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的命运:一个诗学例证
——细读海子的《重建家园》

2015-03-13 04:25孙小棠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100081
名作欣赏 2015年8期
关键词:重建家园父本母本

⊙孙小棠[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北京 100081]

“家园”的命运:一个诗学例证
——细读海子的《重建家园》

⊙孙小棠[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北京 100081]

本文通过细读海子的《重建家园》来解读海子的诗学,认为海子意欲重建的“家园”具有三重意义,与物质相对的精神家园、与“父本”相对的“母本”家园以及作为写作主体的家园。“父本”诗学碰壁后,诗人转向东方,然而却未能回归东方家园,其诗学撕裂成为必然。

家园 父本 母本 诗学

1987年,海子写下了《重建家园》这首诗,饱含深情的倾诉——“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也是在1987年,海子说他痛恨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痛恨他们的孱弱与自以为是,他要批判“东方”、处罚“东方”。如果我们接受了诗人及其诗学的“撕裂”,那么,家园究竟是哪里?家园就是精神意义上的东方吗?家园为何要被重建?它与海子的诗学又有什么关系?本文将通过对《重建家园》的文本细读,逐一来谈论这些问题。

《重建家园》由四段组成(数码为笔者所加),全诗如下:

1在水上 放弃智慧/停止仰望长空/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园//2生存无须洞察/大地自己呈现/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3放弃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带来麦粒/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和你那幽暗的本性//4风吹炊烟/果园就在我身旁静静叫喊/“双手劳动/慰藉心灵”

重建家园,意味着家园曾在,而后被摧毁,这里要重建的家园显然不只拥有地图上的现实。海子在乡村生活了十五年,东方的乡村养育了他的肉身,他却带着四本西方的书籍陪伴自己死去(这四本书分别是《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康拉德小说选》)。诗人当然是眷恋乡土的,他一直在书写记忆里的乡村与风物,通过它们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城市还来不及走近他的稿纸,诗人的生命就结束了。西渡说,海子的辞世是对乡村经验的忠实,同时也是对城市经验坚定的拒绝。这包含了一位诗人对另一位诗人的敬意与想象,然而,不是每种拒绝都与守护有关,正如并非每次重建都代表了作者的价值认同。笔者认为海子的“家园”有三重意义,第一,是与物质相对的精神家园;第二,是与“父本”相对的“母本”的家园;第三,作为写作主体的家园,也就是诗人的自我。

海子十五岁考入北大法律系,从安徽移居到北京。“移居”当然会在情感上造成影响,诗人无数次在诗歌里坐在微温的地上,“陪伴粮食和水”(《九首诗的村庄》),深情吟唱“大地是我死后爱上的女人”(《诗人叶赛宁》),但事实上,诗人与土地并没有实质性的机能上的联系,即便在乡村的十五年,他参与农事的机会也甚少。海子只是乡村的儿子,诗人要重建的家园,以乡村为蓝本,却绝非是农耕文明。“家园”象征着精神的归属地,与物质性的都市相对——村庄“五谷丰盛”(《村庄》),而北京城“内部空空”(《日落时分的部落》)。在这里,“家园”是这样的一个空间装置——它提供给人“归属感”,并允许被幻想,然而,它只有心理上的现实,以及地图上的一个模糊的位置。诗人在城市的生活显然并不愉快,贫瘠的物质以及由此带来的爱情挫折,让生存和爱情一起成为一种受难,他说:“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精神性的理想在物质的挤压下脆弱地呼吸着,于是“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祖国(或以梦为马)》),他的“重建家园”是对这种生存状态的必然的回应。除此之外,还应考虑到诗人身上天然的“返祖性”,将城市夷为平地的冲动①——毁灭“此刻”的欲望——生长在艺术家的躯体里,“我戴上帽子 穿上泳装 安静地死亡/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七月的大海》),荒凉意味着最原初的起点,是生命的本源,指代地母。“家园”因此有了被重建的理由。

读海子的诗论,可以发现他的诗学有一个从“母本”到“父本”的转向。1985年他在《寂静(〈但是水、水〉原代后记)》中说:“我追求的是水……也是大地……母性的寂静和包含。东方属阴。”②到1987年,在《诗学:一份提纲》中,他推翻了柔和的母本艺术,他要追求歌德式的伟大,即亚当型巨匠的“一次性诗歌行动”——“伟大的诗歌:造型性的史诗、悲剧和建筑,‘这就是父亲主体’”③。史诗的理想萌芽,海子从“浪漫主义王子”走向“王”。西川认为海子的创作道路是从《新约》到《旧约》,《新约》是爱、是水,属母性,而《旧约》是暴力、是火,属父性。那么,这是一条笔直的路吗?如果这是一条笔直的路,就不会有《重建家园》这首诗了。笔者认为,这首诗是诗人走向“父本”碰壁后的记录,从此,诗人回归“母本”,回归东方。

