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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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是回到老家炕头依偎兄长怀里,在晚辈们声声泣泪呼唤中安祥离开的,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有两滴热泪从眼角悄然滚落……
母亲从住院转院,到去世、火化,再与先父合葬并骨,总共三天两夜,这一连串大的突发变故,还没容我醒过神儿来,一生一世挚爱的母亲没了!我沦为没爹没娘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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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三年十一月十二日早晨,五弟突然打来电话说,母亲昨夜十一点又犯病住院了,这次情况非常严重,两腿膝盖以下血栓不能动弹,如果栓塞不通肌肉就会坏死,那样就得双腿截肢!而且还随时可能心梗……
啥?耄耋之年的母亲,这把年纪要双腿截肢?心梗?脑海中迅即闪过许多不祥念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赶快做CT检查,弄清栓点马上手术!或者立刻打溶栓药疏通血管啊!”溶栓是手术之外,解决血栓的最后办法,而且,溶栓的最佳时机是三小时之内,最迟不能超过二十四小时!
“咱妈年龄太大,又有房颤加心衰,医生不给做手术,上手术台怕下不来,溶栓也有生命危险!”五弟沮丧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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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盘锦火速赶到锦州附属医院,病床上的母亲,鼻孔、手腕、胸、腹,已布满吸氧吊针细管,以及监测心率血压血氧的密麻的连线,撩开被角见双腿膝下遍呈红紫斑点,伸手抚摸僵硬冰冷,透出一股袭人的凉气。母亲心衰住院,治愈刚回家才几天,怎么突然又这样?
找到主治大夫和科主任,他们除了重复早上五弟电话的内容,还正告我:“留这儿,也只能保守治疗,如果转大医院,可立刻开转诊。”言外之意,摆着两条路——不转,病人耗时等血栓上移,直至心梗!转院,或许还有生机。说白了,想熬时等死,还是冒险求生,你自己看着办。
母亲身体明显不适,不时地转换卧姿,哎呦哎呦地呻吟。看着母亲眉头紧锁的脸,听她高一声低一声痛苦的呻吟,伸手抚摸她被下冰凉的腿,好似皮鞭抽打我的脊背,无数根针头戳刺着我的心窝!
做儿子的怎么能这样坐等娘亲殒命?眼睁睁看她忍受病魔的这般蹂躏摧残,这是怎样一种揪心挠肝的抉择啊!
去?还是留?此刻,唯有时间才是兑换母亲生命的筹码,而决断需要儿女的爱心、孝心和智慧,更需要敢于冒险的勇气!因为,在悠长晦冥的时空巷道里,只有这一时段,标示母亲康复希冀的刻度!决定母亲生命的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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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病房、走廊、洗衣间,发疯似的不停拨打电话,舍脸多方托人联系,北京“301”、“协和”,沈阳“202”、陆军总院、医大二院、一院等大医院咨询个遍,可谓遍访名医反复讨底儿,并与本地区、本系统医院领导专家咨询,与亲朋好友沟通,征求家人意见……就想弄清一点:母亲这病究竟哪里能救治,哪里肯收治,国内医术到底还有没有疗法?“去医大一院吧,东北心血管权威,不过专家说暂时保住命,也要花巨资”;“您母亲这情况就别动了,去哪都没用,弄不好半路就危险,还是面对现实吧!”……支持,泄劲,建议,忠告,啥主意都有。转院救治要花“巨资”?我不需要知道”巨资”是多“巨”,“现实” 更不想面对,我的心里仅一个念头:只要能救治母亲,哪怕只有一点一线希望,要我这个做儿子的脑袋也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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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在京沈高速、市区一路超速闯灯疾驰两个多小时,二十一点停在沈阳医大一院门前,还好母亲途中未出现意外。
匆匆将母亲推进急诊楼,眼前的情景令我大为惊诧和迷茫——但见一楼偌大空旷门厅四周、中间过道两旁、候诊座椅侧面、厕所门边,横七竖八排满了病床(多数是占用的病号车,其余是临时折叠床)。病人和家属挤挤挨挨,吵吵嚷嚷,里出外进,人头攒动,整个一病号临时集中营,好像闹哄哄的农贸大市场,决非想象中的危重病人一来就进急诊室诊治抢救的场景,而且还必须挤在这前呼后拥的长队里茫然等候。不禁慨叹:我们中国的人真是太多了,病号也就太多太多……
那些先来的病号还能抢到推车当床,或从小贩手买到简易折叠床趁早占个位。可双腿栓塞至此已近二十小时的母亲,必须争分夺秒抢救的母亲,现在,竟然连这样待诊条件都没有!我突然感到了自己是多么渺小和无助。
这时“120”司机得到车费,便索还推车急着回去。“你这人咋这残酷,暂时找不到推车,也没有病床,难道让老太太躺水泥地上吗?”见我大为光火他才敛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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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幸的是,我对分诊医生提到和罗教授有约,他立刻抄起电话联系,然后微笑着说:“罗教授正在手术,已安排姜大夫接待你们,但姜大夫刚来急救病人,让先给病人做准备检查,完毕他马上过来处理。”
