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的话语标记功能及其形成

2015-03-04 08:45张恒君
关键词:老舍语篇语义

张恒君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也好”的话语标记功能及其形成

张恒君

(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河南新乡,453007)

“也好”是一个话语标记,具有让步性弱认同、语篇衔接和拟对话三种功能。“VP也好”的语用化断裂和会话回应“也好”的语篇化,这两种话语方式的同步演化促使了“也好”话语标记功能的形成。“也好”发展为话语标记成分的重要动因是事态表述的独立化,评价滞后,追加评价的独立性和权重加大。汉语的“也好”有两条演变路径:一条是“也好”向假设或让步的语气助词发展;一条是“也好”发展为独立的话语标记。

话语标记;语用化;语篇化;关联功能

现代汉语中,“也好”是一个多义形式,主要有以下几种用法,举例如下。

(1)他可是个很好的医生,医道好,人也好!(老舍《面子问题》)

(2)我没一定的主张,而且去不去不要紧;你们要是分头去也好,我一个人在这里睡一觉,比什么都平安!(老舍《旅行》)

(3)“父亲回来得早不了,你愿意等着也好。”(老舍《老张的哲学》)

(4)找他帮忙也好,找他闲谈也好,他总是使人满意的。(老舍《听来的故事》)

(5)何燕心道,“田姑娘初出江湖,有些胆小不敢出去。也好,我就陪她在此先看看形势。”(木俗《哭闹山岭》)

例(1)中,“也好”是个状中短语,“好”表“优点多的;使人满意的(跟‘坏’相对)”,“也”是对前边分句中“医道”的呼应,“也好”相当于“一样好或同样好”,在句中作谓语。例(2)(3)中,“也好”的语义虚化了,但陈述的功能还不能说完全消失,因此,可作为准助词处理,表示“也还可以、也行”,带有让步容忍的语气。例(4)中的“也好”,《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将其标注为语气助词,表示任何情况下结果都一样。[1]这种“也好”总是以“NP/VP+也好,NP/VP+也好”的配对形式进入句子。

例(5)中的“也好”,现有词典没有收录类似的用法,这基本排除了词的可能;由于内部结合较为紧密,中间不宜插入别的语言成分,也不能看作短语。现有话语标记的研究多采用Schffrin(1987)对话语标记的界定:①语音上具有可识别性,可以通过停顿调值高低等来识别;②句法上具有非强制性,即话语标记的有无不影响语句的句法合法性;③语义上具有非真值条件性,即话语标记的有无不影响语句命题的真值条件;④功能上具有连接性;⑤语法分布上具有独立性,不与相邻成分构成任何语法单位。[2]例(5)中的“也好”已经基本具备了作为话语标记的条件,可以把它归为话语标记一类。

如上所述,“也好”在现代汉语中功能和类别复杂多样,它既有短语、准助词的用法,也有语气助词的用法,而且还发展出了话语标记功能。共时状态排比“也好”的多个意义和用法,它们之间的演变关系可以概括如图1。

图1 “也好”发展演变示意图

以往学者更多地关注“也好”向语气助词的发展,而对“也好”向话语标记的演变迄今为止尚无专门的研究。本文主要讨论“也好”作为话语标记的用法,重点分析“也好”的话语标记功能及其形成,同时追溯“也好”发展的历史状貌。

一、“也好”的话语标记功能

(一)让步性弱认同功能

作为话语标记,“也好”可以指示说话人的主观性。语言的主观性表现在话语中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也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Lyons 1997)。[3]本质上,“也好”是个情态词,表示主观评价,这种评价是有保留性的积极评价,其话语标记功能依赖于该语义,表明说话人对先行话语内容的一种让步性弱认同。例如:

(6)“八爷!你是贵人多忘事,你的事自己永远不记着。也好,你要作了总统,我当秘书长。不然,你把国家的事也都忘了。”孙八笑了,大概笑的是“你作总统”。(老舍《老张的哲学》)

