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类科学与李约瑟之谜

2015-03-11 17:07赵克
西部学刊 2015年2期

赵克

摘要:李约瑟难题在题设中存在严重问题。既没有注意到科学与技术之间存在巨大差异,更没有注意到形式科学与经验自然科学存在天壤之别。这种混淆是造成至今在学界针对李约瑟之谜未形成共识的总根源。且只有将科学与技术严格区分开来,李约瑟之谜的题设才具有部分史学的真实性。否则,李约瑟之谜本身就是一个无法通过学理分析与历史检验的伪问题。此外,有关李约瑟之谜的既有解释或理解通常采用的是外部因素。这些因素又大多是以近代科学在欧洲的产生必然呈正相关关系为基本假设的。而没有注意到一些前提因素本身即具有双重性。不仅如此,在以经验自然科学为主题的实践理性与以形式科学为主题的纯粹理性之间亦存在根本差异。这种差异内在于文明演进和古代自然科学技术、形式科学与经验科学两种传统以及两种文化之间。比较完善的形式逻辑系统、凡事需证明的求证径路,以及由此而呈现的思维方式差异,尤其是以形式科学为内容的纯粹理性传统才是直接关涉近代科学是否必然产生于欧洲而没有出现在诸如中国在内的其他文明的基本根源。

关键词:形式科学;形式逻辑;纯粹理性;实践理性;李约瑟难题

中图分类号: N031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李约瑟难题(Puzzle Problem)又称李约瑟问题(Needham Question)或李约瑟命题(Needham Thesis)。它是英国生物化学家李约瑟(Needham, J.1900-1995)自20世纪30年代在搜集、整理、编撰《中国科学与文明》(即15卷本的《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提出的。1964年在“东西方的科学和社会”一文中,李约瑟把问题浓缩为两个命题:其一,“为什么现代科学只在欧洲文明中发展,而未在中国 (或印度) 文明中产生?”其二,“为什么在公元前一世纪到公元15世纪期间,在应用人类的自然知识于人类的实际需要方面,中国文明远比西方更有成效得多?”[1] 1976年,英国出生的美国经济学家博尔丁(Boulding K.1910-1993)把这一问题明确称为“李约瑟难题”。虽然由李约瑟本人所表述的李约瑟难题是最基本的表述,然而因这一命题在社会、文化、历史和哲学等领域具有广泛影响,由此而引申出的类似问题,也时不时地被笼统地称之为“李约瑟难题”。现在,李约瑟难题几已成为此类问题和研究的代名词。至今,社会各界对李约瑟问题热情不减的原因,既有编史学、学理考察等学术上的需要,也有找准原因,便于以史为鉴、实现科技强国之梦和制定科学技术政策等实践意义。

一、李约瑟之谜部分有诠释的合理性

李约瑟难题虽因李约瑟的研究而闻名,但在历史上李约瑟难题并非是由李约瑟本人最先提出的。据《关于17、18世纪欧洲人对中国科学落后原因的论述》一文,[2]早在17、18世纪,法国耶稣会士巴多明和启蒙思想家伏尔泰、休谟、狄德罗等人都有论述。近代中国处于多灾多难、从封闭走向开放时期。关于中国近代科学落后的原因,在思想界和文化界同样引起过反思,任鸿隽、鲁迅、梁启超以及冯友兰、钱穆、梁漱溟等人都发表过看法。1915年,中国学者任鸿隽(1886-1961)在中国《科学》杂志第1卷第1期发表了《说中国无科学之原因》, 西方学者魏特夫(Karl A. Wittfogel,1896-1988)在1931年写成《为何中国没有产生自然科学》一文,等等。李约瑟不满前人的解释,于1944年2月在重庆(中国农学会)会议上,从东西方科学与文化的发展历程入手重新提出了近代科学为何没有在中国产生的问题。至此,除“文革”时期外,该问题时不时地成为历史、哲学、文化交流等领域中一个重要话题或问题被多次提出来。有关李约瑟和李约瑟难题的研究至今形成的论文、文集、专著从未间断,各种视角和观点几乎应有尽有。[3-4]

针对缘何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华文明中产生这一疑问,李约瑟本人试图从地理环境、政治制度、亚细亚生产方式、政治体制等方面寻找原因。他从商人精神中挖掘出学者和工匠之间的联系,并认为学者和工匠之间的联系的缺乏是导致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文明中产生的重要原因。这种社会学解释咋看起来很有道理。然反过来看,每一种因素似乎都有有利和不利两个方面。因为,李约瑟作出的缘何“在公元前一世纪到公元15世纪期间,在应用人类的自然知识于人类的实际需要方面,中国文明远比西方更有成效得多”,同样也可以从地理环境、政治制度、亚细亚生产方式、政治体制等方面找到似乎有利的解释。如此诠释岂非“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种“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式理解,只能表明,地理环境、政治制度、亚细亚生产方式、政治体制与中国古代科学、技术的繁荣和近代的衰落之间即使存在重要联系,这种联系也并非是直接的线性正相关关系;或者说,即使是一些重要原因,也不是最直接的、最根本的原因。这既是其解释至李约瑟病逝也不能令他本人满意,也是问题争论至今的直接原因。

