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即是永恒

2015-03-12 05:56江南雪儿
岁月 2015年1期
关键词:花香男子阳光

江南雪儿

任何一个词语都被众多词语簇拥,任何一个符号都具有它的特殊意指。“语言之外别无他物”这是后现代解构主义大师德里达的名言。我感悟他说的意义和变动,我理解的意义是流动、是变化、是永恒,此刻,当下,我写下,即是永恒。

一清早,窗外就传来猪的嚎叫声,声嘶力竭,不绝于耳。那是个屠宰场,每天能够发出声响,表明生意兴旺。我临窗在“现实主义文本”上书写,大有一种久违的重逢,不知是与笔与纸还是墨迹。这份亲切里有一种踏实,一种皈依,仿佛子体被吸附到母体怀抱,宛如农人与土地的亲昵,侠客与刀锋的亲吻。这是不可分割的情结,就让我这样自觉自愿地精神劳作吧,“写下,即是永恒”。

窗外隔壁是食堂,每天早上,混合着红烧肉、油炸带鱼的浓烈食味以一种杀气袭来,我总感觉这烧熟的猪肉原料,取自于昨天嚎叫声撞击过我耳膜的某头猪,一种动物的生存仰赖于对另一种动物的扑杀,因为我们高级,所以由我们掌控生杀大权。物质生存需要养料,精神生长也需要资源。我拿什么供奉我的精神?窗外还有秋风、落叶、阳光、野花,那么,就采撷这些吧。

现在,我离开纸笔,来到办公楼前的小广场散步。依次走过三棵桂花树,三种景况迥异:第一棵树,刚刚吐蕊,米兰一样的碎花星光闪烁,以为很香,近前一嗅,并无感觉。第二棵树,满树芳香弥漫,满眼的淡黄花语。我向左走三圈,再向右走三圈,所有的芳香将我浸染,它们如蜜蜂嗡嗡嘤嘤窜进我的衣领衣袖,我被熏染,一身馥郁。我深呼吸,我大欢欣。哦,桂花,你终于迟迟打开了香囊,你芳香路径行程艰难。我再来到第三棵桂树下,碎花落满一地,落花呈橘红色,再俯身一闻,丁点香味都不存。我给这三棵树分别命名:花未香、花正香、花香过。而这,正好是事物将来、现在、过去三种时态。同样是树,树与树不相同;同样是花,花与花不同期。花永远在开放,开放是花的姿态,吐蕊和枯萎也是花姿另一种。

除了风、空气、花容,我更需要的养分是阳光。秋天的阳光以一种慈祥的温暖照拂我,我就想在阳光的照拂下写作,触摸自己,似婴儿般安静,如花朵般枯萎。阳光是大慈大悲的手掌,充满宗教神韵,充满悲悯情怀,充满父性体温,我依恋并皈依。我像鱼,在空气里呼吸并游离。这些清逸的养分属于共享资源,却遭许多人漠视而去追逐钱财和福禄。我不,我的需要很清汤寡水,能呼吸、能思想、能感知、能爱,足矣。

沉思是一种活动,回忆是一种诱惑,写作是一种勾引。事物之所以能成为艺术,原因在于它们自身的禀赋。我之所以成为我,原因在于我自身——我是水,在不息流动;我是花,在不竭开放;我是微粒,在不绝播散。我成为我的进程,就是我成为无数人的过程。现在,空气里芬芳迷离,我看见曾经痴迷的小姑娘,踏着袭人的花气走来。

这个叫大红子的小姑娘,会在不经意间闯入我心海,很多时候,我如掸落柳絮般将她闲置于时空中。此刻,在这芳香迷离时,她的音容再次莅临。也许,是因为广场与球场相似,也许,是被童年记忆里的桂花香气唤醒。是的,一切记忆都需要呼唤,暗语吻合,频次同步,呼之欲出。我记得,在那弥漫桂花香味的傍晚,电影银幕在张挂着,许多板凳石块和帽子占领座位,一声:“大红子——哎,吃饭——啰”在球场四面的桂花树丛间回荡,声音听来有一种米香、花香和记忆香。那声“哎”是上扬的,那声“啰”是下抑的,穿透时光一回味,我不禁眼睛潮湿,涌漫起对人间亲情的感动。那是1970年的时光了。而她,大红子,谁都知道她是抱养的,却被养父养母娇惯成公主。那时候,她不知道她对我的影响力,她沉浸在自恋中,肆无忌惮。