(7)这女孩可不是盲从附和型的。也好,反正他一生也是冒险惯了,要是与这女孩生活,日子绝对不呆板。(席绢《吻上你的心》)

例(6),说话人虽然对“八爷忘事”的行为不满意,但还是从积极方面寻求认同,然后借用一个假设句(表示假设实现)来加以解释以求自我安慰,可见“也好”不是真的“好”,而是有保留的认同。例(7),“也好”之后有个“反正”,“反正”表示“有保留性让步”,这在语义上与“也好”相协调。考察发现,“也好”作为话语标记往往隐含着现实情况与说写者的心理预期不一致或存在偏差,且现实情况往往不是说话人内心如意的想法或安排。有时,“也好”之前有“不过”“可是”等关联词,这些词能够标示前后话语在语义上的弱转折,这也有力阐释了“也好”弱认同的功能。例如:

(8)余:……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全都采访去了,得奖金。把咱们耗在家里头,倒霉不倒霉?不过也好,省心了。(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

(9)你看,你看,这么大的事,他都不跟我商量一下;我仿佛不算人!可是也好,要是我先提出来,他还许故意的反对呢!(老舍《归去来兮》)

我们以北大语料库现代汉语部分和北语语料库作为考察范围,以“前加词+(这样/这/那)也好”作为检索项,对话语标记“也好”之前的几个前加词出现的频率进行统计,结果见表1。

由表1可知,“不过也好”在数量上远远多于“但是也好”。从语义和谐角度看,“也好”表示让步性的弱认同、弱否定,它与表弱转折的“不过”搭配更协调,而与表重转折的“但是”搭配则有悖语义和谐。“其实”“可是”与“不过”的功能类似,都表示弱性转折,它们跟“也好”组合的语义也协调。“也好”前面的关联词语,是前关联关系的重要依据。

表1 话语标记“也好”前加词出现的频率统计

(二)语篇衔接功能

作为话语标记,“也好”激活的是前后关联的语篇或话语构式。“也好”前面的话语成分往往是一种事实或假设事实的叙述或描写,“也好”对其进行评价,与此同时跟其后话语成分在语义关系上构成一种因果关系。“也好”跟后续话语所构成的因果关系有两种:一是“也好”作因,引出下文的行动(表示结果或跟结果意义有关的后续行为);二是“也好”作评价果,下文引出解释因。也就是说,话语标记“也好”所构建的语篇模式有两种类型:一种是“……,(这样)也好,(所以)……”;一种是“……,(这样)也好,(因为)……”。

1. 语篇模式一:也好+下文表顺承性结果

从下文看,“也好”作为原因,引出下文的行动。例如:

(10)唐先生说不出什么,他没法子去抗议。也好,他只在会里安了个仆人,照管着那几间破屋子。(老舍《文博士》)

(11)鼓掌的声音延长了至十分钟,不能再叫陈教授说话,也好,陈教授鞠了一躬下去了。(老舍《赵子曰》)

(12)哦,我还来不及爱,还未曾爱够。也好,一切都在我感到寂寞之前去吧。(温瑞安《唐方一战》)

这三例都可以按照“……,这样也好,所以……”的语义格式来理解。如果去掉“也好”,不仅不影响基本话语语义的表达,而且连贯性也几乎不受影响,前后语段自然构成一种顺承关系。这说明,此种语篇模式中的“也好”衔接功能较弱,因为由“它”引出的后续话语表顺承性结果,因在前果在后是一种无标记的用法,没有“也好”,前后语段从逻辑上也是顺承关系。因此,这种语篇模式中的“也好”侧重于主观性的表达。

2. 语篇模式二:也好+下文表顺结果因

从下文看,“也好”作为评价果,下文引出解释因。从逻辑上,因主要有三种:结果因、前提因和逆结果因。考察北大语料库和北语语料库,“也好”作评价果时,所引出的下文基本上都是结果因。例如:

(13)这年景,谁肯帮谁的忙呢!钱借不到,货匀不来,也好,省事!(老舍《新韩穆烈德》)

