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雨
谈近现代哈萨克文学启蒙之立人、文化表现特征
夏 雨
18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期,是中国历史上剧烈动荡的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里,中国从古代社会向近代社会迈进。中国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强行拖入战争,艰难地迈入近代史阶段。这一时期对于哈萨克民族同样是一个急遽变化的历史阶段。“在这一时期,由于自身历史的发展和清朝政府对哈萨克政策的变化,特别是由于沙皇俄国对哈萨克草原的军事占领和吞并以及对中国西北边疆地区的侵略,哈萨克最终在19世纪末由一个独立的民族变成了一个近代的跨中俄两国的重要跨境民族。”[1]
传统社会向近现代社会转变的历史进程中,“立人”思想、文化反思构成了近现代哈萨克文学启蒙思想的重要内容。
对于任何一个民族,启蒙的实施步骤之一就是“立人”思想的提出和宣扬。存在主义哲学家克尔凯郭尔曾指出,“当人没有领会和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没有与自身发生关系时,人就还不是一个自我,人只是有限与无限、暂时与永恒、偶然与必然间的一个综合。”[2]当个人丧失个性,一切行为都会陷入世俗当中,这样的时代和个人都是没有热情的,如何让时代精神散发出永恒的魅力,落实到实处就是要凭借个人,“人,或做一个人,与神有关”。当一个人属于公众时,他不能成为他自己,因为属于公众的个人不会为社会单独负责。而当一个人成为自己时,他有可能为自己负责,甚至为社会负责,为公众负责,这就具有了“与神有关”的属性。“人具有两种存在:一是个体存在,二是社会存在,它代表着我们通过观察可以了解到的智力和道德秩序中的最高实在,即我所说的社会,只要个体从属于社会,他的思考和行动也就超越了自身。”[3]这里的“从属”并不是盲从而是指为社会思考。人要知道自己的存在并对自身存在的意义有所领悟,既从属于社会又超越公众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这就是立人的真正意义。立人伴随着启蒙的发生,继而显示出康德所说的启蒙的真正标志:知识分子敢于在一切公共空间运用理性。
从鸦片战争一直到“五四”前后,中国一大批有志之士把目光投向西方,发现了人作为人的重要性,试图冲破双重罗网即三纲五常的社会罗网和以自然界为主体的罗网。冲破社会罗网和天地自然罗网,重新发现自己,认识自己,释放自己。正是把个人的价值看得很重,思想家严复才会提出“以自由为体”的口号,并把“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作为变革的根本,当每个国民身体强健,思想获得启蒙,整个国家才有变革成功的希望。
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明确提出立人的思想,即“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4]意为要想“事举”,必先立人。人必须意识到自己作为个体的存在,必须具有个人主义意识,才有资格或者能力来为自己、为人类做一些事情,即周作人所谓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具体的解释是“第一,人在人类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树木。森林盛了,各树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却非靠各树各自茂盛不可。第二,个人爱人类,就只为人类中有了我,与我相关的缘故。墨子说兼爱的理由,也恰是己已在人中。”[5]如果“我既不存在,我不晓得我还会不会感觉到其他事务的存在。……我劝人要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以己为出发点。”[6]