在《说中国无科学之原因》一文中,中国学者任鸿隽认为,“无归纳法为无科学之大原因”;梁启超(1873-1929)认为,皆因国人持“德成而上、艺成而下”的观念已久,对自然界物象之研究“素乏趣味”;其后,又从社会实践和社会建制层面来解释,认为清代中国没有学校、学会、报馆之类的建制,科学上之发明不能流传和交流。1924年,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来学术史》中又认为,自然科学未能发展起来的最大的障碍是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蒋方震(1882-1938)认为“民族富于调和性”、“民族尚谈玄”等等。化学家王堪则认为(1922)是政府的专制、以易经、阴阳五行学说为核心的文化专制和摧残。1944年,数学史家钱宝踪认为是中国人太重实用。而实用又直接是中国的大陆文化、自给自足之经济所使然。总的看来,所有这些对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产生的原因的挖掘基本上是靠谱的。但是,大都只能用来解释近代科学为何不能或没有在中国产生,而无法用来解释为什么在印度、埃及以及其他文明中同样没有产生,更无法解释为何只有在欧洲才能产生。

二、李约瑟之谜部分题设无法通过检验

在中文版《中国科学技术史》第一卷《导论》序言(简称1990年版序言)中,李约瑟指出:“广义地说,中国的科学为什么持续停留在经验阶段,并且只有原始型或中古型的理论? 如果事情确实是这样,那么在科学技术发明的许多重要方面,中国人又怎样成功地走在那些创造出著名‘希腊奇迹的传奇式人物的前面,和拥有古代西方世界全部文化财富的阿拉伯人并驾齐驱,并在3到13世纪之间保持一个西方所望尘莫及的科学知识水平?中国在理论和几何学方法体系方面所存在的弱点,为什么并没防碍各种科学发现和技术发明的涌现?中国的这些发明和发现往往远远超过同时代的欧洲,特别是在15世纪之前更是如此(关于这一点可以毫不费力地加以证明)。欧洲在16世纪以后就诞生了近代科学,这种科学已经被证明是形成近代世界秩序的基本因素之一,而中国文明却未能在亚洲产生如此相似的近代科学,其阻碍因素是什么?”[5]1从李约瑟思想的演进历程上看,这是李约瑟之谜于1964年浓缩之前最完整的表述。

据中国学者对M.戴维斯的工作的进一步处理[6](见表1),科学与技术合并统计,可得出从公元988-1600年间,中国的科学和技术成就总和是38项,其中科学是16项,技术是22项,[7]位居世界第三(13.9%),远低于意大利的29.6%,也低于德国的17.2%,更低于欧洲总和。若科学与技术严格分开来(见表2),从公元988-1600年间,中国所取得的科学成就占8%,远低于意大利的31.7%,也低于德国的16.6%;中国所取得的技术(创新)成就在世界占29.3%,高于意大利的24%,也高于德国的18.7%;但是低于两国的总和。不言而喻,若按照李约瑟和很多学者的中国和西方(大多是指整个欧洲)概念,甚至对科学与技术未作严格地区分,而笼统地断言中国古代在科学(或科学与技术,而非单独是指技术)方面居世界领先地位,这一题设无法通过历史检验。

在1990版“序言”中,李约瑟指出:“(中国)在3到13世纪之间保持一个西方所望尘莫及的科学知识水平”这一命题至少部分难以成立。即使改为“在3到13世纪之间保持一个西方所望尘莫及的科技水平”也存在巨大的商榷空间。且当,其中的“西方”概念是指欧洲的一个个具体国家,而不是一个总和或综合概念,且命题中的“科学”仅仅是指技术而不包括所谓的“科学知识”时,该疑问句中的题设才为真。据表2,李约瑟所言:“中国的这些发明和发现往往远远超过同时代的欧洲,特别是在15世纪之前更是如此(关于这一点可以毫不费力地加以证明)。”其中的“欧洲”概念仅是指欧洲的一个个具体国家或与几个弱国进行比较,且句中的“科学”专门是指 “技术”,并且其中的“发现”概念也同时是在技术原理而不包括科学知识的前提条件下,该陈述(即前提)才是一个真实的历史陈述。这类表述之所以说与欧洲中世纪宗教、神学关于“一个针尖能够站多少天使”之类的命题(前提假定中已经包含了一个虚拟的“天使”)完全一样,是因为其前提假定要么是虚拟的,要么是混乱的、错误的。也就是说,“中国科学曾经达到了令西方望尘莫及的水平”句中的关键词“中国科学”,只有在改为“中国技术(且不包括科学,若包括科学排名世界第三)”的情况下,其陈述才部分为真。