(14)她竟提起咖啡往杯里倒,也好,咖啡泡茶,饮料革命。(马兰《阅读与对话》)

(15)你迁了居,也好,可以静些。(冰心《致赵清阁》)

(16)不过她的胸挺丰腴的,若是解开束缚,蹦跳而出的两只浑圆酥胸一定是充满诱味儿。也好,如果继续任由这小女娃待在伙食房做苦工,迟早要漏馅,而他并不乐见她被识穿。(琯倌《云倾玄武》)

(17)小桥头没有小丹丹,也好,这么大的风站在桥口会着凉的,“会着凉的……”马老太喃喃自语,身上也跟着有了点凉意。是的,她也应该回家去。(陆文夫《小巷人物志》)

以上例句都可以按照“……,这样也好,因为……”的语义格式来理解。“也好”所引出的原因种类颇为丰富,例(13)是免除性结果作因,例(14)是实现性结果作因,例(15)是结果性评价作因,例(16)是假设结果作因,例(17)是可能性结果作因。我们发现,语篇模式二在数量上远远超过语篇模式一,占有相当大的比例,这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也好”本质上的让步性和弱认同,这需要解释原因,因为按常理,完全同意时是不需要给出理由的,转折和否定时才需要解释原因,像“,不过也好,”这样的组合都出现于模式二;二是“也好”的衔接功能较为突出,如果去掉,前后话语的语义关联性就会受到影响。

有时,“也好”后续话语的开头有“因为”这一连词,使“也好”与后面话语的因果关系显性化。例如:

(18)即使他极不逻辑的把一些抽象名词和事实联在一处,也好,因为这只是思想还未成熟,可是在另一方面足以见出他的勇敢的精神。(老舍《新爱弥耳》)

(19)思的结果也许是觉得顾先生的所见并不都可取,甚至都不可取,这也好,因为可以证明自己已经有了靠自力走上阳关大道的能力。(张中行《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3. 拟对话功能

话语标记“也好”出现于自话中,但听读起来似乎有一种对话的感觉。李宇明(1996)称这种现象为“拟对话现象”。[4]由前文可知,“也好”可以构建两种语篇模式,可概括为“……,(这样)也好,(因为或所以)……”,“也好”是个表态语,表达了言者对先行命题信息的评估,传递了一种弱认同,其后话语起补充说明作用。因此,“也好”及其后的话语可以整体看作是对前面话语的一种回应、延续。这样,“也好”具有了拟对话的功能。“对话”是说听者之间的一种互动,“拟对话”则是独白体中的一种隐性互动,这种“互动”看似言者自言自语,实质上是言者与受话者之间的互动,言者希望使用话语标记语表明话语各部分之间的语用关系,以便对受话者的理解进行引导,使其对话语的理解尽可能与言者的意图一致。这样的拟对话形式不仅改变了叙述方式,而且便于读者解读文本。例如:

(20)飞机票是今夜七时的班机,看样子事情真的很急,也好,离开三五七天,度过尴尬时期,回来时又可享受到叮的如珠妙语。(亦舒《香雪海》)

(21)泰利不愿意和沪江合营,也好,让它公私合营去,尝尝那种滋味,以后就会想起沪江了。(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例(20)(21),“也好,……”都可以看作是对前面话语的回应,具有对话的效果。叙述者通过“也好”的使用,将一个人拟为对话的两个角色,增强了文本的人际互动。

二、“也好”话语标记功能的形成及其动因

“也好”话语标记的形成是双线拧结的结果。所谓双线拧结,指的是句法的断裂和会话的回应,两条路线的交汇。前者从句内评述成分,语用化分裂,形成小句化的评述结构(clause comment)。后者从人际交互的回应性评价、语篇化,形成上下文的衔接成分。这两种话语方式的同步演化促使了“也好”话语标记功能的形成。

