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女性情感生活体验的寓言
——盛可以小说《手术》解读

2015-03-03 07:41杨晓河
山花 2015年22期
关键词:李医生婚姻爱情

蒋 霞 杨晓河

现代女性情感生活体验的寓言
——盛可以小说《手术》解读

蒋 霞 杨晓河

在现代女性的情感生活中,爱情、婚姻、性无疑是首要的三大主题,新锐女作家盛可以①根据自身恋爱经历改编而成的短篇小说《手术》(原刊于《天涯》杂志2003年第五期,《小说选刊》选用,入选2003年中国小说排行榜)采用现实、回忆、心理交叉的手法,通过唐晓南做乳腺瘤切除手术这一短片,折射出这三大主题错综交融的复杂情态,反映出现代女性情感生活的复杂与迷惘。《手术》显示出了盛可以的创作特色——“在书写两性心灵的微妙关系上,显示出了少有的冷静、开阔和深邃”,“语言尖锐而富于个性”,“抵达女性生活深层景观的方式直接而有力”,“在叙事上的训练有素”②。小说存在两条发展线索:一条是以唐晓南想要结婚为前提的谋求婚姻的显在线索,一条是她对“性的真”的追求的潜在线索。她对婚姻的需求是理智的、世俗的、现象的、突如其来的,而基于性的情感需求则是感性的、本真的、隐秘的、存在已久的,爱情便在婚姻与性交织发展的三个月中以特殊的方式出场。《手术》以对现代女性情爱境遇的真切书写成为其情感生活体验的一个寓言。

众多现代情爱小说青睐于直接把“性”作为主题推上前台,爱情只充当故事线索,婚姻更是不在场,因为具有现代意识的女性独身主义者对爱情是怀疑的,对性表现得大胆而开放,对婚姻则弃绝之。《手术》独辟蹊径,以“唐晓南觅婚记”作为小说的外在故事框架。唐晓南曾是很现代的女性,但28岁以一个惊叹号将她拉到婚姻之路上,于是现代的独身主义者与传统的结婚狂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在此张力场中,我们一方面发现其现代性追求的不彻底,另一方面更看到她向传统做一定程度的回归时的尴尬,而这种尴尬较多来自于她寻求婚姻的坚定性与婚姻的不确定性之间的矛盾。唐晓南对结婚的迷恋几乎是毋庸置疑的,因而不确定性成为此时解读小说的一个关键。

在婚姻问题上的第一个不确定因素来自作为权力象征的李医生(李喊的父亲)。对于其子与唐晓南的结合,他的态度如何,小说显得模糊不明。初读小说,首要的印象是他反对这门婚事。从李喊的“我爸老奸巨猾”等描述,从初次见面时李医生的眼光和表情,唐晓南都认定李父不愿她做儿媳,带着这样的心理设定,李医生的诸多言行在她心中都成了加强这种印象的证据,特别是手术完后李医生关于麻药与疼痛的一番话,更让她敏感地意识到这是在暗指她和李喊的感情。但是,另一些细节又显示李父至少已经默认了他俩的关系。李医生一句“迟早要切的,不如早些切了”,口吻听起来像是患者的家属,唐晓南不免吃了一惊。手术过程之中,他的关切之情也显然超出了医生对患者或是熟人的照顾,尤其是他关心是否影响哺乳那一细节,好像表明他已经把唐晓南当作未来的儿媳了。直到最后,唐晓南也没有明白李医生的态度,只是“等待最后的分析与结论”。

其次,作为唐晓南希望的结婚对象的李喊也是不确定的。李喊对婚姻持排拒态度,至少到目前为止,他没有想过要成家,结婚对23岁的他来说应该是太早了。这样就不难理解这个明显的矛盾——李喊与几个女孩子保持来往却并不上床,而与唐晓南初次见面就同衾共枕,因为“他就是怕她们要和他结婚”,而唐晓南无心说出的“婚姻是世俗留下的东西”与其说是唤起了他的共鸣,不如说是打消了他的后顾之忧,他不需对唐晓南负结婚之责因而当即越轨。李喊追求着现代的爱情而忽视婚姻。因而当唐晓南提及结婚之事时,他的态度暧昧不清,只在唐晓南再三追问之下,才做出一个回来找她而并非娶她的承诺。从李喊的所有表现来看,他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大男孩,情感炽烈,意志不坚定,他是容易动摇的。这在他与唐晓南吵架后离开三天又回来抱着她放声大哭的情节中表现得尤为清楚,他由开始的闹着玩的心态变成了真正的爱情,因此他本身也有可能从现在的拒绝结婚发展成愿意与唐晓南步入婚姻殿堂。唐晓南毕竟是一个年近30岁的女记者,社会经验更丰富,为人更老练,她相信自己有可能改变李喊。何况由于左乳的问题,李喊被迫找到自己的父亲,这就把他俩的关系从私下的两人网络纳入到公共的家庭网络,虽未正式结婚,但显然是向婚姻迈出的重要一步。并且李喊的选择会受到父亲的影响,当李医生的态度都不明了的时候,李喊就更加不可把握。