三、李约瑟之谜本身存在的缺憾

李约瑟是在中国积贫积弱、内乱外辱不断的历史情境中,在多人协助的情况下从事《中国的科学与文明》一书的资料搜集、整理的。这项工作的意义不仅在于帮助中国人重新认识自我,重拾民族信心,让世界认识中华文明具有重要贡献,而且从编史学角度看,在综合性的科学技术史研究方面也具有重大开创性。但是,在宏大而全面的背后,不够深刻几乎成为综合性编史学难以克服的通病。长期以来,李约瑟之谜之所以成为难题、无法达成共识的基本原因还在于在认识论层面存在严重缺陷。主要包括:

(一)题设的可疑性

李约瑟难题是一个综合性的历史问题。历史有别于文学、艺术、宗教的最大不同是反对假设(hypotheses)。当我们假定或已断言“近代科学”没有在中国等文明中产生,而只产生于近代的欧洲时, 事实上,已有关于“近代科学”的形象并以其为判据。尽管李约瑟本人反对“欧洲中心主义”,但是在此语境中的“近代科学”, 无疑是指那种基于对科学实验(经验、理想实验)的抽象或归纳,更具普遍性和预见能力(或具有更大的可证伪度)的、早晚能够通过实验得到检验的理论自然科学。甚至包括原来没有认识到的新的自然现象、自然规律,似乎也应当包括形式科学而又基于在中国文明中似乎表现不明显而又没有包括形式科学。

(二)没有对科学与技术作出严格区分

作为一种文明史研究,李约瑟在搜集、整理、编撰过程中虽然进行了初步分类,但是在其提出李约瑟问题之时并没有对科学、技术作出严格区分。在其题设中存在着以经验技术成果“顶替或取代”科学之嫌。事实上,科学与技术的联系从一开始就没有综合史家、传媒所想象的那么紧密(见表3)。技术属于文明史范畴,同人类文明一样久远,而科学属于文化范畴。对于科学技术史专业而言,专业科学史与专业技术史本身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大领域。例如,由C.辛格等主编的在业内最著名的七卷本《技术史》的首卷首篇是从阐述无脊椎动物的砂蜂的行为与人类行为的区别开始的;而“为科学作准备”恰恰被置于首卷的最末篇。至于那种基于(自然)科学(知识和理论)的技术的出现及其产业化则要等到第四卷的最后一编(从工艺诀窍向作为技术基础的科学转变的开端)。[8]因此,建立在综合视阈上的发问本身存在问题。

结合表1、表2和德国人施泰因编的《人类文明编年纪事·科学和技术》(1981年版)统计(16世纪前全世界重大科学发现共152项,古希腊占54项,中国占24项),若科学和技术合并在一起,则所谓的李约瑟难题在前提上并不成立。因此,近代(或现代)科学中的“科学”一词,不仅不包括技术,甚至也不包括应用型基础自然科学,如力学和几何学(因文明史已表明:不仅中国文明和印度文明、而且埃及文明甚至是玛雅文明中很早都有自己的具有近代意义的力学和几何学,之间的差异仅仅在于叙述的方式和使用的文字不同而已),而仅仅是指理论自然科学时,问题本身原本就存在着的问题才能排除,命题才有意义。事实上,技术史本身就是文明史的核心部分,而文明史就是以技术进步为标尺的。科学,尤其是近现代意义上的“科学”则不然。其历史不过400年左右,而技术史与文明史同步,其历史不少于280万年(见C.辛格等主编的七卷本《技术史》目录即可获得确证)。也就是说,若假定李约瑟难题成立,则“科学”概念不仅仅专门指技术,现在又必然侧重是指或仅仅是指理论自然科学。在文明史、社会学和社会科学语境中,通常又是从技术、科学活动或科技活动角度来理解和界定“科学”的,似乎没有必要(事实上也很难见到)作出这种严格的区分。也就是说,在李约瑟使用“科学”概念之时至少存在专门是指“技术(不包括任何科学,尤其是理论科学)”,或者专门是指理论自然科学,而不包括技术或经验自然科学等多种含义,正因为存在着多种含义,李约瑟难题才被提了出来。这正是李约瑟难题时不时地被指责为伪问题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