(一)句法的断裂

“也好”从句内的评述成分发展为话语标记成分,“VP也好”小句的断裂与分离是非常关键的一步。在“VP也好”小句中,“VP”的强述谓性,抑制了“也好”的述谓功能,使“也好”的语义虚化。先看两个例子:

(22)好吧,妈!我心里有这么个底子也好。不过,您先别着急;教我慢慢的想一想,也许想出点好主意来!(老舍《四世同堂》)

(23)在天津先玩几天,然后到南京去卖卖草药也好!(同上)

吕叔湘(1987)指出:“动词是句子的中心、核心、重心,别的成分都跟它挂钩,被它吸住。”[5]这是强调动词在汉语构句中的重要地位,动词对句中其他成分具有制约作用。例(22)、(23)中,“也好”都是评述成分,但其语义虚化,主要表示让步或勉强的语气。在“NP也好”中,如例(1),“也好”意义实在,表示“同样好”,“也”前往往有一个比照项与之呼应;在“VP也好”中,“也好”表示“也还可以或也行”,“也”之前没有比照项,“也”是与说写者内心的想法或意见相呼应,因此“也”虚化(语音轻读),“好”也弱化为“还可以”。由“NP也好”到“VP也好”,“也好”由客观评价义发展出了主观评价义,即具有了情态意义。

“也好”从句内的评述成分,语用化分裂,形成小句化的评述结构(clause comment),即VP也好→VP,(这、那/这样)也好。例如:

(24)要不然就往南边去,乘机会多看些地方,也好。(老舍《解题》)

(25)徐守仁顺着他的嘴说:“夏先生同舅舅那么好,愿意帮点忙,也好。”(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当“VP”语义自足时,“也好”对VP的依存度就非常小,很容易从“VP也好”小句中游离出来成为独立成分。例(24)、(25)中,“VP也好”小句断裂了,“也好”突显出来。独立后的“也好”,实际上隐含着回指评价的功能。“也好”独立了,突显了,才有后面的续接和解释。否则,后加信息都不是必要的。试对比:

(26)太太仔细一想:没有经验也好,她正可以连天赐带老师一齐训练。(老舍《牛天赐传》)

(27)老天赏给她搓麻将的才华,她每天晚出早归搓麻将。这样也好,夫妻口角竟少了许多。(韩寒《三重门》)

例(26),“VP也好”没有断裂,续接成分是由“也好”的情态评价功能激活的,但续接成分不是必要的。例(27),“VP也好”断裂了,“也好”突显出来,后加信息就变成了必要的。

从语用角度来看,“也好”独立后,往往有续接成分,这主要受制于交际中的适量准则。Grice(1975)提出了“合作原则”,其中有一条是“适量准则”(The Maxim of Quantity),即说话要适量,不多也不少。这条准则其实包含两个方面,一是“足量”,即传递的信息量要充足,二是“不过量”,即传递的信息量不要过多。[6]“也好”表示让步性弱认同,对于受话者而言,想进一步得知言者为何做出这样的评价,因此,“也好”断裂后常有后续成分进行补充说明,如没有后续成分来补充说明,就不能满足交际“足量”的要求。

(二)会话的回应

在会话结构中,“也好”可以作为独立的表述单位,对上一话轮中的命题内容做出回应,即具有应答功能。会话中的“也好”主要有三种情况。

1.“也好”在正反问答句中

(28)“要不然,先吃饭,吃完了再说好不好?”“也好!”(老舍《赵子曰》)

(29)“咱们坐在这儿等他好啦,反正他得到虎山来,是不是?”小坡蹲在一块石头上说。“也好,”两个马来小妞说,她们是最不喜欢坐火车的。(老舍《小坡的生日》)

这两例中的“也好”独用,都用于肯定发话人所征询的某一个命题,所以“也好”语义指向上一话轮的命题信息,如例(28)指向“先吃饭、吃完了再说”,例(29)指向“咱们坐在这儿等他好啦”。

2.“也好”在是非问答句中

(30)“我找老四一趟,解释一下?”