听了这番话,陀螺般从上午一直紧张旋转、水米未进又急又燥又渴又饿又冷到此刻的我,心里才感到些许温暖和希望。
四弟五弟在轮换守护着母亲,不时将她抱起扶倒挪换姿势。而已近六旬的我,则像跑马拉松一样,在分诊医生、护士站和药房之间匆忙奔来跑去,站队开方,划价,交款,取药,然后排队交护士测压,试敏,化验,打针,攥着一沓单子询问各科医生结果意见。
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可忙着的这些在我眼里都是无用功。只盼大夫立刻过来诊断,赶快进CT室检查,给母亲做手术或溶栓!否则,无谓时间的延长,就是母亲康复时机的消逝,生命长度的切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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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教授的病号呢?姜大夫来了!”医生眉头紧锁看完检查结果,“先去做CT,手术还是溶栓,要等片子出来定,楼上刚腾出个床位,把您母亲收进病房。”显然这是罗教授的关照。情形突转,我晦暗的心里忽然闪出一线光亮。
23时一刻,母亲才推进CT室,我和四弟留在里面,他负责按着躁动的母亲,我一手举着输液吊瓶,一边探身俯在她耳边,配合机器的指令大喊“吸气”、“憋气”、“呼吸”。我无法确定耳背的母亲是否听清了我的喊话,只能凭感觉看口型判断她在极力配合机器的扫描,但此时的母亲连正常的呼吸都难以控制。
大医院自有独到的医术和魄力,母亲顺利做完CT,并未出现之前所担忧的检查过程中可能的“发生意外”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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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住进710房1床,成为正式病号,已是子夜。
此时,她的病情明显恶化,疼痛骤然加剧,不仅毫无顾忌地大声叫喊呻吟,竟然说“快想啥法子让我痛快死了得了!太遭罪了!”
之前所有的繁琐化验检查,现在看来都是例行增加痛苦的程序,除了耗去3个小时宝贵时间,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刚和罗教授会诊过,您母亲这情况不能手术,她下不来手术台;溶栓也难见效!”姜大夫一脸严肃。
心,猛地一沉,我感觉身体突然失重坠向无底深渊,救母的愿望和现实距离竟然那么遥远,百里迢迢担惊受怕从锦州转来,就为查清栓点,手术除栓,或输液溶栓。可现在手术希望破灭,溶栓也接近最后极限二十四小时。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上苍真的不再眷顾母亲吗?真的要无情抛弃我的母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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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依然坚信母亲能有转机,不断催促医生护士溶栓。可溶栓血压血氧心率必须稳定,而母亲因疼痛躁动不安,不时将针头、夹子和连线碰掉弄乱,监测仪几乎无法显示准确数据。那药虽已挂在吊瓶架多时,就是迟迟不能注射,医生护士多次进来察看,又无奈摇头离开。我心燥如焚,又无能为力。
直至次日三点,护士让我签字后,才开始给母亲输液瑞替普酶,据说这是目前世界最好溶栓药。而此刻,时机已超出最后的临界点,母亲的双腿颜色青紫组织已开始坏死,再神奇的药物也回天乏术,除非果真有奇迹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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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痛苦不堪,呻吟不止,翻来覆去地折腾,哥仨一会上拽,一会下挪,忽而左掫,忽而右翻,刚刚扶她躺下,马上就要坐起,才坐起来又得侧卧过去……剧烈的疼痛刺激,肩肘手臂不时在抽搐颤抖,感觉母亲浑身内外上下,所有细胞都在撕裂,每根神经都在炙烤……
我望着那药液滴滴输入母亲的血管,心中默默祈祷它快显神奇。手抚母亲冰凉已渐紫色的双腿,多想把自己的热度、能量、疼爱输入,融化她的冰冷啊,多想那顽固的栓塞倏然融开!让母亲的血液欢畅流淌,所有痛楚烟消散去,幸福的笑容再回到她的脸旁……
然而,母亲双腿依旧那么冰冷,不但没有一点疏通的迹象,且病灶步步向上进逼围剿,腰、腹、胳膊也已出现了片片青紫瘀斑。
眼看着母亲在病魔的漩涡中扑腾沦陷,却不能伸手去拉上岸;目睹她困在火海里挣扎,却无力扑灭熊熊烈焰;旁观虎狼撕咬啃噬,却无法上前剿逐;任随病魔肆意蹂躏,却无能挺身解救…… 这是怎样的一种心悸焦躁,怎样的残酷煎熬啊!呻吟声声出自娘的口中,疼痛阵阵悸在儿的心上,母亲额头滚落的是冷汗,儿子眼里涌溢的是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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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溶栓已进行三个多小时,母亲双腿依旧僵冷如冰,且颜色逐渐加深变黑,面积再从腰腹扩散至胸部,嘴唇也显得发紫。
整整一个通宵,母亲都在这样坐躺侧卧、翻来覆去地折腾,我和四弟五弟则始终侍立左右,在病床边团团转,看她表情手势行事,听她吆喝支使,不能怠慢,不敢打盹,以尽量减少母亲的痛苦不适,做儿子的此时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
母亲呼吸困难,接班护士按医嘱换下鼻孔的吸氧管,给她扣上吸氧罩增氧。可护士刚给扣上,她立刻就拽下来,说更憋闷出不来气。
为控制她手臂乱动,护士竟用布带绑在床栏上。母亲就喊我松绑,我刚解开,护士立刻又给捆上。但母亲恍动挣扎,眼睛盯盯看着我,那目光里是不可违抗的母命:“我是你妈妈呀,我憋得出不来气,难道你眼瞅着不给我解开?
