也不笑了,心里搅得疼。小粉看见人多,烦躁得哇哇大哭。八婶也烦躁,举起巴掌在她腚上狠拍几下,小粉哭得更厉害了。三娘跑过去搂住小粉,塞给她一块干馍馍。小粉止了哭,口里念念叨叨唱起歌谣来:
花木棺柳木材,
小哥,你死了为何尝?
大针线有裁缝,
小针线有咱娘,
粗茶淡饭有干娘,
调煤洗碗有小粉,
小哥,你死了为何尝?
小粉个头小,头发枯黄,窝在三娘怀里,絮絮叨叨只管唱。平日,小粉口舌又笨,说话含糊不清,此时倒是字字清晰,句句是真。汽灯大约也快没气了,摇摇曳曳给小粉伴奏。
我父亲搬过和平的一只小脚丫子往上套线袜。那小脚丫子凉冰冰的,钻得我父亲的心窝也凉冰冰的。我父亲知道不抵事了,却还是双手握着,替他暖。暖了一会儿,猛然觉得那小脚丫子抽动了一下,我父亲惊了。他捏住那只小脚丫子,弯下腰,仔细看。汽灯的光太暗,和平的脚丫子像是涂了一层暗绿的蜡,惨惨的。我父亲想着自己多疑了,就又重新给和平穿袜子。突然,那小脚丫子又抽动一下,动作不大,仿佛是随风摆了一下,可我父亲知道不是风摆的。他赶紧摸摸那小脚丫子,还是冰凉。我父亲也顾不得了,掀开覆在和平脸上的白布。和平的小脸儿在汽灯下煞白,眼睛紧闭。我父亲又赶紧摸摸和平的胸口。胸口竟然暖暖的。我父亲抱起和平小小的身,就往东屋走。一院男女都慌了,以为我父亲叫附体了。三娘哭得更厉害了,说:这是咱和平不想走,附到杨干部身上了呀。
张文彩毕竟经过世面,配合我父亲将和平安顿在炕上,又着七婶回屋取了一捏红糖,冲了温水,掰开和平的嘴,强灌下去。如此又折腾了小半夜,待到鸡叫头遍,和平肚里滚了几个响屁,睁了眼。
三娘叫一声:不当活活呀!晕死过去了。
和平长大后参军到部队,提了干,落户南方。三伯和五叔过世,和平接三娘和五婶一起住。三娘五婶成了一势,专和和平媳妇斗气,斗得不亦乐乎。这也是后话。
第二天擦黑,积宽赶着马车回来了。老万和张兰花都坐在车前头。车上一堆百货。男女听得风声,都来大庙供销社看热闹,帮着卸货。汽灯照住老万的脸,那脸泛着菜绿,眼神也涣散,却一下看见了挂在供销社外墙的两张羊皮。我父亲赶紧说:老万你先歇歇,随后我再和你汇报。
话音未落,听得大庙外一阵吵嚷,几个后生早跑进来,火急火燎喊:操家伙,赶紧操家伙呀,狗日的,红花底的大不服气,闯事来了。
拿着铁锨锄头木棍就往外跑。
4
老万经历过抗日战争,参加过解放战争,又过鸭绿江上朝鲜打过美国佬,阵势见得多了。看情况不对,他大喝一声。拿家伙的十多个后生愣怔怔立住。有个后生大约觉得老万没听见,举起木棍指着门外又重复一遍:人家红花底的不服气,闯事来了。
老万横身立在门口,黑封着脸,咬着牙说:放下家伙,谁敢出去闯事,冒试试!
村支书张买铜袖着手,耷拉着脑袋,从人群里钻出来,和拿家伙的十几个后生说:放下,都放下么。
早从大门口闯进红花底十多个后生,瞪着眼,舞着家伙,口里嚷:张买铜,张买铜,你狗日的出来!
买铜袖着手,耷拉了脑袋,钻进人堆里了。
老万横身拦住红花底十多个后生,黑封着脸,又喝一声:谁敢?
领头一个紫皮脸膛后生上下打量打量老万,说:请问你老兄可是咱工作队的头头儿么?
老万青绿的脸在汽灯下变得肉粉了。红花底有人喊:工作队也有份,分吃了咱的羊。
我父亲才知道,红花底的人是为那两只羊闯来的。
紫皮脸膛后生又打量打量老万,将老万军:你老兄,可是能做得武城头的主么?
武城头这一厢有人喊:你红花底也太小看工作组了,工作组不做主谁做主?
红花底那一厢不服气,也喊:那工作组还不都和你们是一势!
也不听老万,两厢互争。正难解难分,就听红花底那厢说:咱工作组也来了,不叫打还不叫评理么,咱去县上说理去!
来的是老王和老李,红花底工作组的。大家一起开过会,都认识。老王老李挤到人前,和老万、我父亲握手。老万朝我父亲使个眼色,我父亲会意,领着老王和老李来张文彩的屋。老万嘱咐村支书张买铜招待红花底十几个后生。
张文彩赶紧让烟,张兰花张罗端茶倒水。大家坐定,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父亲狠做了检讨。村支书张买铜一边赔不是,一边着人将未分完的羊下水做了热乎乎一锅羊汤,烙了几张大饼。正好这次供销社进货,有两瓶二锅头,老万叫拿来,启开瓶盖,都喝。红花底的人一沾酒,气消去一大半。老万又着张买铜卸下两张羊皮,还给红花底,又赔了许多的不是。
老李老王喝得涨红了脸, 握着老万的手,说:不怨老万,不怨!
又拍拍我父亲的肩膀说:也怨不得小杨,怨不得!
又和张买铜说:买铜实是个好人,好人!
斜睨着眼说张文彩:老张呀,好闺女呀好闺女!