“也好。”(老舍《小坡的生日》)

(31)“给将来的李夫人寄一份去吧?”马威笑着问。

“也好,她认识几个字!”(老舍《二马》)

这两例中的“也好”都是对发话人所征询的命题内容进行回应。不同的是,例(30)中的“也好”独用,例(31)中的“也好”有了后续句“她认识几个字!”。这表明,是非问答句中“也好”的后续句不是必要成分。

3.“也好”在承接关系话轮中

(32)戈:真没劲。本来说得好好儿地过个节的,这一下儿没戏了。

刘:这样也好,多一事啊,不如少一事。……(电视剧《编辑部的故事》)

(33)“柜上的药和场上的草包药也就罢了,可细料库里的药都是宝贝,我想把它都运到花园子里去。”

“也好,那个地方偏,城外清静得多,没什么人去!”(郭宝昌《大宅门》)

这两例中的“也好”,表示顺着另一方(听者)所说的话继续自己的话轮,其后续句起补充说明的作用,此时“也好”已经具有了会话关联功能。例(32),“也好”前有指代性回指成分“这样”,它是对上一话轮命题信息的回指,“这样也好”可看作“也好”的完全式。正反问和是非问答句中的“也好”在交际上具有强制性,不能去掉;而在承接关系话轮中,“也好”主要不是用于肯定发话人的命题信息,而是用来顺承上一个话轮,表示话题从听者所说的话说起,因此可以去掉,但是跨话轮之间的关联性就会减弱。

在同一个话轮内,叙述者有时会根据表达的需要仿会话的第三种模式来组织话语。“也好”就从人际交互的回应性评价,语篇化,形成上下文的衔接成分。例如:

(34)王兰田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你这个妮子,也开始有城府了。也好,这样可以避免犯自由主义。那么,你就谈谈你对梁大牙同志的看法。”(徐贵祥《历史的天空》)

(35)人累得困极了,但不到十一点,“夜猫子”照例不熄灯,只是缩在被窝里翻《读书》。近来别的可读的书不很多。也好,这个月的奖金可以送回去孝敬老爹老妈啦!(朋令《读〈读书〉记》)

例(34)(35),“也好”出现于句子与句子之间,是句群关联成分(“也好”前是句号),前关联功能强大。吴福祥(2005)指出,在主观化的过程中,话语标记的辖域也会发生变化,从以命题为辖域变成以话语为辖域。[7]这就是说,当“也好”完全以话语为辖域时,已经是一个话语标记了。

“也好”的语篇关联功能又进一步向复句内关联发展。例如:

(36)沈醉听到娘亲他们是和贺家打听的,知道贺家必然不会把实话全说出来,也好,省了很多麻烦。(芙蓉三变《非诚勿扰》)

(37)刚要开口,电话铃响了。本不想去接,可是就这么把刚才那一场打断,也好,省得再说什么。(老舍《东西》)

例(36)(37),“也好”出现于小句与小句之间,是复句内关联成分(“也好”前是逗号),后关联功能强大。要注意的是,“也好”前的标点可看作是其前后语义关联强度不同的重要标记。

从“对话”到“自话”,即对话“(这样)也好,后续句”→句际“VP+。/,+(这样)也好,后续句”,“也好”从会话关联成分发展为语篇和复句内关联成分,在语义上隐含着回指评价。从前后关联强度来看,对话关联→篇章关联→复句内关联形成一个渐变序列:“也好”的前关联功能逐渐减弱,后关联功能逐渐增强。会话中的回应性“也好”向句群和复句内关联标记发展,它的语义关联发生了这样的变化:限定整个命题→限定多个命题(句群和复句)。

(三)两条线路演变的重要动因

“也好”沿着上述两种话语方式同步向话语标记成分演化,其重要动因就是事态表述的独立化,评价滞后,再追加评价理据或结果。请看三个例子:

(38)唐纳只好说:“你陪沈先生一起走也好,免得沈先生路上孤单。”(王素萍《她还没叫江青的时候》)