但更加不确定的因素是唐晓南准备返回的传统。在她的理解中,传统要求保守贞洁,因而她开始“禁欲”,但她的“守身如玉”首先导致了与江北结合的破产。其实江北不是只想打炮的男人,他倒是真心想与唐晓南谈婚论嫁,只是他的观念、方式与唐晓南不同,“在围城多年,他深知性爱的重要”,所以相信身体感觉的他坚持要先上床,这就与唐晓南所秉持的先婚后性发生了尖锐的冲突。在与江北相处的失败启示她,这种传统似乎行不通了,但紧接着对李喊开放了身体也没能赢得婚姻,这时她又遭遇传统的另一个现代悖论——传统的爱情是以婚姻为旨向的,但李喊对她热烈的爱情却并不指向婚姻。然而,后来在手术过程中李医生的家长态度,不又让她看到了传统的婚恋观吗?当李医生看出他俩的恋情时,凭借传统的伦理观念和道德操守,理所当然地认为唐晓南将是李家的儿媳,因而倍显关心。因此,唐晓南感到困惑,传统还存在吗?它究竟是什么?传统在现代到底以什么样的面孔出现?传统能帮她找到婚姻吗?

这些不确定的因子共同导致了唐晓南追求的婚姻的不确定性,对此她有所预料,对“葬”字的理解就是一例,“比如难测的婚姻,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也是一个葬字”。也许正是婚姻的难以把握使唐晓南在觅婚过程中转回了对身体的掌握,“性”作为另一个主题回到唐晓南的生活。但是作者摒弃了性的器官性的渲染而还原了性作为体验的存在意义,避免了庸俗与丑陋。在小说贯穿始终的隐秘的性描写中,暗含的是唐晓南对“性的真”的追求。

风华正茂时的唐晓南在与诸多炮友的交流中充分享受着性的自由与快乐,她也是非常看重身体感觉的,那时的性对她来说具有充实生活的意义与作用。直到28岁,她才猛然醒悟到“做别人的炮友太虚无”。与她对性的神圣崇拜相迥异,性在炮友们那里只是抽空了内容的礼节,是虚假的逢场作戏和寻欢作乐,蒙上了一层恶俗的“他质”。因此当任意而为的性再也不能给她带来充实感的时候,她忽然对婚姻产生了强烈的需求,可见她想结婚也并非仅仅出于年龄已大。唐晓南想排除附着在性上的不纯的“他质”,找寻一种原初而真诚的性,这也应该是她不与江北上床的深层原因。而李喊恰逢其时的出现让她觉得她向往的“性的真”来临了。李喊首先以出众的外貌打动了唐晓南,更重要的是,他那未经污染的男孩的真诚正是唐晓南所渴望的,所以她不自觉的“心猿意马”、“心旌摇曳”。与曾经的炮友相比,李喊无疑让唐晓南体验到一种性的美与真。于是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唐晓南疯狂地享受着李喊带来的性的狂欢,甚至使自己这样有知识、有理性的快30的女记者恢复了一种少女的天真——努力在李喊身上发掘优点,真切地幻想着李喊作为丈夫的完美性。因此她欲嫁与李喊就有了一层想留住“性的真”的意义。性作为最直接真切的体验,是唐晓南最为投入与衷心的,因此当手术要打开她性爱中最敏感的左乳时,她不免担心起来,感觉会不会变得迟钝,以后还能不能体验到如醉似狂的性爱,当医生触摸她的乳房时她也会立即想起李喊的温情。至此唐晓南内心关于婚姻与性的隐秘关系有所揭示,她不是为结婚而结婚,她向往婚姻的背后有着追求“性的真”的隐性内涵,因而结婚就脱去了现象层面上的随意而隐含了严肃的成分。

婚姻和性成为小说中显在与潜在的互相交织的两条发展线索,也构成故事的主体。在一般情爱小说中,爱情是核心,《手术》中也反复出现“爱情”字样,但实质上,爱情在本文中却最显得扑朔迷离。传统意义上爱情、婚姻、性三者是紧密相联的,爱情是婚姻与性的基础。那么,在唐晓南回归传统,追求婚姻与性的旅程中,存在爱情吗?它处在怎样的位置呢?