将罪过怨到那场“黑旋风”上。
紫皮脸膛后生也喝得眼发红,话却不多。他是积宽的远亲表姐夫,名唤来富,以后都熟了,时常也和红花底一干年轻人厮跟了,爬过几道山梁,来供销社喷嘴儿。后来来富发迹,官至县革委会副主任。这也是我父亲、老万和当时一干人想不到的。
二天,老万、我父亲和村支书张买铜检查了“黑旋风”造成的灾害情况。地里还好,只少许迎风地界的庄稼秧苗未扎牢,叫“黑旋风”卷走,可以补种。村里的情况是,一队的牲口棚顶掀开了半边。上头临近风口的几户人家,有的是屋顶的瓦吹跑了,有的是土坯的院墙塌了一块,再就是猪圈卷了,鸡窝刮了。喜鸾的屋,迎着悬崖口,也叫“黑旋风”掀了半个屋顶。老万叫受灾各家留一口非劳力,在家自救,其余都去补苗。着张文彩调整了学校的休息日,大一些的学生都上地,补秧苗,小一些的学生留守在家,随大人修屋顶,补院墙垒猪圈鸡窝。张兰花也关了供销社,下地补秧苗。老万还做了个大胆决定,专开辟了一块受灾的地,叫我父亲搞试验田。
试试看么,不试怎么知道呢?老万拍拍我父亲的肩膀说。
如此,我父亲带了兰花、积宽、富则等几个年轻人,开始种试验田,将那些瓶瓶罐罐里的秧苗种到大田里。
我父亲从公社带回来的几封信给了张文彩。张文彩接信时,脸色有些紧。因“黑旋风”扰乱,我父亲也未去注意张文彩的脸。老万拆了那封关于张文彩的外调信函,里面写了“查无此人”字样。如此,张文彩的外调信息又断了。张文彩脸色泛青,眼光无神。我父亲想着张文彩大约为外调担忧。张文彩不会做农活,又搬不动砖,不会砌墙,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自己掏钱买了红广告,领着和尚和平等小孩儿,在村口几家背墙上写了类似“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之类的标语,其中一条是“鼓足干劲,不等不靠,积极自救”,很入老万的眼。事后,老万向上级领导汇报“黑旋风”引发的灾害,还特意表扬了张文彩,说了他的事情,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在武城头蹲过点的大刘如今又在县委当宣传干事。老万托了大刘。大刘细皮白净,架一副金丝框眼镜。他过去在白区的大城市做地下工作多年,未打过仗,下武城头蹲点,吃不惯农村的粗糙饭,饥一顿饱一顿的,又要下地劳动,没几天就胃出血,住了县医院。老万说大刘:你肚子没经过咱解放区的革命,不算话呀。
利用自己的老关系,调他回县当宣传干事了。
老万托的事,大刘自然用心,利用职务便利,寻到了一个当年在县党部做勤务兼看门的人。此人证实,当年,张文彩在县党部做秘书,临解放,张文彩确实要他给县水厂的地下党人送过一封信。只不过未寻到人,恰遇检查担心暴露,他就将信吞到肚子里了。
这件事情虽不能说明张文彩就是地下党,可足以说明他为解放县城、保护水厂做过事情的。老万和我父亲将这事情告诉张文彩。张文彩长舒一口气,紧绷着的青绿的脸松下来一些。
我父亲本要和老万说宋喜鸾的事,可几次都难开口。“黑旋风”走后,喜鸾继续做哑女,原来还打个手势,如今连手势也不打了。我父亲和张兰花打听过几次。张兰花叹息一声,也道不出个长短,说:人都哑巴了,还能有甚问题。
白了我父亲一眼。那眼神像一张细柔的网,网住了我父亲的心。我父亲就有些神魂不定了,背人处时常发些痴呆。
男女在老万和村支书张买铜带领下,补齐了秧苗,又开始奶地,除草,忙活了许多天。这一天早晨,霞光万丈。老万抬头看看那漫天红艳艳的霞光,说晚霞行千里,早霞不出门,这天准下雨,就不派活了,大家歇一天,做做家里的紧事,去供销社溜达溜达吧。
自从供销社办起来,不消说,村里男女有事无事都去供销社溜达,年轻女子要么扯花布,要么割几尺塑料头绳。邻村许多男女也来供销社溜达。小孩儿更不用说,下课就往供销社跑,看稀罕。一时,大庙很热闹起来。倒是辛苦了张兰花,拿个小本本,记下男女要的,过些时候进城进一回货。卖得最好的是粗盐和洋油,多是拿鸡蛋换的,余下都不怎么好卖。每进货,积宽赶的大车上都装十几篮鸡蛋,另有一些山货土产,由张兰花护着,往县供销社送。一干小孩儿又编排开了,撵着大车喊:
胡萝卜是根儿,
小白菜有芯儿,
赶骡驾大车,
盘腿儿坐中间,
扭着腚腚儿搂着腰,
甩着辫子亲着嘴儿……
积宽脸红脖子粗的,扬起鞭子在空中连甩几下,甩得那鞭子“啪啪”响,也看不出是恼是羞。张兰花坐在大车上,两条粗辫子像蛇出溜,在腰间滑动。我父亲偷眼看着张兰花的后影儿,生出一脸惆怅。
这一天,如老万所料,一过饭时,雨就滴滴答答下起来。我父亲闲着无事,串到三娘家。三伯叼着烟袋锅,圪蹴在地下修锄头。三娘给我父亲一件褂子补肩。五婶“哧哧”纳鞋底,那针和线网在空中,纠结得紧。七婶坐在炕头,捂着嘴柔柔地咳,脸涨得红红的,自管自地说:这药方求遍了,药也吃遍了……
上一次张兰花领七婶去县医院看病。我父亲还给葛护士写了信。他其实很害怕葛护士和他计较。可人家葛护士接住信,二话不说,陪了张兰花和七婶,该寻医生寻医生,该做检查做检查,在医院转了个遍。临走,葛护士还领张兰花和七婶去人民饭店吃了一顿猪肉灌大米饭,弄得七婶回来,说了个把月,说县医院的医生怎么怎么给她细致检查,人民饭店的猪肉灌饭怎么怎么好,葛护士怎么怎么好。倒好像她不是去看病,是作为使节出了一次访。葛护士还对张兰花的自由恋爱表示了高度赞赏。葛护士说:咱其他不说,只兰花你敢跳井这一说,就吓住好些人呀,就是口干井罢,也不是谁都敢跳呀!