(39)龙瑾拿着杯子的手僵住了,背对着日光灯,实在看不出他眼神的变化。这样也好,免得自己会害羞,唉!(于晴《龙的新娘》)

(40)祖斐怔怔的,“我还没拜读过他的作品呢。”沈培说:“这也好,免得喧宾夺主,先了解他为人再说。”祖斐点点头。(亦舒《异乡人》)

例(38)中,“你陪沈先生一起走也好,免得沈先生路上孤单”可以分别变换为像例(39)和例(40)这样的话语模式:

(38b)你陪沈先生一起走。(这样)也好,免得沈先生路上孤单。

(38c)甲:你陪沈先生一起走。乙:(这样)也好,免得沈先生路上孤单。

从话语功能看,例(38b)中的“也好”是“回指性弱让步评价”,例(38c)中的“也好”是“回应性弱让步评价”。从结构上看,例(38)中“你陪沈先生一起走也好”是一个小句,而例(38b)和例(38c)中“你陪沈先生一起走。也好,……”是两个小句。由“VP也好”到“。(这样)也好,……”,“VP”表述独立化,评价滞后,追加评价的独立性和权重加大。因为有了评价理据和评价效应,就不是简单的好坏评价了,“也好”之后的后续成分使得评价有理有据,更客观。

三、“也好”的历时演变考察

由引言部分可知,“也好”的去评价化有两条演变路径,一条是向语气助词发展;一条是向话语标记成分发展。潘国英和齐沪扬(2009)[8]、卢烈红(2012)[9]从不同角度考察了“也好”向语气助词的发展,但由于研究角度、目的等原因,他们未曾对“也好”向话语标记的发展给予关注。“也好”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历时演变,语气助词与话语标记之间有没有关系?“也好”怎么向话语标记演变?以下试图就这些问题做些讨论。

“也好”作为连用形式最早见于五代。例如:

(41)好也好,也大奇,忙忙宇宙几人知。(《祖堂集》卷十《镜清》)

《祖堂集》撰于五代南唐保大十年(952),是禅宗的早期著作。“也好”在其中是作为禅诗的一句,与隔行下句的“歌好歌,笑好笑,谁肯便作此中调”中的“歌好歌”形成对称,是个状中短语,作谓语。

到了南宋,“也好”的类别和功能丰富起来。它不仅常以“NP也好”形式进入句子,作谓语;也常以“VP也好”的形式进入句子,作补语或谓语。例如:

(42)或问孔明。曰:“南轩言其体正大,问学未至。此语也好。但孔明本不知学,全是驳杂了。然却有儒者气象,后世诚无他比。”(《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三十六)

(43)南宫适大意是说德之可贵,而力之不足恃。说得也好,然说不透,相似说尧舜贤於桀纣一般。(《朱子语类》卷第四十四)

(44)燕慕容恪是慕容暐之霍光,其辅幼主也好。(《朱子语类》卷第三十五)

需要注意的是,南宋时,“也好”已经有了语气助词的用法。例如:

(45)如此,方有长进。若理会得也好,理会不得也好,便悠悠了!(《朱子语类》卷第一百一十七)

该例中,“理会得”和“理会不得”都是“好”,这显然不合常理,说明“也好”语义已经虚化,此处表示列举。进而发现,“若理会得也好,理会不得也好”是个假设句,“VP也好”从已然到未然的发展是非常关键的一步,“VP(未然)也好”使得“也好”向假设或让步的语气助词发展。以往学者讨论“也好”向语气助词发展时都忽略了“也好”续接成分的性质(未然)对其演变的作用。卢烈红(2012)认为例(45)中“也好”还不是语气助词。[9]调查北大语料库,语气助词“也好”在清之前的文献中没再出现,直到清代中后期的白话小说中才开始被大量使用。例如:

(46)你记清了,你要嫁人也好,偷汉子也好,须是脱离仙界,回到凡间去干,一辈子也不许你说出我的姓名。(《八仙得道》第八十五回)