要命的是,她矫揉造作至极,她在银幕下表演,高声唱歌,夸大嘴巴造型,凸显脸颊酒窝的呈现率;她还搔首弄姿,用兰花指掐起破手绢当作花篮,在所有的目光中自编自演。她唱:“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她泪眼汪汪,声情并茂,那场当年火爆的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几乎要被忘却,而她的即兴表演被我终生铭记。我被迷惑住,连同那落满一地的花瓣,她边唱边捡,极富感染力。这个粗糙、简陋而造作的形象让我一生铭记。她在表演,她随时创造时机,但她很美,给了我原汁原生的美感震撼,充满缺憾和漏洞,却有力地打动了我。现在,我知道,我此刻的广场散步与她当时的表演异曲同工,都是一种挥洒、尽兴、无法遏制的激情冲动、对自身的亲昵抚摩。

等到一个叫棉棉的女子走近我时,我已从小姑娘成长成大姑娘。

我放学回家,看见棉棉和母亲在浓烈的阳光下交谈,场景同样是距离教师住宅很近的校园里那片空白篮球场。她们用小勺在阳光下做煤球,阳光很烈,她们很柔。棉棉穿一种叫做闪光缎面料的衬衫,玫红色衣服,粉红的脸,很抢眼。她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说着上海话,叽里咕噜我都懂。她的脸忽而青紫忽而淡红,一种羞涩地打着朵儿状娇羞。就因着这娇羞,我发自内心地瞬间喜欢上她,仿佛她是我另一副样子。她撅着嘴巴说:“发——丝——奥——发——丝——奥”(上海话“不是的”的意思)样子像撒娇,娇媚极了,我都想走过去亲亲她的头发或手指,这个唯美第一印象占领了我的记忆。

我知道她在请我母亲帮她找中意的对象时,是在一个晚上。就在那天晚上,我的记忆为她而牢记一切,往事如水流淌而来。那是个星光满天的初夏夜,母亲带着我和弟妹,我们哼着“天上的星星亮晶晶亮晶晶,红小兵送水上油井上油井”的歌儿,跨过潺潺流淌不时有小鱼跃出水面翻跳的小河,跨过满池青蛙鸣唱的郊外田野,来到一个军工厂男工宿舍前。伴随一阵上海药皂的清香,一位挺拔的青年倚靠在门框前,他穿军裤,白衬衫,赤脚穿拖鞋,脚趾头干净清洁,他鼻梁高挺,脸型欧化,一身英气。他是母亲的远方亲戚,招工进厂的上海知青。听母亲说,童年时代的他曾经是电影《宝葫芦的秘密》男主角。我忽然明白,这个镶嵌在门框里的男子将要被介绍给阳光下羞涩地打着朵儿的“发丝奥”棉棉。他们见面安排的细节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了结局,结局是:“男主角”婉拒了“发丝奥”。“发丝奥”棉棉心灰意冷,瞬间枯萎。我看她伤心欲绝,心疼得要命,我只在心底里愿意将我收藏的糖果纸、火花和香烟纸牌统统献给她,只想让她笑笑,仿佛她的疼痛联缀着我。

后来,我记得,我母亲对她始终心怀愧疚,再度给她介绍过一个漂亮男子。这个男子清爽明润,来过我家三次。第一次提着一只扑腾鲜活的母鸡,第二次提着一篮子泛着光泽的鸡蛋,第三次抱着一只青丝丝的大西瓜,就这三样东西,把我们姐弟几个彻底打倒,我们忽然觉得这个男子如此亲切,比那位镶嵌在门框里画儿一般男主角有气息有味道,不知不觉,我们全家人都参与到“发丝奥”棉棉的择偶挑选中,我们似乎比她本人更中意他。事实是,“发丝奥”棉棉如“男主角”对她一样,婉拒了这个男子。瞬间,这个男子当着我们全家人的面泪流满面,我担心他会死掉。同样是挫败,“发丝奥”棉棉承受的是破碎,而这个男子呈现的是崩溃。我真不知道情感能这样摧残一个人。我走到他面前,把我的纸牌、火花、糖果纸全赠送给他,他无言地抬头看看我,我说送给你,挺好玩的。他忽然咧嘴似笑非笑把我抱住,像个无助委屈的孩子搂住我哽咽着。

现在,我在花香弥漫的气息里回望大红子和“发丝奥”棉棉,我发现,我比讲述自己的故事还从容舒缓。我想,我之所以讲述她们,是因为,她们像我,抑或,我像她们,或者,她们就是另一个时场中的我们。我们表演,源于一种渴慕,我们爱过,也被爱过,我们伤心过,也令别人伤心过,我们都是具有花香花容花姿花貌的女子,就像这三棵桂花树:大红子属于花未香时态、“发丝奥”棉棉属于花正香时态,而正在回望往事的我,是那第三棵桂花树,属于花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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