还说了她要和张兰花学习,无论如何也要和我父亲一起和封建家长作斗争,争取自由恋爱和自由婚姻的话。这话我父亲自然不知道。我父亲的双亲,也是我爷爷奶奶是早去世了的。我父亲有个远房堂叔,在省里当副省长。我父亲却一直未和这个远房堂叔联系过。倒是县长去省里开会,我父亲这个远房堂叔询问过我父亲的情况,着县长多帮助我父亲进步。至于葛护士的父母,我父亲因心思不在她这一厢,也未多打听。不想那以后,张兰花见了我父亲,格外生分起来。我父亲不明就里,单只见张兰花避得自己远远的,以为是为了积宽,也就和张兰花面上生分起来。可心里又老大不受用,时不时犯些痴呆。三娘五婶看出些苗头,说:杨干部见天弄那些瓶瓶罐罐的,人都弄憨了哩!
恰这个时候,县里组织医疗队下乡巡诊,葛护士也坐在那辆解放牌大卡车上来了武城头。医疗队巡诊了半日,地点就设在古槐树下。槐树底一院老小都去量了血压,试了体温。三伯,五叔,二娘,三娘,五婶,七婶,八婶,都领了各式药片,小粉也打了预防针,领了钙片,吃了打虫的宝塔糖。抽了空,葛护士还去我父亲住的小屋看了看。我父亲恰去试验田看秧苗。二人虽未见着面,武城头一村却都知道我父亲有一个在县医院当护士的对象了。葛护士走了之后,三娘和五婶劝我父亲:人家葛护士可不歪呀,给咱村派的都是好药,杨干部咱就是哄也要哄住人家哟。
七婶就佐证:不错吧,早说了么!
自从和平发生了那件事情,三娘和五婶反倒好起来,成了一势了。张兰花那天是和我父亲一起去试验田的。听说葛护士来过了,张兰花也是个有心病的人,乱了分寸。好在人家葛护士不计较,很克制,也很有礼,给张兰花留了一封信。槐树底院老小也都知道葛护士给张兰花写信,却都不说,蒙我父亲一人在鼓里。张兰花接了信,第二天就寻积宽,要和他订婚。那段时间,积宽暗想张兰花,想得寝食难安,得了张兰花这句话,如同奉了圣旨,立马催他爹王全喜求老万,来和张文彩和七婶说合。老万其实也看出我父亲和张兰花的眉眼之间有些情意,但是工作组有纪律。老万害怕我父亲犯错误,有意要促成张兰花和积宽,断我父亲的念想,私下里老万其实也倾向我父亲和葛护士配成一双。那几天,张兰花的眼睛红肿肿的,她说自己害火眼,躲得人远远的。我父亲专意在古槐下等住张兰花,递给她一瓶眼药水,顺带多了一句嘴,说是葛护士送他的,这回可派上用场了。原是打趣,想掩盖一下自己的心思,不想张兰花听了这话,火眼害得更厉害了。
订婚那天,张兰花要求新事新办,提出不收彩礼,不摆桌,不拢碟,鞭也只放一挂,来客喝茶水。那天,我父亲当那茶水是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碗,竟然喝醉了,回屋蒙头大睡一场。隐约听得一干小孩儿在院里唱歌谣:
一颗鸡蛋两头光,
两颗鸡蛋成一双,
三颗鸡蛋不成个对呀,
四颗鸡蛋摆正方,
五颗鸡蛋一溜溜的长呀,
不收彩礼不摆桌,
不拢碟儿只喝茶……
我父亲迷糊之中,拿起笔记本想记下来,可钢笔没水儿了。他去窗台前灌墨水儿,偏那墨水瓶也捉弄他,一下滚到地上,墨水溢出来,泼了一身一地。我父亲借着醉意,一下坐在地上,捂着脸闷哭起来。大刘进来,掰开他的手,咕咕乱笑,说:小杨,唱五花脸呀?
原来,我父亲抹了一脸蓝墨水儿。那墨水又叫泪冲得乱花花的。大刘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张兰花和积宽自由恋爱的事,扛了架照相机赶了个早跑来了。他又是照相,又是采访,忙乱了半天,回县,以《破除旧习惯,新事咱新办——农村青年张兰花和王积宽订婚不收彩礼不摆桌》为标题,发狠做了一篇文章,连那首歌谣也一并写进去,发表在县报上。张兰花更有名儿了。三娘裱糊那张报纸,镶到玻璃框里,逢人就拿指认盘了发髻的半个后脑勺,说是她的。五婶也喜好领人来认,说那相片底的少半只脚,是她的。只可惜没有借双尼龙袜穿上哩。五婶这样说,悔得厉害。
我父亲这屋原是张兰花住的,到处都留了张兰花的信息。这些信息像乱舞的飞蝶,满屋子打旋,压得我父亲喘不上气来。地下一溜瓶瓶罐罐里原来培育的秧苗都种到大田里了,现今,培养基里又长出青嫩的新种苗,乍一看,都像是张兰花笑盈盈的脸。我父亲只好撑了一把破油伞走出屋子。小粉爬在窗户玻璃上冲我父亲笑。三娘家的门帘掀开了,我父亲担心三娘又给他吃虫儿迷了的干馍馍,赶紧走出槐树底院。恰是仲春,古槐接了一嘟噜一嘟噜的青槐花穗儿。槐香隐隐散开,湿润的空气也染得甜腻腻的。石板路的缝隙和路边的泥土里,也长出肥肥的野草,那野花也开得艳艳的。也不知怎么着,我父亲顺着石板路,一溜往上,来到了大庙的供销社。
供销社的柜台前聚了不少年轻人,积宽和本村的年轻人,来富和几个外村的年轻人,皆因下雨窝工,也都来了供销社。张兰花立在柜台后,见我父亲,低了头。男女见了我父亲,都静下来。有几个胆大的后生问:杨干部,咱这“四清”啥个辰光能完呀?
有人替我父亲答:且早哩!
往常,我父亲喜欢和这些年轻后生女子说说话的,这也是老万教他搞调查的一种工作方法。可那一天,我父亲心气儿不稳,不敢看张兰花。
有个后生打趣,问我父亲:杨干部,这工作组十天半月上公社吃馍馍肉菜,上县吃肉灌大米饭,可是真呀假哩!