(47)黄三溜子道:“‘四’也好,不是‘四’也好,横竖你们自己去做输赢,我只管我的就是了。”(《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一回)

(48)你多报效也好,少报效也好,不过借此为名,总管好替你说话。(《官场现形记》第二十五回)

再来看“VP也好”的另一条演变路径。“VP也好”小句的断裂始于南宋,“也好”的断裂发生在句尾。例如:

(49)至之云:“‘无施劳’,但作‘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意思解,也好。”(《朱子语类》卷第二十九)

(50)京官以下是一等服,士人又一等服,庶人又一等服。如此等级分明,也好。(《朱子语类》卷第八十九)

这里的“也”跟关联性的“也”不一样,“NP也好”和“VP也好”中的“也”强调一致性,也就是马真(1982)再三论述的“类同”。[10]上述两例中,“也”带有勉强、商讨的成分,例(49)有前边的“但”可以参照。

会话中的回应性“也好”最早也见于南宋,元代以后“也好”常独用于话语开头,或者与指示代词“这/这个”组合后用于话语开头,表示对上一话轮命题内容的一种回指肯定。“也好”之后有续接成分的情况已不鲜见。例如:

(51)问:“伊川作‘见微则知彰矣,见柔则知刚矣’,其说如何?”曰:“也好。看来只作四件事,亦自好。既知微,又知彰,既知柔,又知刚,言其无所不知,以为万民之望也。”(《朱子语类》卷第七十六)

(52)王秀道:“你见白虎桥下大宅子,便是钱大王府,好拳财。”赵正道:“我们晚些下手。”王秀道:“也好。”(南宋话本《宋四公大闹禁魂张》)

(53)鸨子说:“我自有妙法,叫他离咱门去。明日是你妹子的生日,如此如此,唤做‘倒房计’。”亡八说:“倒也好。”(元话本《玉堂春落难逢夫》)

(54)(搽旦云)咱这里不自在,去后花园亭子上去来。(王六斤云)也好,也好,俺去来。(同下)(元杂剧《海门张仲村乐堂》)

(55)(云)怎见的好长安(诗云)水秀山明景色幽地灵人杰出公侯。华夷图上分明看,绝胜寰中四百州。(小末云)这也好,你慢慢的唱来。(元杂剧《风雨像生货郎旦》)

(56)(正旦)哥哥你放心,张敝古那老的,为俺这一家儿这一桩事,编成二十四回说唱。他若果是春郎孩儿呵,他听了必然认我。(李彦和云)这个也好。(同上)

上述例子中的“也好”开始兼有应答、呼应功能。例(51)~(54)的回指隐省;例(55)(56)的回指成分出现,分别是“这”和“这个”。

“也好”作为话语标记,最早见于元代的杂剧中,明代这种用法还不多见,清之后这种用法开始兴盛,而且关联功能还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例如:

(57)(唱)你却怎生不把这寒温来叙?你将着这雪白纸呵?也好,也好,咱知他的意趣,你那满怀的心腹事,这汉向我行十分的诉。(元杂剧《施仁义刘弘嫁婢》)

(58)王魁一闻此信,暗喜道:“这妇人倒也达时务,恐我去摆布他,故先自尽了。也好,也好!如今拔去眼中钉了!”(明刻话本《王魁》)

(59)孟基说:“原来你们几个人是跟碧眼金蝉石铸来的。也好,我把你们几个人带到一个所在去吧。”(《彭公案》第二五一回)

(60)不叫他一同去,自己也不便强去,说:“马贤弟,你愿意一个人去,也好,我等是‘眼观旌节旗,耳听好消息’,贤弟,诸事可要小心,不可大意。”(《彭公案》第二三七回)

(61)现在你既然愿送我归去,也好,我家就在箕山的那一面,不过劳烦你了。(《上古秘史》第七十一回)