先看《重建家园》的第一节:“在水上 放弃智慧/停止仰望长空/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来浇灌家园”。海子认为大地如水,是包含的。土地、水、女性,乃至生命都是一个整体,这整体就是东方精神。“东方佛的真理不是新鲜而痛苦的征服,而是一种对话,一种人与万物的永恒的包容与交流。”④——这段话写于1985年。时隔两年,海子已不再追求东方式的寂静,他更中意于巨匠创造的壮丽人格,所以,这一次“在水上”,诗人是失落的,他要“放弃智慧”,“停止仰望长空”。天空对于海子来说,是特殊的,他说过他的天空“不仅是抒情诗篇的天空,苦难艺术家的天空,也是歌巫和武人,老祖母和死婴的天空,更是民族集体行动的天空。因此,我的天空往往是血腥的大地”⑤。天空也好,大地也好,都是承载诗人诗歌理想的对象,而此时,诗人停止仰望理想,这个行为对诗人来说是屈辱的,因为是为了生存。1988年海子在《夜色》中写道:“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生存之所以成为“受难”,是因为付出了理想的代价。而泪水,用来“浇灌家园”,家园为脆弱的灵魂提供庇护之所。不管回归家园的初衷和理由是什么,家园的方向是固定的:东方,也就是与“父本”相对的“母本”。其实,无论是夏娃式的抒发情感,还是亚当式的力量展示,都是相因相生的诗学概念——西方概念的提出,始于东方的存在,正所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庄子·内篇·齐物论》)有“彼”就注定有“此”,有“父本”就必然存在“母本”。然而,海子把二者处理成了“战争”的关系,他始终被这两种诗学拉扯着。他谈到凡·高们,说他们活在原始力量的中心或附近,“他们诗歌中的天堂或地狱的力量无限伸展,因而不能容纳他们自身。”凡·高们——海子所属的浪漫主义王子的群体——“无力成为父亲,无力把女儿、母亲变成妻子——无力战胜这种母亲,只能留下父本与母本的战争、和解,短暂的和平与对话的诗歌。”⑥重建的家园是“母本”的家园,这是退而求其次的无奈选择,并非诗人的价值认同。

在海子最初的诗学文章里,他说实体就是主体,实体是主体沉默的核心。实体,当然是“物”,而主体,是“我”,写作对象与写作者合二为一,这是诗人写作的诚意,同时,也是诗人“献祭”的隐秘表征,用语言照亮实体,就是照亮自身。西渡说:“在海子那里,诗歌的意义有一个无限放大的趋势,它甚至覆盖了生活和生存本身,而成为唯一的实存。”⑦这种对“献祭”与“覆盖自身”的迷恋当然是危险的。在海子的诗歌里,历史都是个人史,主角总是诗人自身,当然这不是在批评他对“大历史”的淡漠,诗人有权利做自己诗歌的主,至少,在诗歌里,个人史不必让位给更宏大的世界。茨维塔耶娃说:“我动笔写作,是因为我不能不写。”⑧这是写作的理由。海子说:“我是诗,我是肉,抒情就是血。”⑨这也是写作的理由!尽管海子向往史诗的结构,但终其一生,他都没能从心灵中走出来,在他的诗歌里,物与我,始终保持着互文的关系,因此,重建家园,也是重建诗人自身。诗歌的第二节,海子说“用幸福也用痛苦/来重建家乡的屋顶”。幸福与痛苦都是个人的情感,而屋顶是用来遮风挡雨的,屋顶可以庇护灵魂,用个人的情感来重建这样的屋顶吗?不,这是重建自我——作为诗人的自我,而非现世生活中的自我。苏珊·桑塔格把“作为诗人的自我”称之为真正的自我,另一个自我则是承担者,“而当诗人的自我死了,这个人也就死了(拥有两个自我,是悲惨命运的定义)”⑩。海子和茨维塔耶娃最终都自杀了,如此看来,重建是失败的,“家乡的屋顶”没能保护好他们。有的人愿意把他们的死理解成“殉诗”,也有人说海子用自己的死亡成就了“一次性诗歌行动”,可这仍旧是个悲惨的故事。