那时候,工作组成员上公社和县开会,也确实是要改善一顿伙食的。我父亲没办法回答,又有些心病,寻了个缘由出来了。外面还下着雨,偏我父亲又将油伞落在了供销社,正想着要不要回去拿,张兰花撵了出来。她张一张我父亲,递过油伞,说:他们说话没准,别往心里去。
那手指头不小心触了我父亲的手。我父亲也不敢看张兰花,慌慌张张接过油伞,手心像握了块火炭,火烧火燎的。
5
我父亲来到大庙后的松林里。孩子们的念书声隐隐传来,越显得松林静雅雅的。那一份静叫我父亲心乱。细雨打得松针滴答滴答响,像发一封密电。那是我父亲年轻的心声。爱的指令来了,他没办法拒绝。我父亲浑身淋得湿漉漉的。那雨反倒似洋油,把他心里的一团火越浇越旺。我父亲躲在松林里,想着这么一直淋雨,也不是个办法,干脆上试验田去看看。试验田在山崖下河滩边的一个土塄上。我父亲深一脚浅一脚下到河滩,再攀上土塄,又沿土塄的石板边走一段,到了实验田,见种苗长势不错,心里也宽慰许多。
连绵太行山隐匿在灰色的雨雾里,那山峰似一面又一面狼牙旗,猎猎地杵在半空。远近树木的上端影影绰绰腾起白气,仿佛万千兵车翻滚,树下重重叠叠像伏有无数刀斧手。武城头村看着像一道屏障,横截在山坡上。我父亲心里一怔,想着武城头的名果然是实的了。眼睛往下看,见河水翻滚,一路东流,气势比平日涨起许多。往日,武城头的大闺女小媳妇都跑到河滩,边洗衣裳边嬉戏打闹的光鲜景象没有了,眼前竟是一片森肃。突然,我父亲看见河里有个黑点,随浪花起伏,极像一个人在水里挣扎。他赶紧跳下土塄,冲过河滩,扑到河里,一把揪住那个人。好在河水还不是很凶。我父亲拖那个人到河滩,细看,是喜鸾。喜鸾呛了水,连连咳嗽。我父亲扶她到河滩一侧一块大岩石下。头顶的大岩石像个屋顶,遮盖出一块空地。空地前一株野槐。槐花淡青的花咕嘟静默默杵在风雨中。地上恰有一垛干草。我父亲铺开干草,搁喜鸾到干草上。干草甜腻腻的气息,像卷了忧伤的乐符,弥散悬浮于空气中。喜鸾浑身湿漉漉蜷缩在干草上,脸色煞白,身体像筛糠,抖个不停。我父亲犹豫一下,只好脱了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他想问问喜鸾如何就落进河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不知道怎么开口。他觉得喜鸾身上的种种神秘,似岩石外风雨中野桃树的满地落红,处处都是受了伤的痕迹。
喜鸾的脸更白了,白得似一张粉连纸,身子也抖得厉害了。我父亲看看没法,只好试着握住她的手,后来横横心,小心搂住,想替她暖暖身。喜鸾蜷缩在我父亲的怀里,身体像一块冰。她口里嘟嘟囔囔说些什么。我父亲的耳朵贴到她的唇边,仔细听了听,听清了。喜鸾说:来,来,来……不,不,不……
雷声从头顶滚过。喜鸾听见雷声,疯了一样,抓住我父亲又猛地推开,跳起来,躲到岩石根儿的缝儿里,哀伤地看着我父亲。那是怎样的眼神呀,像落入陷阱的小兔子,或是叫猎网网住的小松鼠,抑或是叫万剑刺穿了身体的小鹿?都不是,又都是。那眼神绝望,痛苦,哀伤无奈又痛不欲生……我父亲没有办法形容那种眼神。喜鸾口里一边乱说,一边哆嗦着脱自己的衣裳,脱裤子,脱鞋,脱小衣……
我父亲脑子空白一片,又猛然醒悟,上去阻拦,却见一道瘢痕由喜鸾的左乳房横插下来,划过前胸到下体,嵌进皮肤里。
那伤瘢像噩梦,箍在喜鸾的身上,又似一把长剑,刺穿了我父亲的心。
那天以后,我父亲着了魔一般,偷偷往山崖边喜鸾的那间小屋去。太行山春天的夜晚,月朗星明。我父亲拽着喜鸾,坐在麦场边上,听崖下哗啦啦流过去的河水声,听旋在崖下困兽一般的风鸣声,听野树上的山鸟扑噜扑噜拍翅膀的声音……我父亲试着想让喜鸾说话,用了各种各样办法。喜鸾总是像一张人物画,静默默地看着我父亲,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可那揪心的眼神,树枝一般嵌在她身上的伤痕,都说了话。我父亲想带喜鸾去县医院看看,又知道这是冒险,说不定不待查出病症,喜鸾的秘密就暴露了。
不知道我父亲和喜鸾是如何突破各自心里那一道防线的。或许是我父亲的同情心作怪,亦或许是喜鸾要报恩,总之,两个人都动了情。喜鸾脱衣裳的动作缓慢凝重,像电影放的慢镜头,成了一种仪式。她脱得赤裸裸躺在我父亲面前,仿佛拢在祭坛上献供,安然贵气。我父亲则长跪在喜鸾面前,将脸颊贴在那道扭曲恐怖的伤痕上,再低下头,用唇亲,慢慢的,一寸一寸的……喜鸾常做噩梦。梦里,喜鸾浑身发抖,身体蜷成小小的一团,似要将自己化小化轻,化成一团呵气,随时要逃……喜鸾还会说梦话,多是一个字,两个字,都不连贯,更像是谵语胡话。我父亲暗暗记下了。那些天,我父亲像破译密电码一般,颠过来倒过去,试着将喜鸾梦里吐出来的词连起来。他越来越强烈感觉到,喜鸾身上带着一个重大的秘密。
有一天,我父亲去公社开会,遇到红花底老李。我父亲突然注意到老李的口音,心里惊了一下。他问老李是哪里人。老李说他是娘子关人。我父亲就问:娘子关可有个炮楼么?老李默不作声,半天才说:听说是有,日本鬼专门糟践咱中国女人的地儿。
我父亲一听这话,心里打了个寒战。有一回,他到省里开育种交流会,就试着打着他那个副省长堂叔的名号,到省图书馆查阅了一些不外借的资料。我父亲明白了,喜鸾进过娘子关的日本鬼炮楼!
