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军
我去庭院外,遇见了老池,闲聊的时候,我问起小苗是否已经露头了,墒情还行吧!他忽然问我:“农家活儿还熟吗?”我心一震,是啊!离乡多年,犁地耕田的农活当初多么熟悉,可是今天竟然像分别许久的老朋友,淡忘掉了。真不知道在春天的原野上,当我手扶犁杖的时候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
当初,我的身前就是身板硬朗的爷爷扶犁杖,母亲点种拉簸梭(一种用来掩埋种子的农具),我在爷爷的身后拉着沉沉的石滚子,木犁像田野脊背上不停书写的一支笔,在泥土幽香的时刻,划开一道道波痕,那波痕翻卷着潮乎乎的泥土,拾起来,黏滑凉爽,发酵的气息像草香扑鼻。
木犁霍霍地走着,一条麻绳子绷得紧紧的,那头枣红马驹子闷着头,弓着腰,呼哧呼哧地喘着,木犁深深地掀开泥土,像翻卷的浪花急遽地闪在两旁。爷爷目视前方,手稳稳地操着木犁,双脚娴熟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又像一位踩钢丝的艺人,犁杖不会歪斜半寸。
太阳又长了一竿子后,爷爷一勒缰绳,马驹子停下来,浑身像是淋了一层细雨,亮晶晶地闪着,喷着鼻子,爷爷从小推车子上的袋子里扯出一筐干谷草料,喂马驹子。
爷爷对我家这头马驹子最有感情。
家乡的山山岭岭绿树葱郁,草木繁茂。我记得那时候,几乎家家都有大牲畜。最初,家里有一头母马,这头母马生了一头马驹子,马驹子很小的时候,浑身毛茸茸的,就像一个顽童,一点也不老实,在院中的空地上来回撒欢,疙嘚嘚的声音好像调音鼓。累了就在爷爷身前蹭来蹭去,或者一个歪斜侧倒在地上,四蹄蹬踹,用力翻滚,轻云细雾般的灰尘袅袅的升腾。
农村的孩子土里来土里去,几乎没有不是从小就跟着大人屁股后学农活的。我常常跟着爷爷去东山顶上的坡地,重活干不了,就跟着爷爷薅草。空闲的时候,去草丛里逮蚂蚱,捉蟑螂,摘黑釉眼(一种状似鲁迅描写的覆盆子之类的果实),采榛子。爷爷每一次去地里,都要牵着那头长得壮实的马驹子,拣一处平阔的堤坝界子,目测一下距离,估摸着拴着缰绳转圈的马驹子不会踏进别人家的绿油油的庄稼地才放心,从脚底下抓起厚重的石头咣咣地砸拴着缰绳的铁钳子,直到大部分没入泥土中才住手。
我稍大一些,不薅草了,而是锄草,爷爷依然牵着那头马驹子。
爷爷溺爱他那匹马驹子就像溺爱自己的孙子一样,马驹子有时候很任性,跟在爷爷的身后还不老实,不是用头蹭爷爷的后背,就是扯着缰绳像要使劲地挣脱,马头高高地仰着,一副桀骛不驯的样子。爷爷就佯装发怒,用力地一勒缰绳,像骂小孩子似的:“你这个王八羔子,还长能耐了不是?”马驹子好像看出来爷爷的脸色有些怒色,就乖乖地埋下头,咴咴咴地在泥土地上来回吐气,弄得灰尘四起。
爷爷见状,嗔怪道:“不要急,一会就有吃有喝的了!爷爷拴小马驹子的常常是青草茂盛的堤坝界子,杂草丛生,蒲公英,干打雷,桔梗草,腊剌腕子,水心草,藤蒿草等等,马驹子伸着长长的脖子,挨近草地,一只回旋自如的舌头来回地衔着草梗子或者草尖儿,一副“奸馋”样子。
锄草的间歇,我蹲在杏树底下乘凉,爷爷则手拿一柄镰刀,寻找茂腾腾的九尾草。这种草长得壮实,亭亭玉立,微雨后,水灵灵的草叶上粘着露珠,牲口最喜欢吃。不一会,爷爷背着一捆草回来了,这些都是准备夜里给马驹子吃的,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养牲口的农家,每逢夕阳落山,牵着骡马回家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乡亲的肩膀上或者骡马身上总会有或大或小的草捆,晃晃悠悠。