哈萨克族启蒙诗人阿拜(1845—1904)深知这一点,他认为欲使哈萨克自强起来,必须首先唤醒民众,使他们去认识自我、认识社会,使他们懂得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并在这一过程中培养他们对改变现状、提升自我的自觉意愿和追求,这是阿拜最朴素的“立人”思想,“每一位忧国忧民者,无论是对人世间的事还是对后世的事都比他人要有主见。”[7]而这些忧国忧民者要担负起唤醒民众的责任,号召众人“为摆脱无忧无虑的境地行动起来吧,去做一些有益的事”,这里的“无忧无虑”指的是民众处在蒙昧的状态,表现出来的就是无忧无虑,而忧国忧民者有责任帮助人民摆脱这种蒙昧状态,让民众清楚自己的价值和对于社会应尽的责任,这就是“立人”的开始,阿拜说“幸福的前提是生命”,但不是没有灵魂的生命,生命属于那些“胸怀大志、内心具有活力的人”,有活力的生命会表现出三种特质:“对周围环境反应的敏捷性、对事物的本质充满好奇和探究精神、内心的敏感性。”[8]否则,活着如同死去。
之后的唐加勒克(1903—1947)继承并发扬了阿拜的“立人”理念,号召哈萨克民众都从蒙昧的状况中醒过来赶紧学习科学和文化知识,他大声说道“睁开眼吧,我的哈萨克大众,无知已把你折腾得筋疲力尽”,[9]“愿科学和知识永生,给人们带来幸福和欢愉”。[10]唐加勒克认为科学和文化知识可以提高人的思维力和综合能力,同时还指出科学知识在提高人的尊严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思维力、尊严都是“立人”思想的关键内容。
有勇气运用自己的理智,这是启蒙的座右铭,同时也成为“立人”思想的支撑,但必须注意到的是,自由在启蒙之中意义重大,自由地在公共空间运用理性,而不是受限制地运用,这一点对于启蒙能否进入公众视野、能否成功至关重要。台湾作家李敖曾喊出知识分子要“为自由招魂”,要敢怒,敢言,敢说,敢写。胡适也曾说“不自由,吾宁死”。但事实是,没有不受限制的自由,这就造成启蒙者必然的悲剧命运。正如屈原所言“岁月匆匆留不住,春去秋来不停步。何不趁着盛年远离污浊,何不改一改眼下的法度?我就骑上骏马远行吧,我愿率先开路。”[11]率先开路的屈原必然陷入黑暗的境地,不被世人理解,甚至遭人误解、诽谤。屈原是有勇气在公共空间运用自己理性的人,但他不可能自由地运用理性,这必然招致不幸,在寂寞写下“既然国内无人知我,我又何必怀恋故乡”的诗句后,远游他乡。阿拜也曾感慨说出“我曾在荆棘丛中开辟道路/一生孤零零地和恶势力奋战/年轻时我倔强而又勇敢/我醒悟虽早/理想却没有实现”(《无题》)这样的话,醒悟得早,但理想没有实现,阿拜是敢于在公共空间运用自己理性的人,是提出“立人”思想的启蒙思想家,也是深陷在不自由地运用理性的悲剧中,被公共空间误解着、淹没着。唐加勒克启蒙自由受限的明证就是被投进监狱,后因监狱生活严重损害其健康而在出狱后不久就病逝了,他曾感慨地说过“我失去了自由和人格,丢在了万丈深渊”。[12]在启蒙与“立人”方面,近现代哈萨克文学和汉文学有着相似的表现:觉醒的知识分子提出自己的观点,提出之后必然遭受排挤,这些人执着燃烧自己,用一己之光点亮当时的时代,正如阿拜所言“我绝不半途而归,即使囊空和路远。”[13]
“启蒙与文化相联系,就像理论与实践相联系,知识与伦理相联系,批评与艺术鉴别力相联系。”[14]这段文字怎么理解,简单地说,启蒙本身是一种理念,具有抽象性,需要通过媒介显现并传递出去,就如同理论需要与实践相结合才能得到证明和检验。启蒙最好的媒介就是文化。
关于文化的定义有很多,这里给出余秋雨先生关于文化的简洁定义:文化是一种包含精神价值和生活方式的生态共同体。它通过积累和引导,创建集体人格。瑞士心理学家荣格曾说:一切文化都沉淀为人格。在近现代中国,鲁迅是自觉把文化看成集体人格的思想家,阿拜也是这样一位自觉的思想家,认定哈萨克的传统文化沉淀成哈萨克民族集体人格。当然,无论鲁迅还是阿拜都清楚地知道,当集体人格化成民族灵魂时,这其中有正面也有负面的成分。我们在肯定文化精华的时候也必须指出其中的糟粕,文化反思是一个民族成熟的重要标志,尤其在最初的启蒙时代,文化反思显得极其重要。余秋雨给出中国文化三个弱证,其中之一就是国人疏于公共空间意识。康德认为启蒙是有勇气在一切公共空间运用理性。阿拜有勇气运用理性痛斥本民族痼疾,《阿拜箴言录》就是一部全面深入剖析本民族文化劣根性的伟大作品。阿拜以他成熟的诗歌和虔诚的箴言打动了哈萨克民众,尤其作品中悲痛而彻底的文化反思精神影响了整个哈萨克近现代文坛,其影响力已经涉及世界上很多国家,鉴于阿拜在国际上的影响力,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打破惯例,把阿拜诞辰的第150周年即1995年定名为“阿拜年”,以此掀起了在全世界范围内纪念阿拜的活动热潮。伟大的人物时时纪念,这样会促进民族文化的传播和成长。关于阿拜作品的文化反思讨论见笔者的拙著《近现代哈萨克思想启蒙论说——以阿拜、阿合提、唐加勒克的作品为例》,这里不再多墨。