这个秘密在我父亲心里掀起万丈水浪。他几次忍不住要和老万说,可理智又像一道水闸,话到嘴边,拦住了。
终于,我父亲病倒了。起先他说胡话,后来连胡话也不说了。张文彩配了汤药,老万五叔等几个劳力按住他灌。我父亲牙齿紧闭,就是不张口。三娘五婶轮流用竹板给他刮痧,刮得身上青青紫紫,像上大刑。我父亲还是高烧不退。三娘撩起衣襟抹泪珠儿,嘤嘤说一句:敢怕这杨干部要上望乡台了呀。
五婶一腚坐在地下,拍着大腿,哭起来:俺那,苦命的,杨干部呀……
村支书张买铜急了,背上我父亲就往外走,着急忙慌闪了腰。积宽赶了车等在槐树下。一行人送我父亲到公社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说直接往县送吧,不要耽搁了。老万劝住了其他人,着积宽赶车,自己押车,又往县医院赶。张兰花也不说话,跳上车,扶我父亲的头在她的怀里。到了县医院,又是人家葛护士寻了李医生。李医生大约三十多岁,小眼,酒糟鼻。模样不怎么端正,却是县医院外科最好的医生,人称“一把刀”。李医生翻翻我父亲的眼皮,签发了一张病危通知单。我父亲连夜上了手术台。手术台上,李医生又连发了三道病危通知单。老万沉不住气了,急得直跺脚,说李医生:当你发金牌令么!
待我父亲下了手术台,李医生又连发三天的病危通知单。老万再也忍不住,跑去和李医生吼:老李,算你本事,你毙了我算了!
我父亲昏迷不醒五天,张兰花守在病床前,按照葛护士的指点,护理我父亲。我父亲醒来的那个清早,葛护士推着张兰花到她宿舍,非要张兰花在她床上睡一睡,说:兰花呀,你已经三天没合眼了,就是块铁也扛不住了呀,不要说是人了。
张兰花终究也没沾葛护士的床。她又偷偷来到病房,从门上的小玻璃窗上瞭一下,见我父亲已经有些知觉了,葛护士正护理我父亲,就悄悄离开了。我父亲病了这一场,三娘见天拜佛,二娘五婶七婶八婶也都操心我父亲,只是用不上力气。另有一个女子,也替我父亲忧心,那就是喜鸾。喜鸾夜夜跪在麦场上,对月祈求,求月婆婆折她的寿,来换我父亲的命。她诅咒自己,发各种毒誓。她发誓只要我父亲病能好,她宁愿和我父亲绝断。
我父亲先叫一股来苏水逼醒,见一只吊瓶悬在眼前,一个女子苹果一般红扑扑一张脸在我父亲眼前晃悠。那是葛护士。
我父亲出院后,老万和农林局的领导老聂打了招呼,着我父亲暂回原单位县农林局,一边工作,一边修养。这期间,老万是不是听了我父亲在武城头的一些风言风语呢?恐怕只有老万自己心里清楚。我父亲想回武城头,可又害怕回武城头,心里似有张跷跷板,忽上忽下翻腾。
一天夜里,葛护士来农林局的宿舍约我父亲,说想去大十字喝丸子汤配烧饼。
大十字是一条成十字型的街道,有一家电影院,一家百货商店,一家饭店,是县城最热闹的去处。县里年轻人最时尚浪漫的夜生活就是吃丸子汤配烧饼,再看场电影了。电影不是每天都放。即使放,有时候买好票,干坐在电影院等个把钟头,片子到不了,或是正放着胶片烧了,看不成了,是常有的事。好在男女也不是专意去看电影的,只为借用一下场地,营造一下氛围的。
我父亲不想和葛护士发展到喝丸子汤配烧饼的关系,更不想和葛护士看电影。可人家葛护士救过我父亲。我父亲也就取其次,单只喝丸子汤配烧饼。十字街一盏街灯昏昏黄黄。灯下立了三两对年轻人,都一手端碗捏着烧饼,一手架着筷子,脸对脸“吸溜吸溜”喝得好。另有三两对年轻人在小食担旁等着。丸子汤的小食担摆在灯下。扁担两头架着食担。一头搁着碗筷,和洗碗的家什。另一头是一笼小炭火。炭火里面烤烧饼,上面搁了一口煮了肉丸子的铁锅。卖丸子汤配烧饼的爷娘大约六十多岁,夫妻相。爷们打烧饼,婆娘煮丸子。二人手脚不停,却也忙得有序得法。
我父亲和葛护士一先一后来到大十字。喝丸子汤配烧饼的年轻人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都装作不认识,目不斜视各管各喝。那时候,县城男女青年心里都向往自由恋爱,行动上却都隐蔽,都担心不小心出了纰漏,恐就成了一张X光片,叫万众举在光亮处,日日过眼。我父亲和葛护士也一手端了碗捏着烧饼,一手架着筷子,脸对脸立着“吸溜吸溜”吃喝。男女青年那种蓬勃的青春气息混合了烧饼的麦香气味,和肉丸子的各式香料气味,扑在空气里,催发人的欲望。铁锅冒出热气腾腾的雾气,白纱一般罩住了那盏街灯。人影儿隐隐绰绰一会儿似团团柳絮,飘飘忽忽叠摞起来,一会儿又像风中花瓣,悠悠曳曳散落开来。葛护士一边吃喝,一边用一种暧昧语调悄悄问:你真有个叔叔当了咱省的省长么?
我父亲只说和这个副省长的堂叔没有多少来往,只记得他当兵离家,胸前戴了一朵大红花。葛护士没等我父亲说完,吸溜一口丸子汤,又问:武城头的张兰花果真跳了干井?