例(57)~(59)是句群关联,前关联强大;例(60)(61)是复句内关联,后关联强大。从出现的时间上看,“也好”先有句群关联功能,后有复句内的关联功能,即先有“!/?/。+也好”话语模式,然后再有“;/,+也好”话语模式。“也好”由句群关联到复句内关联,标志着它从篇章关联向逻辑语义关联演变。据语料统计,句群关联的用例在数量上远远多于复句内关联的用例。

至此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汉语“也好”有两条演变路径:一条是“VP也好”从已然到未然的发展,“VP(未然)也好”使得“也好”向假设或让步的语气助词发展;一条是“VP也好”的语用化断裂和会话中回应性“也好”的语篇化,两条路线的交汇使得“也好”发展为独立的话语标记。

四、余论

Schourup(1985)将话语标记称为“普通话语小品词(common discourse particles)”,他认为它们可以向听话者表示说话者在话语生成之前与话语生成时思维过程的某种联系,并通过话语小品词将这种思维关系在话语中表现出来。[11]话语标记“也好”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个案,它是说写者在话语生成时思维关系的外在呈现形式。同“就是”等汉语话语标记一样,“也好”也经历了一个由实到虚的演变过程,从而实现了客观评价义到主观情态义、句内句法功能到篇章功能的转换。李思旭(2012)指出汉语话语标记的来源应该有两条路径:一是从短语先词汇化为词,然后再进一步地语法化为话语标记;二是短语由于存在于特殊的语境之中,语用原因的驱动临时作话语标记。[11]纵观话语标记“也好”的形成,似乎是第三条路径:句内述评成分语用化分裂,会话中的回应性成分语篇化,这两种话语方式同步演化为话语标记。

[1]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 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Z]. 北京: 商务印书馆, 2012: 1518.

[2] Schiffrin D. Discourse Markers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7.

[3] Lyons J. Semantics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7: 739.

[4] 李宇明. 拟对话语境中的“是的”[C]// 第五届国际汉语教学讨论会论文选. 世界汉语教学学会, 1996: 8.

[5] 吕叔湘. 句型和动词学术讨论会开幕词[C]//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现代汉语研究室. 句型和动词[M]. 北京: 语文出版社, 1987.

[6] Grice H P. Logic and Conversation [C]// Cole P & Morgan J L (eds.)Syntax and Semantics Vol. 3: Speech Acts. New York: Academic Press, 1975: 41−58.

[7] 吴福祥. 汉语语法化研究的当前课题[J]. 语言科学, 2005(2):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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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卢烈红. 配对型“也好”源流考[J]. 中国语文, 2012(1): 77−80.

[10] 马真. 说“也”[J]. 中国语文, 1982(4): 283−284.

[11] Schourup, Lawrence. Common Discourse Particles in English Conversation: like, well, y’ know [M]. New York: Garland, 1985.

[12] 李思旭. 从词汇化、语法化看话语标记的形成[J]. 世界汉语教学, 2012(3): 322−335.

The function of discourse marker “Yehao” and its formation

ZHANG Hengjun
(School of Literature, Henan Normal University, Xinxiang 453007, China)

“Yehao” is a discourse marker with three functions: weak approval with concession, textual cohesion and proposed dialogue. The simultaneous evolution of the two discourse modes (the pragmatics breakage of “VP yehao”and the discourse formation of conversational reponse to “yehao”)prompts its formation as one discourse marker. And the very important motivations for “yehao” developing into a discourse marker component are the independence of situation statement, the postponing of evaluation, and the independence as well as weight factor increasing of accessional evaluation. In Chinese there are two evolution routes for “yehao”. One is that “yehao” develops into a modal particle with hypothesis and concession function. The other is that “yehao” develops into one independent discourse marker.

discourse marker; pragmatics; discourse formation; connecting function

H146

A

1672-3104(2015)04−0262−07

[编辑: 胡兴华]

2015−01−05;

2015−05−07

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11YLA740011),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2014-QN-567)

张恒君(1981−),女,河南孟州人,语言学博士,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现代汉语语法词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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