阿拜之后的唐加勒克不仅是位优秀的诗人,也和阿拜一样是一位早醒于时代的启蒙先行者,文化反思的启蒙理念贯穿其短暂而有价值的一生。他的一生都在用力地呐喊、揭露,希图警醒在蒙昧中不能自醒的族人。鲁迅曾悲痛地说下“我将永久地悲悯你们的前途,然而仇恨你们的现在”这样的话,唐加勒克也说,“我无忧无虑的人们啊,这时代将变成什么模样?我满腔的忠告犹如出膛的子弹一般没有阻挡。觉醒吧,我安闲淳朴的乡亲,大祸临头,高枕无忧的人们就会先把命丧。”[15]诗人反思本民族文化的同时思索出路并开出药方,和先驱阿拜一样提倡学科学,学文化,同时还希望哈萨克民族应该由游牧生活转为定居生活。这是一个很实际的倡议,因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经济条件和文化之间的相互关系无疑比地理条件和文化间的关系更为密切,虽然经济条件是文化生活的部分条件,但它不仅是有决定力的而且是决定的因素。”[16]哈萨克历史上主要以游牧为主,形成一种相对固定的文化心理模式即缺乏竞争意识。哈萨克历史上没有形成过真正的商品经济,他们耻于经商,在20世纪50年代前的哈萨克族人中,几乎找不到商人。草原游牧不具备竞争的条件,无法形成竞争意识,而依赖意识较强,“哈萨克族长期的游牧生活促成了较强的依赖意识,依赖自然,靠天吃饭。改革开放前,大多数牧民依然是靠天养羊,过着千百年遗传下来的逐水草而徙的游牧生活。……改革开放市场经济是竞争的经济,如果竞争意识不强,将落后于其他民族。文化观念的现代化,为哈萨克族经济和社会现代化奠定基础。”[17]反过来,“经济和社会现代化”会促成作为上层建筑的文化现代化。简言之,改变经济模式才有可能改变文化模式,文化反思才会上升到文化自觉的高级阶段。
[1]沙吾列·依玛哈孜,阿合买提·艾塞因.哈萨克近代启蒙之星——中国近代哈萨克著名历史人物教育思想研究[M].新疆:新疆人民出版社,2011:3.
[2][3]徐崇温主编.存在主义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47,19.
[4]鲁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8.
[5]周作人.雨天的书[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199.
[6]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M].北京:世纪出版集团,2011:290.
[7][8]阿拜.阿拜箴言录[M].粟周熊,艾克拜尔·米吉提译.北京:民族出版社,1995:9,105-106.
[9]唐加勒克.唐加勒克作品选(哈萨克文)[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0:155.
[10]唐加勒克.唐加勒克诗选[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9:37.
[11]余秋雨.何谓文化[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251.
[12]唐加勒克.唐加勒克作品选(第一卷)[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0:131.
[13]阿拜.阿拜诗文全集?M.哈拜译.北京:民族出版社,1993:90.
[14]詹姆斯·施密特编.启蒙运动与现代型性?M.徐向东,卢华萍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57.
[15]唐加勒克.唐加勒克诗选?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1998:32.
[16]王希隆,汪金国.哈萨克跨国民族社会生活比较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140.
[17]韩芸.文化人类学通论?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444.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普通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新疆哈萨克文化与民族现代化研究中心基金资助重点项目《近现代哈萨克文学启蒙思想及其与汉文学比较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为XJEDU080112B06。
夏 雨(1978—),女,文学硕士,新疆伊犁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