不等我父亲答话,又说:怎么这么不要脸哩?有本事跳一口水井呀!
我父亲黑下脸来,周围都是人,又不便发作。
葛护士吸溜一口丸子汤,咬一口烧饼,翻翻眼皮,撇撇嘴,语调摇曳地骂一句:左么是不要脸!
我父亲再不能忍了,撂下碗,捏着烧饼,撇下葛护士走了。
第二天,葛护士来寻我父亲,说了一大堆好话。也不知怎么,又拐弯抹角寻到农林局领导老聂。老聂寻我父亲谈话,教育我父亲一顿,说:好赖人家葛护士救过你命,人家是个女子,你怎么有资格翘尾巴,组织可正考察你哩……
葛护士也隔三差五来反省,还叫我父亲多给她提“宝贵意见”。她又邀我父亲去大十字喝丸子汤配烧饼。我父亲也挡了几回,也要紧没要紧去了几回。葛护士表达了两人关系往看电影那一种层次发展发展的意思,可我父亲没心思和葛护士去看电影。葛护士又寻老聂。老聂又寻我父亲谈话,叫我父亲不要翘尾巴。恰积宽进城来拉化肥,我父亲给老聂留下一张字条,坐积宽的大车回了武城头。他是下定决心要待在武城头了,想着这回就是受处分,也要和老万说清楚。可是,武城头发生了一桩急案。第二天,我父亲不得不返回县来了。
那天半躺在大车上,我父亲的身体还虚弱,眼看着山景儿,耳听得骡子的蹄子“嗒嗒”踏着山路的声儿,心里有事,又和积宽多说了几句,一时疲乏,昏昏地睡着了。过了梨川,我父亲就听得“呜呜”两声掠过耳边,似汽车的马达声。睁眼抬头一看,果见一辆吉普车擦过去,不大一会儿,又一辆吉普车擦过去。车屁股后卷起老高一阵灰尘,半天都散不尽,惊起路边野树上两只鸟,扑闪着翅膀“嘎嘎”叫,盘旋在空中。那个时候,山里不多见汽车的,更不用说连过两辆了。积宽看得眼都直了,说:看人家公安威武抖擞的,想去哪儿逮捕人,就上哪儿逮捕人,谁敢管试试!
我父亲随口说:你咋知去逮捕人,不兴去接人立功受奖么?
积宽精灵一笑,说:杨干部你不信么?咱赌一赌?那小吉普和咱一路,说不定就是去咱公社哩,输了赌些甚?
我父亲听了这话,心下慌了神,突然想到了喜鸾。
积宽扬起鞭甩几下。那鞭子在空中抽得“嘎嘎”响。可怜那骡子不明就里,惊得奋起四只蹄子,恶赶了一程路。天擦黑,我父亲和积宽赶着大车,眼看离村只半里路的光景了。正是收工时分,男女扛着家什从地里往村走,看见我父亲,都打招呼,问候我父亲的病症。
没看见老万。有后生嚷:万同志叫小吉普接走了,买铜算是修了福,也坐上了哩。
6
夕阳已经下山,倦鸟纷纷落巢,连绵山峦黑黢黢一片,山塄边的玉茭苗长了半腿高了。乳白的雾气缓缓从山坳升起来,在空中飘来荡去。我父亲的心也飘来荡去无着落,却见一个人影儿扛着锄头远离人群,落单在山峰间,那身影儿柔怜紧瘦似一股水露雾气儿,一吹就散了,越显得她身后枝枝丫丫一片树影凶猛张狂。我父亲知道那是喜鸾,心上悬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思却又重起来了。
大庙前的平地上停了两辆吉普车。下工的男女都收住了脚步,看。放学的小孩儿只顾围着吉普车嬉笑,和尚在吉普车的镜子前照影儿,和平立在车屁股后,摸车灯。学校门口立了两个背枪的年轻公安,正拦着张兰花。看见我父亲和积宽,张兰花跑过来,眼里噙着泪花,急得拽住我父亲的衣袖往学校里推,和两个扛枪的年轻公安说:杨干部是干部,他能进!
我父亲早见两个扛枪的公安押着张文彩从大庙深处走出来,又推着张文彩上了吉普车。张文彩低着头,神色倒是沉着,不显慌张,手上了亮铮铮的铐。老万,张买铜和一个公安也厮跟着出来。老万表情严峻。张买铜一脸煞白,两只手不停哆嗦,似乎连手上的烟袋锅都拿不住了。
张文彩叫公安铐走了。
男女都乱猜,有说张文彩贪污,有说张文彩搞腐化,也有说张文彩是国民党潜伏下来的特务……七婶受了惊,倒在炕上起不来了。张兰花也不见笑脸了。
老万圪蹴在古槐树下,皱着眉头,抽着小烟儿,眼看着万里山峦,连连叹气,也说不出个长短。古槐一树的槐花咕嘟,渐渐变得清白,眼看要大放了。槐树底院三伯五叔来拜老万,想打探打探张文彩的事。五叔说:老七他就是个败类,咱也想知道知道他败在哪里了呀?
老万又走不开,就着我父亲去寻大刘打探。张文彩的事情,乱了一夜。第二天天微亮,我父亲跑到河滩土塄上的试验田。他想,看完试验田,再看看喜鸾,就赶赴县里去打探张文彩的事。这一段又旱了,秧苗都缺水了,恹恹地低着头,像得了重病。田地裂开一条条的缝儿,像个大乌龟壳。晨曦中,有个人担了一担水,拿了葫芦瓢,一瓢一瓢浇秧苗。是喜鸾。喜鸾看着我父亲,两行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我父亲和喜鸾坐在土塄上,朝东看。东边的天上一片火烧云,太阳像只大灯笼,缓缓从山头升起来。连绵太行山静默默地展现在我父亲和喜鸾的面前。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太阳和群山,心都满了。
对面大庙前的老树下突然出来个黑影儿,那影儿朝我父亲招手,喊话。是积宽。他叫我父亲进城了。我父亲立起来,和喜鸾说:我办完事就回来。
喜鸾眼里噙着泪,背过脸不看我父亲。
我父亲从武城头回县城,托了大刘等人,终于打探清楚。原来,公安认定张文彩参加了“一贯道”,还是个小头头儿。我父亲听到这个消息,也信也不信。信的是张文彩一脸阴沉,看着是有些诡计的不良之人。不信的是,张文彩的一些外调函都证实,他确实是为解放县城做过一些好事。这人怎么能是两张皮两副面孔哩!我父亲一时还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估计要判了,不轻——大刘叼了一根烟,狠狠吸一口。
此时,省里下了个指标,要派一名懂技术的年轻人到海南岛学习和研究种子培育。老聂说我父亲正好符合条件。我父亲说他不想去。老聂就火了,说:你不用给我来这个啷个哩,这是组织上决定的,你去,也得去,不去,我老聂端枪押上你,也要押你到海南岛,不信就试试!