小说交代了唐晓南的心里有一个信念:爱情是神圣的,婚姻是世俗留下的东西。“神圣”意味着纯粹的爱情不容于世俗也不存在于现实。所以当她看到火车餐厅里一对青年男女亲密无间的样子,本能地觉得虚伪、矫揉造作,忽然很想“朝着生活,朝着历史,朝着男男女女的身影,朝着满街的爱情破口大骂”。她把自身定位于俗人,当然认为自己不会萌生爱情,更莫谈付出爱情、陷入爱情,因此即使李喊失踪了三天,她也并不太在意,反而是李喊回来“抱着她放声大哭”把她“吓蒙了”。唐晓南没有想到,爱情居然会在李喊身上出现,而且是向着她的,不免令她大吃一惊。并且,曾经的任“性”而为更体现出她对现实的爱情不信任。由于早已不相信可以获得神圣,又不甘心落入世俗,因而她曾在两难境地里尴尬又疲惫。而现在的她则想干脆抛弃升华沦入世俗——只努力追求婚姻以及潜藏于婚姻背后的性,“我是一个世俗的人,所以也要世俗的东西”。这里显示出她作为一个有知识的女性的理性逻辑:爱情是神圣的,我选择做一个世俗的人,所以我不会陷入爱情。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唐晓南显然已经有了基于“性的真”而对李喊产生的一种心理需要和依恋,以及由李喊那“劈头盖脸”而来的爱情所导致的情感波动。她开始想,在李喊“朝气蓬勃”的爱情面前,“到底还要不要保留几分”,并不自觉地忽视李喊不成熟的现实,赋予他“男子汉”的形象。这时感性的东西在冲击着她的理性。由此引发思考,唐晓南对李喊的那种需要与依恋到底算不算爱情?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这又是否反映出女性因爱情容易受挫而不敢面对却又深陷其间的困境?“这丫头不是疼,而是怕疼。”这是解读唐晓南此时心理的一个关键。从感性而言,唐晓南对爱情的拒斥显然也是因为怕疼。但当她决定进行一场马拉松式的爱情时,就好比被迫接受一次手术一样,她显然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可能到来的疼痛。这种基于“性的真”而产生的精神需要与依恋也可以说是在现代境遇下以特殊方式在场的爱情。虽然它不是唐晓南认为的纯粹的爱情(因其世俗性而非神圣性),但却是一种超越了功利性、庸俗性的真挚情感。这种情感基于性又指向婚姻,也许正是现代爱情的一种存在形式。至高无上的爱情如同神圣的上帝,不可能存在于现实之中,只能活在唐晓南的理想里,因此坚持“感情是神圣的”唐晓南开始在行为上表现出另一种爱情的征兆。不妨把她现在因李喊而产生的牵挂、担心、幸福、痛苦等复杂情感归为她的爱情体验。她想越过爱情直接进入婚姻的设想终于落空,并且这是一场至少两年的爱情马拉松,尽管结果不确定,但她自己首先被感动了。

一篇短篇小说能把爱情的现代在场方式讨论到如此深入的程度,需要作家具有非常的心理敏感度和严肃的理性思考。将现代女性情感生活中的三大主题——婚姻、爱情、性综合起来思索,可以更深地理解女性在现代社会中生存的无奈,同时反思当下的生存环境与自我的生存方式。对爱情这个不老的主题和生活这本读不完的大书,如何理解与表述;面对复杂的世界与读者如何写小说;面对小说的媚俗化如何实现超越,是当代严肃作家都不可回避的话题。米兰·昆德拉说:“我不相信小说的死亡。”他至少有一层意思是相信小说的严肃思考。这对当代的女性写作有重要的启示。盛可以也认为,在有人使“文学所拥有的理想之光已趋消亡,文学在不断被边缘化,同时也开始变得有些自暴自弃”的时代,作家仍需要“承担福克纳提到的‘作家的天职在于使人的心灵变得高尚,使人的勇气、怜悯心和牺牲精神复活起来’的责任”,因而她坚持“找准自己的使命与精神立场,时刻保持清醒的写作”③。《手术》的意义,或许也在于此——对当下女性生活境遇进行深刻而严肃的反思,因而超越了娱乐、游戏等层面而具有寓言的意义。但它表现出的思考与揭示的种种东西都带有不确定的特质,宛如唐晓南的婚姻与爱情,这也是现代小说的艺术。昆德拉说过,哲理反映在小说中应该是不确定的,这也可谓盛可以出手不凡之处。

注释:

①盛可以,女,20世纪70年代生于湖南益阳。2002年开始小说创作,主要关注当代两性生活,作品刊于《收获》《天涯》《芙蓉》《花城》等刊物。著有长篇小说《水乳》《北妹》《火宅》,短篇小说集《谁侵占了我》等。2003年获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

②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对盛可以的授奖词。

③盛可以在颁奖大会上的答谢词。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项目编号:14YJC751015)。

蒋 霞(1980—),女,四川隆昌人,博士,重庆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杨晓河(1982—),男,重庆永川人,在读博士,西南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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