母亲一生养育我们兄弟六个,勤劳简朴,善良宽让,乐观豁达,年轻时随父亲下放乡村,政治上多次打击,生活上数载窘困,但她从不抱怨叫苦,总能乐观豁达面对,老来何以遭受这般病痛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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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后母亲忽然安静下来,也许折腾了一天一宿太疲乏,或者是止痛药物的催眠作用。
白天病房里只许留一人陪护,我与四弟五弟藉此轮换小憩,因为整整站立了一宿,此时正腰酸脚疼需要休息。
人为什么要老?老为什么就会得病?病了为什么是这样的痛苦?既然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可怖的循环,都要由年轻的快乐健康,走到老来体弱多病的痛苦,那么,芸芸众生为什么还要到这个世上来?
“三哥,快进来看看吧,咱妈可能要不行了!”正歪在走廊椅子上冥想,五弟突然红着眼圈过来叫我。啊?我腾地起身跨进病房,见母亲汗津津的脸上,眼神有些不对,目光已是游移呆滞。
“您母亲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时刻都有生命危险,要及早做下一步打算!”我想起姜大夫查房时的话。
“叔叔,我看出来了您是大孝子,可老奶奶她真快不行了,要回老家去就尽快,不然耽误了会出不去城! ”见我还迟疑懵着,护士姑娘噙着眼泪告诉我。
医生的中肯提醒,护士姑娘含泪的劝导,令我由衷感到心灵深处共同的柔软和亲善。 13
大哥二哥恰好赶到,我们商定让母亲落叶归根,马上带母亲回北镇老家去。
我颤抖着提起笔,木然地在“家属主动放弃治疗”出院单上签字,然后大家动手和护士拔掉针头、卸吸管、拆连线,清理带来的物品。把母亲抱坐起来,给她脱掉病号服,换上自己的衣服……病房里气氛一下子凝固,大家心里都明白做这些事意味着什么。沈城的老姨夫带领女儿、女婿、儿媳们此时赶来探望,也伸手一起忙活,没有一个人出声,每个人都揪着心流着泪默默地做着这一切。
这时候,我发现:母亲突然抬头睁大眼,扫视一圈四周,随即低眉敛目,一任大家动作,将她推出病房,抬她上救护车……我想那一瞬间,母亲心里已清楚将要发生的一切,一瞥惊疑之后的沉静里,已开释了生命尽头的谜团冥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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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老家炕上,母亲安静躺在兄长怀里,生命体征越来越弱,思维意识逐渐模糊。晚辈儿孙们都围上来哭着呼喊——
“妈,我来了!我是老七!”小弟赶来俯在她耳边大声呼唤,母亲没反应。
“奶奶!奶奶!我是您孙女庞芳!”
“奶奶!我是您孙子庞哲!”
“奶奶!我是婉玉!”
“奶奶!琳琳来了!”
任随怎样撕心裂肺呼唤,母亲都没有回应,也再没有疼痛,眼角悄然滚落两滴热泪,带着她对这个世界的依依不舍,对她最亲爱儿孙子女的深深眷恋,宁息静气永远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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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后事办完,就要离开老家前,我心里一下子空了。我跟哥弟们恳求说:就把咱妈的身份证留给我吧,做个纪念!
我还是第一次细看它,正面是母亲彩相、姓名、民族、出生日期和家庭住址;背面标明有效期限是:“长效”。有了母亲的证件,心底似乎就有了寄托!
车子驶出村头时,回望一眼生长我的小村庄,现在已经没了母亲的老家,忽然感觉它熟悉又陌生,亲近又疏远,一阵阵生命脐带与母体割裂的阵阵巨痛。
把母亲身份证掏出来捧在手里,心中骤然涌出无限凄惶迷惘,母亲的身份证件虽在,期限虽然“长效”,可今生今世哪里还能寻回我至爱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