我父亲没法,给老万写信说明了张文彩的情况。他本想附一封信给喜鸾,一来喜鸾不识字,二来恐怕惹麻烦,作罢。在海南岛,我父亲也零星和葛护士通了几封不疼不痒的信,后来就断了。待到来年早春,我父亲从海南岛学习回来,听说李医生休了农村的发妻,和葛护士结了婚,一起调到地区医院了。后来,“文化大革命”运动来了,葛护士又和李医生离了婚,调回了县,当了县医院的副院长。有说葛护士又和当时从红花底提拔上来的县革委会副主任来富不清不楚。四十多年后,张兰花已经有了病症。她歪了头,诡异一笑,和我说:都这么说,具体实不实,咱又没拿住人家俩的双,咱能知道?
又是老聂找我父亲谈话,说“四清”工作要收尾了,有许多工作要做,想派我父亲再下乡工作一段时间。我父亲也正好想用新培育的种子搞实验。他要求再去武城头,可老聂说武城头如今是老万和另一个同志,红花底村倒是缺人手。这样,我父亲就到了红花底。
正值春天下种,我父亲白天下地劳动,晚上搞调研,抽空搞试验田,忙乱了一阵。期间,我父亲也去武城头。他和老万商议,在河滩土塄上那块地试种“黄金一号”。“黄金一号”是我父亲从海南岛带回来的新培育的玉米种子。积宽,来福,双喜,几个年轻人参加了试验小组。逮捕了张文彩,老万出面,关了供销社,叫张兰花到大庙当教员,总领孩子们。偶尔,张兰花也来试验田看看,心不在焉的样儿。积宽却整日喜呵呵的,因为他和张兰花就要结婚了。喜鸾虽不在试验小组,可总是偷偷往试验田跑,不是担水,就是帮着浇粪,锄地。大家都说喜鸾比试验小组的人都上心,都约她进试验小组,可她的头摇得似拨浪鼓。只有我父亲知道,喜鸾担心给我父亲造成影响,所以不进试验小组。播种,育苗,耧地的时节,我父亲都去过武城头,没有机会单独和喜鸾见面。那时候,流言又多起来,情势也看不大透,我父亲就不敢贸然行事了。
这一天,我父亲由红花底去武城头查看试验田。他来到河滩,抬头看见麦场上,喜鸾住的土坯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嗓子眼儿堵了好半天。每每想起喜鸾,他心里似有一把大锯,扯来扯去,血淋淋地痛……他知道自己不能和喜鸾过在一起,审查这一关就过不了。倘若喜鸾的事漏了,引来一场灾祸。喜鸾岂能经得住?
看完试验田,攀到崖上,就是土路。上是大庙,下是喜鸾的那片麦场。正是晌午,武城头各家屋头都升起炊烟。麦场边喜鸾的屋里,也燃起细细的炊烟。只是那炊烟像是细笛吹出来的一支曲儿,伤伤的。我父亲硬了硬心肠,上了大庙。
大庙的铁板响了,十几个孩儿拥出来,放学回家吃饭。和尚和平跑在前,张兰花落后。见我父亲,和尚和平都跑过来,拉住我父亲不放手。张兰花翘起嘴角,大约想笑笑,终也没有笑出来。一行人顺了石板路一溜往下,快走至古槐树下,只见老万慌慌张张从下头赶上来。老万走得气喘吁吁,也顾不上说话,和我父亲打个手势,向旁边小巷子拐去。
我父亲情知不好,随了老万跟过来。买铜家院门口已经围了一大堆男女,几个小孩儿趴在墙上。老万和我父亲拨开人群,进了院。院里也立了一些男女,都朝屋里张望。那是三间土坯房屋,下面半人多高一段石板,上面是土坯。买铜的婆娘早哭得上不来气了。买铜的五六个孩儿也都哭成一团。买铜躺在炕上不睁眼。那炕围用褐灰色的洋灰纸围了一圈,窗上镶着一块玻璃,用一块白细布扎了一段帘子。白细布上隐约有几个蓝字:标准面粉。是用当时装面粉的口袋拆做的。三娘正给买铜掐人中,灌红糖水。房梁正中央吊了一股粗麻绳儿,悠来荡去的。一个断腿小杌子撂在一边。我父亲和老万一看,心下明白几分了。老万走过去,摸摸买铜的心口,热的,知道无大碍,叹口气说:买铜,搁不住呀……
就见买铜紧闭的眼里流出一颗浑浊老泪。那泪顺着买铜眼角很深的皱纹,流在买铜褐色的面颊上。原来,有群众反映买铜贪污,用公家的洋灰抹炕,洋灰袋围炕,还霸用公家的面粉袋扎窗帘,给小孩儿做小衣,又私拿集体的麻绳儿。
买铜命保下来了,赔了贪污的五十多块的款,再不当村支书了。有一次公社开会,我父亲看见老万黑封着脸,只顾抽小烟儿。待到晌午吃饭,我父亲替老万领了一碗烩菜两馍馍从伙房出来,在后院的土塄边寻到老万。老万圪蹴在土塄边,皱着眉,神情凝重。
老万说:兰花和积宽退婚了。我父亲惊了一惊,问:不是说要结婚了么?老万说:积宽嫌张文彩做下败兴事,要兰花和张文彩断了亲,兰花不断亲,反和积宽退了婚。
落后又说:不敢小看兰花,是个犟闺女哩!