夜幕四合,微星闪烁,山村慢慢寂静下来。饭后,爷爷挂念马驹子,在炕上歇不了一会,便下地去院子东边的马棚。爷爷身板硬实,肩挑扁担,铁皮水桶与扁担钩子悠出“吱咛吱咛”声,水井就在我家菜地旁边,站在院子里就能清晰地听见辘轳咕噜噜的声音和水桶倒水的哗啦啦声以及噗哒噗哒双脚交替踏地的声音。刚挑来的井水在清幽幽的月光中荡着一圈圈的涟漪,淘气的我想把手指伸进里面玩,爷爷嗔怪道:“弄脏了,马驹子该不喝了。”我就将小手缩了回来。爷爷将水桶稳稳地坐在马槽上,马驹子好像感谢爷爷,喉咙里稀溜溜地咕噜着我听不懂的音符,爷爷轻轻拍着马驹子的脖颈子,摩挲着。直到马驹子喝光了桶里的水。
爷爷给马驹子添草,我也跟着抱起草往槽里添,爷爷见状,拦住,说:“哪能一下子搁这么多,细水长流才行。”夜里,我睡得跟冬眠的青蛙差不多,只有憋尿醒来才跑到外面,有时候就会见到爷爷站在马槽边,一动也不动,马驹子衔草咀嚼的声音格外清脆。
马驹子在爷爷的精心饲养中长得膘肥体壮,我家没有胶轮车,所以,这头马驹子得到拉车的机会不算多,只有秋收的时候,从后院二叔家借来车子,它才有机会得到锻炼。
秋后的田野像熟透了的蜜桃,像色彩斑斓的锦缎。去南山要经过一个陡坡,砾石横生,车子经过时,像一艘在大洋上颠簸的航船,爷爷坐在车头,手握长长的马鞭在空中摇晃着,“噳——噳——噳”,马驹子弓着脊背,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胶轮车被马驹子拽上了山坡。
有一年,我刚刚放学回来,大门紧锁,一问才知道爷爷他们赶车去地里拉棒子秸了,我就站在家门口的石台上遥望。约莫几十分钟,我看见了杏黄色的马驹子在东头的拐角处露面,小山似的秸秆顶上坐着爷爷,这一会,马驹子一改往常毛躁的脾气,车子很稳。可是,就在爷爷站在秸秆上摇动马鞭,马驹子向左边拐弯之际,车头忽然撅起来,爷爷坐在车上,被这突然起来的力量掀倒,像落叶一般贴着秸秆顶上落下。我被这情景吓呆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 我慌忙向车子跑去,还没有到跟前儿,爷爷竟然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捡起马鞭朝马驹子走去,我以为从来不打牲口的爷爷会狠狠收拾一顿马驹子了。可是,爷爷俯下身子看了看,从马驹子肚子底下拽出一团缰绳。原来是缰绳没系紧,中途晃晃荡荡就松了。爷爷拍拍马驹子的脑壳,重新找人将倾斜的车子拉平,马驹子又弓起脊背拉起车子了。
时光飞逝,爷爷到了耄耋之年,那头马驹子的鬃毛也结上了一层银霜,春种秋收,马驹子在爷爷的手里依旧像一位勤快的农夫。每一天清晨上地,马驹就像爷爷的侍卫贴在身后,走向山野,爷爷的脚板子丝毫没有减力多少,可是,父亲和母亲最终还是给爷爷来了一番说服,让他不要在上山牵着马驹子了。这一次,倔强的爷爷没有反驳。每当父亲牵着马驹子走出家门的那一刻,爷爷的眼神很复杂,我读到了不舍、挂念、遗憾、叹息,等等。闲下来的爷爷没有住脚,他常常去山里割草,一大捆草背回来,给马驹子宵夜。