如果说海子要重建的家园太过抽象,那么唯有“大地”是实在的。在海子的笔下,“大地”是经常出现的意象。从最初的依恋“母本”到后来走向“父本”,在每个阶段,唯独“大地”是他不曾离弃的。最初他说大地不仅是体积,还是对自身无限的包含(《寂静(〈但是水、水〉原代后记)》,1985);后来诗人又说,大地是为了缺乏和遗憾而发现的一只神圣的杯子,血,事业和腥味之血,罪行之血,喜悦之血,烈火焚烧又猝然熄灭之血(《诗学:一份提纲》,1987.)。虽然每个阶段的理解不同,但可以看出来,诗人一直迷恋大地本身恢弘的生命力。“生存无须洞察/大地自己呈现”,“生存”一词再次出现,但此“生存”非彼“生存”。第一节中的“生存”,是肉身的生存,以牺牲理想为代价的,是精神的受难,而第二节中的这个“生存”指的普遍意义的生物的生机、生命。“生存”为何无须洞察?因为“大地”会主动呈现。在这个文本中,大地又恢复了东方母亲的柔和,呈现出包容的姿态,它是温暖的尘世,允许人们“重建家乡的屋顶”。

关于如何重建家园,全诗只写了一句——“用幸福也用痛苦”。在诗的第三节,海子又提到了放弃智慧:“放弃沉思和智慧/如果不能带来麦粒 /请对诚实的大地/保持缄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放弃的态度已如此明显,那么沉思与智慧能带来什么呢?笔者想应该是伟大的诗歌,毕竟海子是一位以诗歌和太阳为生的诗人。此时,诗人是灰心的,“如果不能带来麦粒”——“麦粒”是果实,也就是诗人认可的“唯一的大诗”(《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有价值的诗歌建筑。其实诗人心里一直潜藏着克里斯朵夫式的恐慌与痛苦:害怕虚度一生,无所建树。他在日记里写下克里斯朵夫的话:“宁可受尽世界上的痛苦,受尽世界上的灾难,可千万不能到这个地步!”(1986年11月18日)这也是他自己的声音!如果不能写下伟大的诗篇,那么宁愿对母亲(大地)保持缄默,诗人努力的方向是从母亲势力中挣脱,“意识从生命的本源的幽暗中苏醒——从虚无的生命气息中苏醒”(《诗学:一份提纲》,1987),达到高远的精神彼岸。但在这场他自己制造的父亲与母亲的战争中,他被压垮了。回乡,为了寻求慰藉,但也安抚不了诗人的失落。

诗的第四节:“风吹炊烟/果园就在我身旁静静叫喊/‘双手劳动/慰藉心灵’”,这是全诗最明朗的部分,果园本在身旁,果实也本在手边,“双手劳动/慰藉心灵”是回乡的意义,这些是一个东方诗人原本拥有的东西。

海子是个东方诗人,他曾说《诗经》和《楚辞》像两条大河哺育了他,而自己是个拖儿带女的东方人,手提水罐如诗稿。他的诗歌很好地体现了母性原则:追求精神、生命与抽象永恒,把形式、装饰和心情作为目标。亚里士多德说一个史诗诗人应尽量少用自己的身份说话,否则就不是摹仿者了。海子的写作以自身为主体,他的诗篇里都是“我”的声音,对自身的执着使他注定疏于摹仿,他与宏大的史诗的成功擦身而过,原因是:燃烧自己与青春或许极富冲击力,但他看不到现实中的远方,诗人本身最终成为一个炫目的文本。

海子的确曾试图重建的家园,曾经试图回到东方,但最终,两个海子没有达成和解,一个海子沿着屈原的路“往而不返”,一个海子沿着歌德的路执意要完成“一次性诗歌行动”,写作主体就如此这般地分裂开来。“家园”的命运,是没落的命运,这是一种诗学撕裂的必然。一个往而不返的诗人,无法承担违背本性的诗学,我们并不能说是宏伟的写作构想毁了海子,但他的确不曾回到东方母亲柔和的家园,并离开了我们。这是件让人痛心的事情!

① [美]马尔科姆·考利:《流放者归来:二十年代的文学流浪生涯》,张承谟译,重庆出版社2006年10月第1版,第192页。

②③④⑤⑥⑨ 西川主编:《海子诗全集》,作家出版社2009年3月第1版,第1025页,第 1044页,第 1025页,第1036页,第1044页,第1027页。

⑦ 西渡:《壮烈风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12月第1版,第228页。

⑧ [俄]茨维塔耶娃:《诗人论批评家》,选自汪剑钊主编:《茨维塔耶娃文集·散文随笔》,董晓译,东方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第330页。

⑩ [美]苏珊·桑塔格:《诗人的散文》,选自《重点所在》,陶洁、黄灿然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6月第1版,第12页。

作 者:孙小棠,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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