过了一会儿,老万盯着一片山峦问:小杨,你知道是谁告的买铜和张文彩么?
我父亲才知道张文彩的事,也是有人告的,怔了怔。
老万装了一袋小烟儿,扑哧扑哧抽几口,又说:积宽想当村支书,小杨你怎么看?
不待我父亲回答,老万起身走了。
“文化大革命”一来,积宽跟随来富站了一队,扛了枪四处武斗。有一回,他们从县农林局抓了我父亲,押在山上一间民房里,着人到县里去买硫磺鞭,准备抽我父亲。那硫磺鞭是一沾就烂身的刑具。黑夜恰是积宽站岗,看守我父亲。积宽打开门,说:快跑吧,硫磺鞭一来,可就没命了。
我父亲没来得及细想,趁夜色,着急忙慌翻山越岭跑回家。以后就种地,做了农民。积宽没等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在一场武斗中丧了命。以后,我父亲得了急性阑尾炎,住进县医院。葛护士那时候已经是县医院的副院长了,却对我父亲旧情不忘,坚持要亲自主刀,为我父亲做手术。结果,我父亲未下手术台,就过世了。事后,葛护士和张兰花解释说:咱这都是照国际规定来的,国际上有规定,阑尾炎手术虽小,也有3%的风险呀。
张兰花说:俺看看她那张脸,真想扇她两巴掌呀!
她没扇成葛护士,反倒扇了我两巴掌。她还说不是她那两巴掌,我就难通窍,难成器。
每逢七月初一鬼节气,张兰花给我父亲和积宽各奉一份祭品,说是感念这两个男人的恩典。我本来想问问这两个男人对张兰花各有什么恩典,看看张兰花的脸色,作罢。
转眼间,槐树又结了一树青嫩嫩的槐花。那一天稍闲,我父亲换了干净衣裳,往武城头赶。天气晴朗,山花烂漫。翻过几座山,远远看见山顶的大庙了,就听得叮当一阵铁板响,一群小孩儿的吵闹声传过来。几个男娃儿在山崖边扭打摔跤,女娃儿踢铜钱麻绳毽儿,和着山风唱歌谣:
哪架山上没石头,
哪条河里无水流,
哪棵野藤不缠树,
哪枝酸枣没针刺,
狗尾巴草结露水,
南瓜秧子芯儿长,
槐花开花俺就走哇,
苦命的小姐姐,离了娘……
我父亲听着,心里起了莫名的忧伤。河滩边那株野槐,槐花开得正好,满树白如雪片。成群的蜜蜂点在花心。槐香仿佛一条条看不见的细丝,扑簌簌挂得四处都是。几只麻野鹊儿飞来,落在槐树上,满树槐花又扑簌簌摇在风里,洒落在我父亲的身上。我父亲捏了一朵,放在手心。那花朵仿佛一个安睡的婴孩儿,叫人怜惜。我父亲突然想见喜鸾,想得急不可耐,可他还是忍了忍,跳上土塄。他要先去看看那块试验田。
试验田里“黄金一号”秧苗油绿,长势不错。我父亲想着“黄金一号”试验成功了,就可以培育“黄金二号”、“黄金三号”。我父亲一株株秧苗查看过来,突然见油绿绿的秧苗中央,团了一团花艳艳的东西。再看,是条小花被。这样的小花被通常是山民们用来包婴孩儿的。我父亲呆怔在那里了。他知道小花被子里是个未成活的婴孩儿。武城头一带叫“天孩儿”。“天孩儿”入不得土,要天葬的。我父亲叹了口气。他弯下腰,手心捧的槐花献在地上,以这朵小槐花为“天孩儿”做了一点悼念。他想,如此,也不枉这“天孩儿”来世上一遭。
返身往上攀,槐树花的香气也随我父亲飘到了半山崖。我父亲回头看看,“天孩儿”早叫草木掩盖,看不见了。我父亲尚不知道,那个横卧在玉米地里的“天孩儿”,是他和喜鸾的孩子,我同父异母的姐姐。
许多年过去,张兰花早已两鬓斑白了。她两眼痴呆,口齿不清,两腮干瘪似活体标本。春天,她偷偷出去寻槐花,却总忘了回家的路。有几次是警车,有几次是好心人,送她回来。她断断续续记得四十多年前的事。她说我父亲和喜鸾的那个孩儿是她接生的。自那一回起,她算是有了这方面的经验,以后,她还接生了我。她说我生下来,肚脐绕着脖子缠了五圈,脸紫得似煮熟的高粱面鱼儿,小胳膊小腿儿也都软塌塌的。她拿剪刀绞开脐带,倒栽葱提起我的两只脚丫子,照我就是两巴掌。她又说:领教了两巴掌,你才好了么。
张兰花一直守着“天孩儿”的秘密。到我父亲过世,她都没说。她撇着干瘪的嘴,眼睛痴呆呆看着我,说:不当活活呀,运动说来就来,是你,你敢说么?
她在膝盖上准备好一把小铁锤,扳住我的头,掰开我的嘴,盯住我满口牙齿,狠狠嘱咐:烂在肚里,烂化零零了都不敢说哇,可记牢了?
我知道这事我迟早会说出来的,但还是对她点点头,不然,她会拎起小铁锤,砸碎我满口牙齿。我在她胸前挂个小牌子。那小牌子上写了她的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和病症。口袋里装了她惯常吃的药,也写了用法和剂量。她已经认不出我是她女儿了。医生说,她的痴呆会越来越严重,暴力倾向也会越来越明显。今年春天,我带她去医院看病,一转身,她又不见了。那正是槐花快开的时候。我到派出所报了案,去每个公交站站台贴寻人启事,遇电线杆就上上下下寻信息,找电视台和交通广播台播寻人消息,在每条巷子里张望,密切注视每一个走过我身边的老人……我每天都在等,等好心人打来电话,盼着警车开到我家楼下……
我跑上山,对着连绵的太行山峦大喊:张兰花,回家啦!
有时候,远处回过来微弱的余声。大多时候,回应我的是一片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