父亲成为村官后,分不出更多时间放马驹子上山吃草,就跟爷爷商量处理掉。爷爷想上山放养,我们谁也不让。终于,父亲要拉着它去乡里的集市物色买主,爷爷不放心,走之前反反复复嘱咐父亲,多问问,一定要卖给可靠的人家,千万别给肉贩子。父亲前面拽着缰绳,马驹子咴儿咴儿地叫着,不时回头向院里张望,像是与爷爷告别。爷爷闷在屋里不肯出来,一个劲儿地叹息自己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要不然,马驹子也不至于被卖掉。院里再也听不见咴咴声了,终于,爷爷坐不住了,啪嗒啪嗒迈出家门,站在门前高高的石阶上,朝雾霭茫茫的那条曲曲折折的山路张望,那头马驹子像画上的黑点,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一片土坡下。
院子里的马棚空荡荡的,石槽里还残留着一些细细零零的草屑,马厩里飘过来酵母菌一样的霉味。傍晚乘凉,爷爷坐在石槽边,自言自语:“这马驹子要是赶上一个好人家,好好使唤,该错不了。就怕摊上一个邪乎人,那样就惨了。”
日子像影子一样从身边飘忽而逝。一天正午,我们正在午睡,忽然听见大门外传来咣当当的声音,像是敲门又不像,我一骨碌站起来,跑到大门口,惊呆了,爷爷的那头马驹子站在门外,用头一次次地碰门,我拉开门,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爷爷的马驹子吗?浑身道道血印,眼神满是委屈和无奈。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他破口大骂:“缺心少肺的王八犊子,还有没有良心,这么狠心,真下得去手……”爷爷给马驹子擦伤,喂水,喂草料,回头对父亲说:“干脆,我们把它买回来吧!”说是说,等到那个刀削脸的汉子来跟爷爷说好听的,一再保证好好侍弄,爷爷还是舍不得放手,马驹子临走的那一刻,爷爷轻轻抚摸着它的脖子,像是安慰,说:“走吧,走吧!有啥难事,想开了就好了。”
等刀削脸汉子牵着马驹子走了,爷爷兀自叹息:“真不知这一回啥样呀!真不如不卖呀!”
爷爷不服老,依然喜欢扛着铁镐上山,南山有一块荒地,看着可惜,就一点点刨出来,在歇息的时刻,望着田畔那边人家的骡马,他就念叨起来:“咱家的马驹子就是倔点,就像调皮的孩子,你得顺毛摸,哎,要不是你爸,我现在牵着放它一点事也没有。也不知道现在啥样了。”我知道爷爷想它了,就想办法安慰他,可是,我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来。我看到爷爷遥望远方的眼睛涌出了浑浊的泪珠。
在一个集日,爷爷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那匹马被刀削脸的汉子卖给屠宰场了,爷爷坐在西屋的炕上,脸色像蒙上了一层阴翳,终于,倔强的他破口大骂:“真他妈的不是人,这种两面三刀的人也不怕天报应。蛇蝎毒肠的人早晚遭天报应呀!”一连几顿他都不吃饭,我们害怕了,纷纷劝爷爷,这个说:“你可不能跟这种人一般见识,我们知道你跟这头马驹子有感情。但是,你要是有个闪失,这帮小辈们怎么办。”那个说:“老爷子,你要是这么喜欢牲畜,赶明个开春,我家的那头骡子就归你放了。”爷爷听到这话,竟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你还当我是年轻小伙子呢!你那头倔货谁也不稀罕。”
大伙的安慰管了事,这事情就像一场突袭的暴风雨,爷爷受伤的心里慢慢平复了。可是,晚饭后,爷爷坐在院中的石台上纳凉,他那双眼睛还不时地朝东边的牲口棚子凝望,虽然那里已经空荡荡,只剩下一口不会说话的大石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